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洛,1972年生于陜西安康,學醫,繪畫。2004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曾參加第二十二屆青春詩會,就讀第七屆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獲第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提名、第四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等。當選“新世紀十佳青年女詩人”,“中國當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系首都師范大學2006年度駐校詩人、中國作協會員、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安康市文聯副主席、安康市作協副主席。著有詩集《偏愛》等。
解放路上的合歡花
我相信,每個城市
都有一條解放路
每條解放路
都必定遍種合歡花
燦若云霞的合歡
在五月,奉旨盛開
屆時,整條路都是香的
整座城都是香的
在一張陳舊的中國地圖上
我反復標注,丈量
計算一條路上
你出現的概率
雖然現在還不到春天
一條幸福的路
也還正在建設當中
但如果彼時
在那座至今仍
孤身一人的小城
長安以南的微雨
陣風。熟悉而陌生的
花香里,我要如何
說服七月,一只鴿子
與我同行
運菠蘿的卡車
我不知道那些運菠蘿的卡車
是從哪兒來,那個站在卡車上
兜售菠蘿的人又是從哪兒來的
這些卡車,運來了一個城市
熱鬧的黃昏,和一群
圍著卡車挑選菠蘿的人
可是,曾經在房間里
和我分割菠蘿的那個人
他已經走了
他臨走時告訴我
步履要慢,步履要慢一點
再慢一點:急喘的小河啊
很快就走完了青春
火車跑得那么快
也不能一下子,就把一生的隧道
一生的黑暗都走完
他讓我多想想草木、植物們的一生
想想山坡上那兩棵挺拔的喬木,它們
一生一世也站不到一處的
快樂和痛苦
現在,秋風已淹沒了村莊
田野上空無一物
從北方開來的卡車
早已運走了他的禾苗和莊稼
他或許坐在一片果園里
或許去了小鎮上的郵局
也許又騎著車子
經過了湖邊
一個人裝著不經意的樣子拍著
另一個人的肩膀
就像當年在唐朝的流放地
在昏暗的客棧里
那個醉倒在村頭的詩人
退掉了帝國的聘禮
和麻雀和烏鴉們,混在了一起
在街上看到一個熟人
在街上看到一個熟人
一個上次也在場的熟人
就看到十月的雨天
下雨的一個早晨
你披在我肩頭的毛衣
溫柔向下的水滴
那個人其實與這些無關
與后來的火車也無關
她只是存在于一個早晨的背景中
孤獨地走過了那個現場
甚至只像一滴雨水敲打在雨傘上
這時候,她只是一種突然的表情
讓我站在人流分至的路口
不知該快樂起來還是要更為憂傷
這時候,她只是
讓我想起來
你說過會去一個島上
那個地方沒有樓房
也沒有電話
我還想起來
距離這個日子
已經愈來愈近了
等一個人
等一個人,就去大街上
看看,在櫥窗的玻璃前
照一照棉布的衣裙
等一個人,就去郵電大樓
看看,我不寫信,電話里
我也說不清這個城市多變的氣溫
那些穿綠衣服的郵差們,忙出忙進
我只是一個過路的人
等一個人,就去車站的候車室
看看,看那些可以抵達的
車次,有沒有更換或者刪減
人群中或許能有幾張親切的
面孔,能有一群北回的雁陣
它們有一些溫暖的翅膀
我卻不能借來去找我愛的人
等一個人,就要懇求冬天的太陽
不要走進黃昏的叢林,就要等到屋檐下
冰凌開始融化,螞蟻們也搬進新
房子,那只在老家的春天里銜泥的燕子
也嫁給了幸福的陌生人
在這個好的春天里
一些前所未有的好天氣
來到了這個春天
風從林子里穿過去
發出好聽的旋律
火車在山河上跑
祖國的田野長滿了整齊的小麥
一些好消息提前來到
遠方的客人正在走出站臺
看海的老人看見了大海
想家的燕子飛回了舊都
那個肩披絲綢的女子
也終于找到幸福的小旅館
這個春天真是個好春天
是個好的總是讓人想起來要
干點什么的好春天
于是我坐在院子的藤椅上
看見了那些睡覺的太陽
看見了它們和我一樣懶
比如秋天
這個秋天有很多事情
都出乎意料,超出了
以前的想象
比如天氣
比如太陽
比如你讓我看見
秋天的涼
掛在鄰家陽臺上的毛衣
溫柔向下的水滴
另有一群月光溜進了廚房
在那里打鬧,唱歌
把剩下的啤酒喝光
在影子上跳著蒼茫的舞
踩著一些零亂的碎步
比如清晨說來就來了
和有些人有些事情一樣
不打招呼,也不提前敲門
太陽跟在它的身后
跑進田野里去征收租金
征收一個正在地里拔草的男人
蒼老的歲月和不幸的命運
比如你走的時候
陵園西路的樹葉
還是綠的
街上的女孩子們還穿著漂亮的吊帶裙
散發著春天和愛情的體溫
可你走以后
傍晚就成了疾病
成了把我囚禁在荒涼和病床中的
借口和福音
臺燈壞了
床鋪上長出了巨大的蘑菇云
只有房東大聲地笑著
大聲地說話
把秋天的玻璃窗
突然間,搖出了鏡子破碎的聲音
報社的桂花開了
秋天,業已到來
不敢再往深處懷念你
也不敢朝前去回憶
樹上定居著十萬個香氣彌漫的加工廠
陣容龐大的制造業
她們是花香恣意
衣袂飄飄小女巫
奇跡,夢幻的制造者
感謝,這么深的秋天
你還愿意前來將我探看
感謝,蕭索的風里
你還愿意
如此傾情地盛開
那些,每天早晨
從院子里走過的人
那些,歷經過夏天
歷經過分別的人
如今去了這個世界的南邊和北邊
他們和我一樣
也曾貪念過你姣好的青春和容顏
如今,我們都老了
和時光一樣衰老
只剩下新鮮的死亡
無用的懷念
再一次經過加油站
那個下午我再一次經過
加油站的周圍開滿了灰色的花
那是生銹的工業之花
彌漫著汽油的芳香
我再一次經過
去加油站背后的那條小路
到達和你一起住過的深夜的旅館
國槐樹和白楊樹搖晃著那時的枝葉
我翻卷衣袖,為你
遞過一支下午的香煙
隔著窗子看你,低矮的玻璃
煙氣隨著芳香一起升起
我們沿著小路走向河堤
我又一次走近河水流經的低地
加油站在身后開著灰暗的黃昏之花
模糊的沸騰之花……
安康居
哪里也不去了,就在這個小城
坐南朝北,守著一條江
這是我最后的地址
一封信可以到達的地方
守著江水和兩岸的秋天與漁火
看著寒風中的鷹、炊煙
棉田和菠蘿。守著
麻雀的故事,老照片,鄰居的舊生活
春天在安康,江南
江北,慢慢悠悠地長著
麥苗,水草在鄉村、城池
慢慢悠悠地長著
這是我最后的地址
一封信可以到達的故鄉
我一個人,慢慢悠悠地長著
變老了,左邊的秦嶺,右邊的巴山
鐵樹,也在日復一日
慢慢悠悠地長著,變老
這是一個四季分明
雨水充沛的城市,我的
最后的地址,有櫻桃
燕子、詩行和自由
兩岸有一些和我一樣的人
走過平平仄仄的大街
走過抑揚頓挫的小巷
哪里也不去了,就在這里
坐北朝南,守著一條江
守著我的土地,我花園里的
花,我的櫸樹和香樟
這是我最后的地址
一封信可以到達
一封信也不再到達的地方
創作談:
安康是秦嶺以南,漢江邊上的一座小城。
每天,穿行在這座小城,不必“跑得比閃電還快”,也不必擔憂“生活在別處”。從東到西,不過大半小時的路程。很多年,我和我的詩歌就這樣詩意地在這里棲居。
我愛我的父親。我的商人父親對我的期望一直很大,他可能是想把我當成一個男孩來養,還試圖把我培養成一個優秀的畫家,或救死扶傷的名醫,我順著他的話去做,但最后總覺無趣。2002年,他離開。在那個早春里,一個最寒冷的日子,越過生命的黑白界線,用了不到10分鐘的時間,就走完他人生最后的里程。護送父親的靈車從崎嶇蜿蜒的山道上一路駛過,去他下葬的墓地,我成了最后一個人。那一天,在往年應該開滿紫花的山坡上,取而代之的是滿天滿地狂生狂放的桐花和刺槐,繁重的花穗,從枝頭上垂下來,垂過低矮的荒草,一直落到黝黑的苔蘚上。像大地的眼淚。
有人說,人是有靈魂的。我相信。也相信父親的靈魂一定還停留在這世界的某一片天空,或者和別的什么人住在了一起。這個想法,讓我患上嚴重的失眠癥。我變得越來越小心,越來越敏感,惶恐,不安,忐忑得像只耗子,夜里不敢開窗,睡覺時也不敢把頭露在外面。有時候連聽到大街上行人的咳嗽,或是一只貓什么的從身后悄悄溜過去,也會突然驚出一身寒冷,手腳冰涼。有時候無緣無故懷疑自己的耳朵,懷疑耳朵里聽到的響聲是種錯覺,把一種聲音聽成了另外的一種聲音。
七月的雨夜里,我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聽著外面傾盆的大雨砸在樓頂上,家人熟睡了,屋子里大大小小的燈也都暗下來,我伸出手,卻碰觸不到任何一個邊緣。雨沒有停下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此刻還沒入睡,不知道黑夜里還有一縷如此卑微的靈魂。
這樣的境狀一直持續到第二年的秋天,那之后,我開始把注意力集中起來,寫好我的詩歌。稿紙上,鍵盤上,甚至是枕頭,床單,墻壁上,也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隨心所欲,什么時候想起來就什么時候寫,在狹小擁擠灰暗的小屋里,我坐在藤條的椅子上反復地端詳著這些詩歌和詩歌中每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迷茫、沖動,像一條剛剛從冬眠中蘇醒的蛇。
已經停不下來了。我常常感覺身后就好像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巨大的人潮和風,在不斷地涌來,它們挾裹著我,不停地向前推進,像一臺開過春天的推土機一樣,巨大的牙齒啃住破碎的大地,一直要朝火熱的夏天開去。不能中途停下來,如果像一棵簡單的樹那樣停在路邊,那些人群、車輛、推土機,就會從我的頭頂、我的身體、房屋上狠狠地碾過去。所以我只能跟著這股力量不停地走下去。像一列火車,一條鐵軌那樣不停地伸向遠方,去更遠的江河。
有一天,累了,我裙子上的花朵也累了,凋零了,我就停下來,像一個巨大的湖泊那樣,在這個世界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