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超
早晚事
開始的場面是熱烘烘的,是黏稠濃厚的,是掰扯不開甚至胡攪蠻纏的。在場的一切事物面目都清濁不分,都開始有了體溫,摸上去要燙出水泡來。在場的人都是一副喝了面糊沒擦嘴的樣子,他們的胡說沒有誰認真去聽,聽也聽不出個什么眉目來。
空氣里充滿了躁動,又流動著更大的安靜。我從外面轉了一圈回來,跟沒轉過一個樣。讓我坐下來吧,卻又總不能安生,隨時都會起立,不是因為別的事情,就是因為我的內心。我看著我在那里轉來轉去,就說你省省勁吧,你好好歇息一下不行嗎?的確不行,我每天慌慌張張的神情連我自己都看不過去,事實上我每天什么也都沒有抓住。最終,我連我自己的話都聽不進去。
從早到晚,我就這樣混著日子。我有時候十分苛刻地不想原諒自己,有時候又對自己萬分寬容。我想做村里把莊稼侍弄得最好的那個人,又覺得侍弄那么好也成不了什么大的動靜。我累死累活地讓一株玉米結三個棒子,我就能成為大師嗎?我在農忙之余,寫篇小文章在報紙屁股上發了,我就能讓四大美人都對我刮目相看了嗎?有那么一陣,我整天在地里忙活,我似乎有了一些小成績,可是當原野大幕刷地拉開,我發現自己其實也沒做什么。
但是,我又不能什么都不干,我能整天在村里提著兩個錘頭亂轉,東家進西家出地閑溜達,說上幾句閑話,湊合幾件閑事嗎?我還不會把自己降低到那個檔次。我得給自己找個正當的理由開脫一下。理由總是俯拾皆是。我之所以成為今天這樣的糊腦子,原因從來都不在我啊。我不管別人聽否,是怎樣的應付或者不屑,我就這樣說出去了。然后很自然地,我就把自己蒙蔽起來。在上下四周一體烘熱的狀態里,也不看看自己的來歷,沒來由地開始跟著人家一起在場面上游移。
所幸這樣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以一個早上的某一刻為節點,事情突然被改造甚至顛覆。我看見太陽出來后脾氣大加收斂,好像被誰攫走了最主要的一把烈火,頓時沒了燥勁,鋪陳在萬物之上,竟然還有那么一點濕潤潤的感覺。清晨我已無法把光著身子的自己性感地寫在大地上。到了中午,一些呼應陽光的物什再也懶得啟用,一些食物不能隨便亂吃了,到了晚上,一些被人絕情決意扔遠的生活必需品又被人乖乖拉了回來,并允許其肆意地摩擦自己的皮膚。世界的白內障手術取得完全成功,人們瞬間清醒,以審慎的目光和態度重新考量周遭的開明。日子將自己豁然剖開,讓人們將隨著大樣粘貼在橫斷面上的自己成功救贖。
我也是猛然回過神來,沒有誰三言兩拍,也沒有誰猛擊一掌,大家當時自顧不暇,和我的機遇大體一樣。好像是在最后一哆嗦中吧,我把自己從已然混沌太久的狀態中抽了出來。我趕緊下到我的地里,看見玉米已經長得比我還要高了,我拍拍它們的肩頭,說,兄弟,好樣的!你需要澆水了我就澆水,你需要施肥了我就施肥,你只管在你力氣能使到的層面上使勁生長吧!原野清涼,趁著那些緩慢清醒的人還沒有跟來,我的這些話既說給玉米,同時也說給自己聽。
所有的變化只在早晚之間,那些被荒廢的、被慢待的、被鼓噪的、被別棄的,等等。最后都會被還回來。而包含這一切的一切事,到了最后,不過都是早晚的事!
有無話
一些人坐在我家的小凳子上,一些人坐在地上,一些人蹲著,一些人斜靠在樹上,吃飯。還有三三兩兩的人正被這氣氛吸引,端著碗急速或悠慢地走來。而我則比他們優越,村里的主飯場就在我家門前,我沒必要跑那么遠,或許偶爾還會在村道里流連,去其他小規模的飯局里轉轉。但那只是緩沖一下,是為我家門前飯場大氣氛所做的烘托。占人家的地兒,看人家的臉色,讓人家看我碗里的成色,總不是我生活的主題。我不想被人家在背后說三道四。我只想從始至終都做一個參與者、聽眾和看客。我不好事,就只有牢牢占據著門墩的位置,把自己放逐在熱鬧邊上。
這樣我幾乎就坐在他們正中,在那個階段,全村的飯碗都在圍繞著我轉圈,飯香一繞一繞地向外蕩漾,時間和空間在氤氳之中統統被分割為兩段。時間以一天上下兩頓飯計算,上午九點后吃早飯,下午兩點后吃午飯。至于晚飯常可忽略不計,那無非就是中午飯的延續,蹲在自家門口吃就行了。而空間則以院子和田地呈現。不是從院子走向田地,就是從田地走回院子。村里前前后后出現的那些勤快人和懶人,一直都不曾停下或者拿起手中的活計。他們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地期待著什么出現,并且為此將勞作與吃飯演繹為一種時尚,堅持下來。
除了吃飯,他們的嘴在飯碗一撂后,是要用來說話的。那么他們說些什么呢?他們又能說些什么呢?我粗略計算了一下,他們說話尺度最集中的區域,超不出村南村北那幾畝地,還有與它相連的村莊,而一旦寬泛起來,則要跨越太平洋去。時間無非就是些春夏秋冬,陰晴雨雪之類。人物也就是他們自己,偶有特別,則是有誰出了一趟遠門,比如去鄉里縣里市里,捎帶回一些見聞。大多時,他們是和氣的,但是也不排除他們說多了之后的互不服氣。一個說,你是提著罐罐順廟轉,給爺上湯呢。另一個說,我是提著罐罐順河轉,給鱉上湯呢,大家就一陣哄笑。哄笑完,多數人就散了,也有幾個玩心重的,隨手撿拾個柴棍土蛋什么的,蹲在那里下土棋,消磨時間。老婆在家等不及了,就會跑出來站在自家門外喊叫半天,看喊不動,就氣咻咻地攆來自己把碗端走。
那時候我坐在這樣一堆能人中間,一無所知而又無比羨慕。他們的見識比我多,他們的腦子比我靈光。在他們熱火朝天討論時,我根本插不上一句話。我只好把頭長時間埋在飯碗里,認真地吸溜,等到實在沒啥可舔時,我把碗放回門檻內,一只手來回地磨蹭著門檻,另一只手襯在屁股底下,并且自言自語,這門墩咋這么涼呢?要么就是抬頭看天上倏然飛過的一只什么鳥兒,或者看椿樹上,一只瓢蟲追求著另一只瓢蟲。我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這就是我家啊,我能到哪里去呢。我只能等飯場散后,暗暗在書本里努力,一步步出門闖蕩,好歹見點世面學了點皮毛,想回去和他們顯擺理論一番。可是不湊巧,我家的老屋早已被拆,他們也都一個個的死了。現在來看,雖然他們當年那些見聞總顯得不痛不癢,但是我從未認為他們見識短淺。我迄今也算是游蕩了一些地方吧,我還從來沒有遇見過博聞強記和深刻的人啊,我從外界知道的還遠沒有我在鄉間老碗會上知道得多。我憂郁而歸,我還看見那么多的人,準備了那么多的話,緊趕慢趕地從我身邊超越過去,要去講給人聽。那些連他們自己也聽不進去的狗屁話,又有幾個人聽呢。我看著許多人在那里慷慨激昂地講述著什么,我就感覺他怎么老是在扯淡啊。我已無和他們對話的欲望。這樣一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天哪,有他們在,我們終其一生,都難以收獲片刻的寧靜。
我常常會懷念起小時候的飯場。那些在我家門前,聒噪過我幼小耳膜的人們,你們都去了哪里?求求你們再吵我一回吧,除過父母之外,你們終究還算糊弄過我一陣子,以后再沒有人像你們那樣幸運。我們在這世上,能有一句話讓人記住就不錯了。事實上我們說了一輩子,云淡風輕得跟沒說一樣。我們說著上一輩子說過的話,我們的下一輩子繼續說著我們的話。一個階段,我們把重復演繹為一種完美,另一個階段,我們陡然發現,連說一句話的勇氣都沒有了。既然再不想說一句話,那就省省力氣,索性不說了吧。
前后影
行動是事先就開始醞釀和策劃了。夜晚,村莊的夜晚,我回來時已經快半夜了。我得把自己的身體逗熱,同時還得繼續保持方才談笑或者玩耍時的思想活躍,以保證自己能夠有充足的膽量走回家去。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回來那么晚,也不明白為什么人們要在街道邊堆滿麥草、玉米、棉稈什么的,里面當然會有老鼠、小蟲之類的。我的經過或許驚動了它們的春夢,它們的亂跑,更是增添了我的懼怕。我也不明白為什么那時的庭院總是設計得細長而深遠。我家的大屋在最后,有中房,前面則空著,一邊未住人,一邊是牛馬圈,牛馬已賣,只剩黑洞。這樣一來,我好不容易走到自家門口,最后更大的問題擺在我的面前。我站在門口,需要讓自己的心緒平緩一陣,然后默默攢勁迅速預熱,然后拿出百米沖刺的勁頭,目不斜視地撒丫子狂奔而過。等到跑進大房,鉆進被窩,確信沒有什么跟來,喘氣半天,神魂方定。
我們老家管這種現象叫作“影兒”,它具有某種魅惑和浪漫的效果,它時刻都會來煩擾我,但午時會來得更為強烈。這些來自傳說中鬼影的存在,鬼總是在午時出現。正午,天氣晴好,日頭正端時,鬼們也會出來曬暖暖。這時如果有人從遠路回來,會突然感覺很不舒服,這就是犯了沖,得好一陣子才能平復。我們后來所說的“沖動是魔鬼”似乎來源于此。有人如夜半回來,得走在路中間,鬼出來遛彎,一般都在路邊蹲著,匍匐在那些野花野草間,看著人來人往,竊竊私語。有一人回來,在中午吃飯時大吹,說自己午夜賣風箱,經過墳場時,聽見兩個鬼趴在那里聊天。說他就故意騎車經過路邊,把鬼攆得吱哇亂叫。這類故事往往讓我們聽過了后怕。那時家里或鄰人如有橫死者,這種感覺則會來得更為強烈。不僅是午夜和正午,隨時隨地,一旦屋里人少下來,顯得空落時,那留下來的人,就會感覺身前身后老有人晃悠,一陣一陣的恐懼。
我們短暫的一生,前后都環繞在酣睡之中。只有在它的正中,時間以“午”的面貌出現。我每見此字,渾身或思想就會活躍起來,我會把它看成“悟”,以證明自己與眾不同,或不如別人,我也會把它看成“誤”,以解釋正是它耽擱了自身。讓過去和未來主宰了我,而現在卻不見了蹤影,只剩下日復一日的勞作。而處于這勞作中的我,在外人看來,不過就是一團影子。但最好不要熟視無睹。很大程度上,我可以虛幻,我的影子卻無限真實。午夜,我早已消失殆盡,是影子在代替我行動。在白天的正午,影子幾乎貼在我的身上。我和影子時而合二為一,時而不即不離。我追逐的一切事物,到頭來不過是影子而已。那許多的東西并不能給我以實質性的促進,是影子左右著我的存在。
好多時候,無論黑暗或者陽光普照,我們獨立走路的能力、膽量似乎都很有限,我們總是希望前面有人,好指引和攜帶我們前進。也希望后面有人,就像三十來歲事業剛起步需要人來支撐并簇擁我們前進。我們似乎一直在朝著這個目標努力,結果使得我們一直擺脫不了幼稚。當然,事實并非如我們所愿。最后等來的,其實僅僅是前前后后的影子,無數的影子,處處存在的影子。它成了心頭的堵,手上的繭子,身體某處的標志。
我似乎中了魔怔,這些影子沁入我的心脾,貫穿我的經絡,沉淀于我的骨血,它繚繞著我的狀態、情緒和行動。更為可怖的是,有時我始終無法確定,是誰大踏步走在我的前面,他會不會把我引到陰溝里,又是誰跟在我的后面,隨時準備超越我和拋棄我。當我準備和他們坐下來推心置腹地說上幾句話,卻無人應對,而當我對這一切開始產生懷疑時,也無人站出來肯定它的對錯。
我們就這樣一直在浪費生命。我看著周圍的人,有的一無所為,靜心守候,有的則在那里煞有介事地忙碌,似乎也沒有多大的悲哀。而實質上,他們的生命與我,能有什么兩樣呢?最終有的人影或許還會在那里轉悠上半天后消失,而你和我則從一開始就蹤跡皆無。
創作談:
道不遠人。真正有價值的文化藝術,應該與人民大眾的思想和實際生活聯系在一起。真正的寫作,也必將是緊貼著大地和群眾的寫作。一年來,通過認真學習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宣部部長劉奇葆在第七屆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上的講話、陜西省委書記趙正永在第五屆陜西省作代會上的講話,可以說全面廓清了我的理念認識和行動認識,堅定了我要對陜西這塊土地和這方百姓進行重新認知的決心。
因此從2013年國慶之后,我就給自己在業余策劃了一項小活動:一是重溫名著寫作地。我去了銅川鴨口煤礦——路遙先生創作《平凡的世界》處,看了路遙文化展館。去了耀縣桃曲坡水庫——賈平凹主席《廢都》原創地。二是探訪先輩故居和戰斗過的地方,參觀了陜甘邊照金等革命根據地。三是深入建設一線。四是廣泛貼近父老鄉賢,傾聽民聲。五是廣泛搜求古典經籍,從優秀傳統文化中汲取力量。這樣的行走訪談很有意義,它讓我上通天氣、中順人氣、下接地氣。
我的行走受到了關注,不斷有刊物約稿。而通過知行合一,我想我已經知道怎么做了。我今年創作計劃中的《故鄉空遠》《鄉愁西安》《風情陜西》等書,就是這種扎根厚土結出的香花。
責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