郭鐵 胡飛
在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提起“七大廠”,幾乎無人不知。人們口中的第一機床廠、第二機床廠、車輛廠、和平廠、建華廠、北鋼、一重,見證了齊齊哈爾市重工業發展曾經的輝煌,卻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人們:這個東北城市及它的工業正在慢慢老去。
衰老的痕跡體現在七大廠的日漸衰敗與青壯年勞動力的逐漸外流。根據齊齊哈爾市統計局提供的數據,按戶籍人口統計,2014年全市共遷入48075人,遷出85854人,凈遷出37779人。而對比2013年統計數據,齊齊哈爾市戶籍人口凈流出數量為25381人,流出速度呈加快趨勢。
這種現象在東三省并不是個例。2014年底,有媒體以“東三省每年人口凈流出180萬”為題,對東三省經濟失速及人口外流問題做了報道。盡管每年流出180萬人口的表述并不準確,但對比第四次至第六次人口普查結果來看,東三省人口外流數量正在呈現加劇態勢。
中國社科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研究員王廣州認為,從人口經濟學的角度來看,一個地區的人口流失與經濟下滑有非常密切的關系,且往往會相互作用,造成惡性循環。
流失的人口
齊齊哈爾市統計局人口科科長杜金巖通過翻閱歷年人口統計年鑒發現,大致從2011年開始,該市戶籍人口就出現了凈流出現象,這其中還不包括戶籍在齊齊哈爾但人在外地的流動人員。
現年22歲的王世和(化名)是齊齊哈爾市的一名出租司機,他清楚記得去年同學聚會時,到場的10名同學中,只有他一人留在了齊齊哈爾,其余9人全在外地讀書、工作。而根據他的經驗,“凡是在外地讀書的,基本上就回不來了。”
王世和在2012年也有過短暫的北漂經歷。這一年的9月16日,他坐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到達目的地后,王世和找到了一份熱線接聽工作,月收入兩三千元,生活并不寬裕。他和朋友租住在一個隔斷間里,起初住在南三環,后來隨著房租的上漲搬到了大興。
半年后,王世和生了一場病,因“看不起病”回到了齊齊哈爾,并開起了出租車,年收入四五萬元。這在當地來說已算是一份不錯的收入。不久,王世和的朋友結束了3年的北漂生活,回到齊齊哈爾,卻至今找不到工作。
與王世和情況不同,2011年,一直在哈爾濱做技術工作的孫海濤(化名)迫于父母壓力回到了齊齊哈爾,并進入齊重數控裝備公司工作。齊重數控原為齊齊哈爾赫赫有名的第一機床廠,2006年底由原來的國有重工企業改制為如今的民營企業。
孫海濤大學畢業時在江蘇常州實習了一年,后因當地重工業企業較少,便回到了黑龍江。孫海濤所讀大學位于黑龍江省牡丹江市,因此同學大多來自省內。在他的印象里,留在省內工作的同學并不多,大都去了大連、北京、上海、廣州等地。
沿齊重數控北門前行幾百米,就來到了孫海濤目前居住的齊重數控大學生公寓。每至傍晚5點,下班回來的“大學生員工”使漆黑陳舊的宿舍樓頓時熱鬧起來。
據宿舍樓值班工作人員介紹,公寓有70多個房間,單位效益最好時,每個房間住了8人還住不下。大致從2013年開始,陸續有員工離開公寓,如今每個房間只有2到3人,住宿人數從過去的五六百人下降到如今的一百多人。
人口及人才的流失也反映在企業招工問題上。據齊重數控裝備公司宣傳部部長宋淑芳介紹,企業幾乎每年都會在全國范圍內招收人才,但很多應屆畢業生不愿意到齊齊哈爾來。而在幾年前,齊重數控還被南方一些機床企業挖過墻腳,個別有經驗的老員工抵擋不住南方地區較好的薪資待遇及子女上學條件等誘惑,舉家離開齊齊哈爾遷到了南方。
“如今我們再招應屆畢業生時,外地孩子幾乎不敢要,即使他們來了也待不長。”宋淑芳說。在接受《民生周刊》記者采訪不久前,她剛剛參加了市里舉辦的座談會,并與多家單位一同呼吁市里出臺相應的人才政策。
“東三省現在的人口流出原因與上世紀90年代下崗潮時期相比是不同的。上世紀90年代是經濟結構突然轉型,經濟秩序突然變化,人們不得不外出謀生。如果說過去人口外流更多是生存型的,那現在更多的是發展需要。”王廣州說。

齊齊哈爾第二機床廠工人正在作業。
重工輝煌不再
“在齊齊哈爾若是沒有文化,男的不出苦力一個月只能賺1000多元,出苦力能賺到兩三千元;女的賣衣服一個月差不多能賺2000多元。”王世和說。
如今,在廠里工作3年多的孫海濤在工作之余考取會計證后,又開始復習公務員考試。在他心目中,齊齊哈爾最好的工作排序為:公務員、鐵路、醫生、教師,最后是國企。
這種排序與收入直接相關。孫海濤說,自他2011年來廠后,單位效益就“一年不如一年”。盡管第一機床廠已經完成了改制,徹底變為一家民營企業,但孫海濤始終感覺企業的管理模式還保留著原來國企的“作風”,員工懶惰拖沓,自己打心眼里不喜歡。
然而回顧歷史,今年93歲高齡的原齊齊哈爾第一機床廠老干部廉寶泉卻依然記得廠子發展的黃金時代。
1950年抗美援朝戰爭打響,為了保證工業建設安全,七大廠決定從遼寧沈陽搬到后方齊齊哈爾。同年10月20日,廉寶泉和另外兩名干部外加7名護廠隊隊員在貨車車廂里熬過兩天兩夜后,先行到達齊齊哈爾。從此,七大廠和幾萬遠道而來的工人們扎根在齊齊哈爾,也支撐起了當地的第二產業。
廉寶泉1982年退休,退休前負責產品銷售,剛好見證了廠子效益最好的那段時期。當時正值改革開放前期,國企產品全部實行國家統購統銷。廉寶泉清楚記得當時一廠的產品十分暢銷,好多地區托關系來買機床,甚至連一些不合格產品都有人要。
“當時能進國營廠算是最好的工作。一廠當時全國有名,和另外十幾家重工廠并稱為國家的‘十八羅漢’。我們一廠在正常工資基礎上還額外給工人多開10%工資,比政府部門收入高,好多人愿意去工廠也不愿意去政府。現在正好反過來了。”廉寶泉說。
進入上世紀90年代,一廠效益開始下滑,此時正值國企轉型改制,大批工人下崗,遼吉黑全面進入“東北現象”。2006年底,齊齊哈爾第一機床廠被浙江天馬軸承收購,全面改制為民營企業。改制后,企業保留了原有的大部分職工,并在2006年至2010年的4年時間里扭虧為盈。
與此同時,尚屬國企性質的齊齊哈爾第二機床廠也創造出了較好的銷售業績。2000年左右,齊二廠進行了公司制改革,產品研發、產量、質量從此都有了大幅提升。2006年到2009年效益最好時,二廠工人往往要加班到夜里12點,幾個大型生產車間寬闊的地面上“幾乎沒有下腳地”。
然而在經歷幾年的產業爆發后,整個機床行業的市場需求終于達到飽和狀態。再加上宏觀經濟環境下行,機床行業門檻低、競爭激烈,機床產品生產周期長、成本高、回款慢等因素,從2011年開始,齊重數控、齊二廠的銷售額開始下滑,庫存高企,如今產量紛紛下調了近一半,工人工資也隨即大幅跳水。
據齊齊哈爾第二機床廠某負責人透露,企業如今已經停止招收新人,往年招收的應屆大學生也已經走了一半。
頹勢不僅局限在機床行業,除隸屬鐵路部門的車輛廠外,齊齊哈爾其余六大廠都面臨著嚴冬期,用當地人的話來說就是“要死不活”。除七大廠外,齊齊哈爾原有的一家全國最大造紙廠也在幾年前破產倒閉。
新東北現象
齊齊哈爾的工業發展與人才困局恰恰是整個東北經濟的一個切面。眼下東北正在經歷經濟下行的嚴冬期,有人將其稱為新常態下的“新東北現象”。
2013年,東三省在全國31個省份的GDP增速排行中全都位于后10名,其中黑龍江位列倒數第三。2014年除吉林外,遼寧和黑龍江地區的GDP指標仍不樂觀,遼寧地區生產總值增速同比回落了2.9個百分點,而黑龍江在過去一年里的GDP增速僅為5.6%,再次排名倒數。
在今年的地方政府工作報告中,遼寧省省長李希在分析省內經濟指標未能完成預期目標時,將原因主要歸于宏觀經濟影響、產能過剩以及一些體制性、結構性矛盾的集中爆發。黑龍江省省長陸昊也在政府工作報告中將去年經濟增速回落的主要原因歸于工業結構不合理。
值得注意的是,東北經濟失速在人口統計數據上也得到了印證。根據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截至統計時間點,遼寧4374萬人口共流出89萬,吉林2745萬人口共流出125萬,黑龍江3831萬人口共流出200萬。東三省共流出人口400余萬,刨去流入人口,凈流出180萬。
“現在看來是黑龍江跑得最多,這也驗證了黑龍江經濟的不景氣,也說明吉林和黑龍江的經濟要比遼寧差。”王廣州指出,造成人口遷移流動的第一因素就是務工經商,能解釋70%左右的原因。此外,如學習培訓、回遷人員等,其實質也與務工、經商有關。
對比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數據,截至統計時間點,遼寧流出人口28.22萬,吉林流出人口33.5萬,黑龍江流出人口76萬,而與174萬流入人口相減,東北三省人口凈流入36萬。
王廣州認為,從2000年的“五普”結果來看,東北三省的人口結構大致是平衡的,但從2010年的“六普”結果來看,東三省人口正呈現外流趨勢。“現在還不清楚這180萬人口外流是在多長時間內發生的,就怕是非線性的,可能越跑越快。”
過高的城鎮化率、較低的生育率、不斷外流的青壯年勞動力,使東北這個共和國長子似乎變得垂垂老矣。2014年8月,第二輪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規劃出臺,給予東三省經濟發展新的機遇。
然而在政策落地之前,廉寶泉心心念念的齊齊哈爾第一機床廠已經變賣了土地,不久后將搬離市區,搬離廉寶泉這些第一代老工人的視野。那棟存在了幾十年的老廠房即將毀于推土機下,伴隨那段黃金歲月一同消失在齊齊哈爾人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