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利,周 翡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81)
王禹偁是北宋初期著名詩人、散文家,在詩、文兩方面的創作都有突出的成就,他反對浮靡,提倡樸素;反對艱深晦澀,提倡平易通俗,對宋代文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備受后人推崇。林逋有詩云:“縱橫吾宋是黃州”[1],體現出王禹偁在宋代文壇的顯著地位。后世的許多宋詩選本注本,收錄王禹偁詩為數不多,互相對比發現,不同選本對所選詩作的注釋多有出入,讓人疑惑。本文擬對其中的四首詩的注釋加以辨析,以其獲得正解。
畬田詞(其一)
大家齊力劚孱顏,耳聽田歌手莫閑。
各愿種成千百索,豆萁禾穗滿青山[2]716。
關于“劚孱顏”的注釋。《宋詩一百首》收錄這首詩題為《畬田調二首》,此為第一首,云:“劚(竹 zhú)——鋤土。孱(蟬 chán)顏——就是‘巉巖’,高山。這句說,大家一齊用力去砍高山上的樹。”[3]1《宋人七絕選》里“劚”寫作“斸”,注釋云:“斸:掘掉,砍去。孱顏:山高的樣子,這里指山上的草木。”[4]5《宋詩絕句精華》注云:“砍掉高山上的樹木(用來燒灰)。劚:砍,斫。孱顏:同‘巉巖’,高峻的山。”[5]35
首先看“孱顏”的注釋。查《漢語大詞典》得“孱”字第六個注釋,解釋為通“巉”,高貌,參見‘孱顏’。由此查“孱顏”一詞,有四個解釋,一為參差不齊貌,二為斑駁陸離貌,三為險峻、高聳貌,四為高峻的山嶺。《宋人七絕選》明顯取的是第三個解釋,《宋詩一百首》和《宋詩絕句精華》取的都是第四個解釋。由于此詩說的是“畬田”,畬田是一種耕種方法,先將草木燒成灰作肥料,趁灰尚熱時下種。以此做依據,再根據三本選本對整句詩句的解釋,那么可以判斷,三本選本都將“孱顏”引申指山上的樹木。
其次看“斸”字的注釋。“劚”是“斸”的異體字,因此在各種選本中收錄這首詩時此字有所不同,《說文解字》中沒有“劚”字,但在《漢語大詞典》中可以查到。許慎《說文解字》云:“斸,斫也。”[6]301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釋“斫”字時云:“斫,砍擊。王筠《句讀》:‘(斫)為動字,而又為斤斧之通名。’”[7]《漢語大詞典》查“斸”字,云其亦作‘劚’,有四義,一為鋤頭,二為掘,三為斫、砍削,四為刺。上面已經說過,“孱顏”皆引申指山上的樹木,那么在這里“斸”字應取第三個解釋,譯為斫、砍削的意思。由此可見,《宋詩一百首》中譯為“鋤土”便為不妥了,并且與其對整句詩句的解釋也產生了矛盾,實為一個錯誤。
村 行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
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何事吟馀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2]734。
關于“原”的注釋。《宋詩一百首》注云:“原樹——原野上的樹木。”[3]3故該本中“原”譯為“原野”的意思。《宋詩精華錄》注云:“原:平原曠野。”[8]《宋詩精華》注云:“原樹:生長在原野上的樹木。”[9]7故該本中“原”同為“原野”的意思。《宋詩評譯》中沒有就“原”一詞單獨作注釋,但從其譯文中“呵!這原野、樹木、小橋、村莊”[10]一句,亦可以看出“原”指的是“原野”。而《宋詩名篇賞析》中明確將“原”注釋為“原來”[11],其賞析部分里并沒有關于這一句的相關論述,因此無從去探究著者將“原”注釋為“原來”之因何在。結合前句分析這一聯,綜合各本的注解,可以看出其講述的意思是詩人為何在吟著詩的時候忽然感傷了起來,因為這里村落的小橋和原野上的樹木和故鄉中的太像了。由此,《宋詩名篇賞析》中將“原”注釋為“原來”可謂不妥,讓人不得其解。
寒 食
今年寒食在商山,山里風光亦可憐。
稚子就花拈蛺蝶,人家依樹系秋千。
郊原曉綠初經雨,巷陌春陰乍禁煙。
副使官閑莫惆悵,酒錢猶有撰碑錢[2]722。
關于“惆悵”的注釋。《宋詩一百首》云:“惆悵——不滿意。”[3]3《宋詩精華》注云:“惆悵:失意,感傷。”[9]5這兩本選本中,注釋明顯不同。許慎《說文解字》云:“惆,失意也。悵,望恨也。”[6]221查《漢語大詞典》“惆悵”一詞,有四種注解,一為因失意或失望而傷感、懊惱,二為驚嘆,三為輕率,四為倉猝。而同被收錄于《宋詩一百首》中的《村行》“何事吟馀忽惆悵”一句,有“惆悵”注釋為“感傷”之意[3]3。結合以上所查,再綜合全詩分析,“惆悵”也實應作“感傷、失意”解,整句詩的意思是,當了個團練副使的閑官也不要傷感滿懷,還可以替別人撰寫碑文賺取稿酬來買酒喝。這句話不免是王禹偁的自我調侃,抒發其對被貶商州、壯志未酬的無奈之情。故《宋詩一百首》中對此詞的注釋可謂不甚到位,不夠精確。
春居雜興(其一)
兩株桃杏映籬斜,妝點商州副使家。
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2]722。
關于“和鶯吹折數枝花”的注釋。《宋詩絕句精華》注云:“‘何事’二句:春風為何不能相容,非要吹走黃鶯、吹折花枝?”[5]35《千首宋人絕句校注》里認為后兩句詩似寓謫居而不見容于當政之意,并引用了《蔡寬夫詩話》中對這兩句詩的評析云:“元之本學白樂天詩,在商州嘗賦《春日雜興》云(詩如上略)。其子嘉佑云:‘老杜嘗有“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之句,語破相近。’因請易之。王元之欣然曰:‘吾詩精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為詩曰:‘本與樂天為后進,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復易。”[12]《宋人七絕選》收錄此詩題為《春日雜興》,注云:“后兩句說:為什么春風容不得讓桃杏來點綴一下我家的庭院,竟伴和著鶯兒的啼鳴,吹折了幾枝桃花杏花?”[4]4以上可見,后兩種選本中的注解為一致的。若依《宋詩絕句精華》中所解,“黃鶯”與“花枝”為并列關系,同為“春風”吹的對象,那么問題出現了,“吹折”這一動詞,當針對“花枝”而言,豈能說“吹折”黃鶯呢?再回看其譯解“吹走黃鶯、吹折花枝”,不免就顯得牽強了,這是硬生生將“吹走”這一詞語加了上去,卻無法與詩句相融合。
筆者認為“和”字當作“伴和、附和、響應”解。在這里,鶯兒應是“主謀”,春風則為“幫兇”。查《花鳥詩歌鑒賞辭典》,發現寫黃鶯的詩歌里大多把黃鶯寫作正面的形象,作為報春的使者,其啼鳴通常都是婉轉動人的,即使不是積極向上的形象,也沒有用來指反面形象的,但以此作為唯一的準則,認定黃鶯絕對不是用來指壞的方面的,也是不妥的。《花鳥詩歌鑒賞辭典》評雍裕之《殘鶯》時提到:“但應該指出,花閑鶯懶并非是花鳥自身的情態,‘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文心雕龍?物色),‘閑’與‘懶’實在是詩人主觀情緒的投射。”[13]因此,結合王禹偁被貶商州的苦悶心情可以看出,詩人所寫的“鶯”是喻指遠在京城朝堂之上的那些權臣與小人。這就和屈原在其《涉江》中把作為鳥類的燕雀烏鵲比作奸臣與小人有異曲同工之妙。在詩人苦悶的感傷之中,黃鶯的叫聲不復動聽婉轉,反而是權臣小人惑主害賢的讒言,而春風也不復溫暖柔和,竟在鶯兒的“指使”下,狠心把花枝吹斷。詩人已經將其主觀情緒都一一化入了意象之中,讓人深深體味出其被貶后極度郁悶的心情。
現如今,關于宋詩研究的注本譯本不斷涌現,雖說都大同小異,但要全面讀宋詩,便要連小異也不能放過,必須通過多種注釋選本的相互參證,方能得出最能還原詩人本意的理解。但在看待這眾多的宋詩選本時,也要秉持客觀、謙虛的態度,既要尊重其研究成果,又要帶著審視客觀的態度去比較閱讀,如此才是正確的讀書和研究的方法,才能體現出嚴謹的學術精神。
[1]林逋.林和靖詩集:卷3[M].沈幼征校注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129.
[2]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第二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
[3]上海古籍出版社.宋詩一百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
[4]毛谷風.宋人七絕選[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
[5]岳希仁.宋詩絕句精華[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6]許慎《說文解字》[Z].徐鉉,校訂.北京:中華書局,2013.
[7]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下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7:2050-2051.
[8]宋詩精華錄[M].陳衍,評點;曹中孚,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2:16.
[9]鄧南,陳明貞.宋詩精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10]木齋.宋詩評譯[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3.
[11]殷光熹.宋詩名篇賞析[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2:4.
[12]吳戰壘.千首宋人絕句校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33.
[13]張秉戍,張國臣.花鳥詩歌鑒賞辭典[Z].北京:中國旅游出版社,1990: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