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在《小說選刊》《小說月刊》《讀者》等報刊上發表作品,五次獲《小小說選刊》優秀作品獎,兩次獲“小小說金麻雀”獎,獲首屆《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全國優秀小小說雙刊獎。
勘錯
恨能殺人,老汪死的那天,是我們結婚十年來我最恨他的一天。我對著太陽發誓:讓老汪從我的生活里消失吧!于是,老汪死了。我成了寡婦,一個要在監獄里黯然生活許多年的寡婦。我媽罵我,克星,當寡婦的命。她那樣說的時候完全忘了她自己也是寡婦,是否克星,她自己不說,我也沒工夫細想。我忘了同情自己,卻同情我媽,她這個老寡婦要為一個失去自由的寡婦擔當更多,比如她要為我帶兒子。
兒子使我內心甜蜜,這甜蜜像把一勺糖倒進一大盆洗腳水中,沒意義了。我的存在,在兒子那里,未必不是一種恥辱,是生活的惡劣玩笑,一夜間,他失去了父親。母親還在,也類同失去。九歲的男孩,上帝該為他做點什么呢?
我媽最后一次訴說我十年前的婚姻:錯的根源,就是沒有及早聽她的預言,我是自造孽,活該受。
把兒子暫且放下吧,如果放他于心上,我會難敵渴望爬過高墻的誘惑,難以穿越那漫長的時光。夢里,我像一條咬斷尾巴依然不能自救的蜥蜴。像監獄墻外層疊的杏花,卻因為永遠結不出果子,而使所有的綻放顯得那么詭異和病態。
監獄所在的地方叫蓮花寺,如果犯人收發信件,地址全稱是蓮花寺石渣場。年復一年,勞改犯們用挖山不止的精神把半座山都挖空了,裸露出的白色巖石估計在高空看,更為驚心,在不高的山上看,那些裸露在陽光下的豁口,像大地難以愈合的一個傷口。
監獄叫蓮花寺,卻是既無蓮花,也無寺廟。據說,這兩種美好的事物在遙遠的年代里都曾經真實的存在過,后來一場大地震使得這些消失了,使得此地從此名不副實。杏花倒是有,漫山遍野地開,如果給這個地方易名,改成杏林倒更確切。春天來到,一夜間每棵杏樹上都爆出累累杏花,花朵在春風里逗笑,在春風里凋落,樹下都是厚厚的杏花瓣。再之后,葉子一天天長大,占據了杏花的位置。那時麥鳥鳴叫,葉子咕嘟嘟地堆滿了杏樹枝丫,飽滿猶如果實,但卻不會有一只杏子。這是奇跡。回憶剛剛過去的春天里的那場繁華,夢境一般。監獄里的女人們說,開花容易,結果難,像監獄大墻里的春夢。簡直就是笑料。
我記得那些年里,年年看著杏花在春天綻放,卻無一只果實能從那絢麗里發育、成熟、金黃。沒有,什么也沒有。
我在絕望中等來的,是母親帶給我的盜版書和吃食。
現在,說說我那當中學語文教師的寡母。我爸在我出生的那年離開了我們,我猜不出父親的樣子,也沒法想象有父親的日子會是什么樣的。母親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父親,仿佛父親是一滴水消失于一汪海中,最后被什么動物吞咽下去了,連想象的痕跡都不留。
監獄會迅速地改變一個人。比如,把一個讀書不多的人變成一個渴望書籍的人,因為靈魂與時光的需要。我的變化使母親看我的目光變得溫暖,像看一個調皮搗蛋的學生向三好生的轉變,似乎僅有這點改變,我也是值得進監獄一次的。
母親送書來的時候,就同一個作者在開讀者見面會一樣,對書做如此如彼的點評。母親送來的新書全是盜版書,因為便宜。當然,如果你看見過母親勘校過的書,你會覺得她真有作者般的驕傲與嚴謹。看,那么多的錯,她都能一一勘校正確,可見她和作者是多么的心意想通。
你無法想象,十多年前的盜版書籍,遠沒有今天的盜版做得那么好。紙質低劣不說,錯誤也是千瘡百孔。我母親買那些書給我,把錯誤的地方一一修改。她似乎在其中找到了某種難以言傳的成就感。這些書籍到達我手上時,也自有一種神圣和莊嚴。那些修訂的地方像破衣處新繡出的花朵,讓那些盜版書籍變得光明磊落起來。號舍一同犯大概也體味到了這點,她愿意用一本精裝正版的書來和我交換。當然,我只答應借給她讀母親勘校過的書,并不交換。那個女犯把兩本書對照著看過一遍,得出結論,母親勘錯過的書,和原版不差一字。連標點符號都不差。這后來成了監獄里流行的佳話。
感謝那些年,總有盜版書,陪伴母親,也陪伴了我。
母親勘錯到第十年的那個春天,杏花依然絢爛地開著,我艱難地走出了監獄。
我出來的那一年,母親再也不用去給我送書了,她也不用去買廉價的盜版書了,不再為捉襟見肘的清貧生活精打細算了。母親說,現在,盜版書越來越少了,就算有,也足以亂真,她沒地方勘錯了。
這個春天,我竟然一個人偷偷地去了趟蓮花寺監獄。那個石渣場已經廢棄多年,當年犯人砸石子的地方依然巖石裸露,像一個難以愈合的傷口。按說,沒有犯人會對關押過自己的監獄心懷向往,在我,這就是一次鬼使神差。
更恍惚的是,我看到了那大片的杏花林,樹的枝杈顯得比十幾年前低,看來也是人為砍剁過了。更夢幻的是,我看見那些樹枝上,結滿了谷穗般繁茂的青杏。
鴿子洞
對,是洞,不是窩。
是那雙撲撲飛翔的鳥提醒我,洞里有個甜蜜的鳥窩存在。
隔著玻璃窗,站在空調外機上的那對鳥中的一只打量著我,歪著腦袋,圓圓的眼睛看向我,一瞬間的驚訝、遲疑、質問,像是在說:你是誰?你怎會出現在這里?之后那只鳥向同伴發出一聲低低的:咕——它們一起鼓翼,飛走了。飛到對面樓頂,停在那里,回頭注視對面我的窗臺。咕咕——咕咕——鳥兒的叫聲叫我不安,我聽不懂鳥語里的情緒,也沒辦法把我的心意翻譯給鳥兒。
這時候我早已藏到了窗簾的后面,大概是鳥兒在足夠的時間里,感覺到足夠的安靜以及安全感,它們就又返回到空調機的外殼上。
咕咕。一只呼。
咕。另一只應。
是鴿子。灰鴿子,兩只十分相像,都是深灰的尾巴和腦袋,脖頸上的那圈孔雀藍叫它們看上去文質彬彬,很君子。
發現那對鳥夫妻飛來窗邊的下午,我給阿直發短信:你不知道我窗子的朝向,但是這對鳥夫妻知道,它們在我離開這里的日子,在窗邊結窩生子了。我不能開空調了,我擔心空調外機的嗡嗡聲會驚嚇了鳥兒。
阿直回:我愿和你比肩在窗邊看鳥。
夕陽西下,暮鳥還巢。
鳥帶來的驚訝和歡喜不言而喻,但在鳥夫妻眼里呢?我的歸來對它們是否是打擾?它們在這里住多久了?是我離開的這兩年?還是今年才來?今春它們就是在這里孕育它們的小寶貝的吧?現在,小鳥兒已經離巢,它們也將歸去嗎?我對鳥的生活一無所知。
我有限的關于鳥類的知識提醒我,不能把好奇的手指,或者腦袋,伸向那個洞中打探。我甚至忍住激動的手指,不把洞窟靠近我臥室的那道封口打開,其實那封口,就是一團堵在那里的麻紙。房子裝修前,那個洞是留給未來安裝空調的。后來發覺,對面臥室空調的制冷能力,足以供給我這個房子清涼。這個臥室就一直沒有安裝空調。夏天熱點,冬天冷點,這是我喜歡的常識,我尊重常識。
好吧,說這個洞。洞被一團麻紙堵住了。某天,我用白粉刷在洞口一抹,從里面看,那個洞口很自然的消失了。但外面,陽臺之上,那個圓圓的孔洞,藏在客廳空調外機的后面,安全,隱蔽。連我都忘了它的存在。
后來我搬走,徹底忘了,再搬回來是兩年后。這個下午,我收拾完房子,累倒在地板上睡著了,卻在一片鳥鳴聲中醒來。我躺在地板上,用一種不同一般的角度發現眼前這對撲撲飛翔的鳥兒,感嘆生活真的可以快樂、驚喜,歡悅,比如可以美好地定格于這一兩聲美妙的鳥鳴。
阿直說,你真吉祥,鳥兒都愿意在你窗邊飛翔和鳴。
我告訴阿直,我現在盡量不去陽臺口站,我愿意這對鳥忽視我的存在,安心過屬于鳥的日子:捕蟲,飛到云端上,每個倦飛的傍晚都能放心還巢。
我和阿直每天都討論鳥,有時是早上剛醒來的時候。我剛睜開眼睛,阿直的短信就會來,我會模仿一兩聲鳥的鳴叫,報告一日之晨面對他的喜悅。有時候是深夜,阿直的短信滴的一聲。我就說,鳥兒的呼吸像月光照在薔薇花架上。阿直說,每天和你說話,就像吃飯一樣,缺一頓,都心慌。我看著阿直的字笑,向著鳥窩所在的方向睡臥。
日子一天天走過,是每天的心有歡喜,我輕俏來去,鞋子對腳下的每一粒石子都心懷感激,盡力不踩疼它們。鳥兒在巢的時分,我都要放低聲音和阿直在電話里說話,擔心吵鬧了鳥兒。愛總是渴望傳遞愛,愛是這世上最容易感染的事物。我告訴阿直。
鳥鳴快樂著我的生活,我輕盈來去,甘心做鳥兒的芳鄰。
我很想問阿直,距離和時空對相愛的人是否構成障礙?但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藏在歲月里,即便我能在阿直那里得到一個回答,又如何能使自己確信?
是那場大風嗎?還是大風之后的狂雨?在連續的失眠后,我竟然睡過了頭,一定是正午了,陽光明艷,照耀半室,卻是無邊的清冷。我打開了空調的開關,我聽見空調的嗡嗡聲,使得我心煩意亂,我反復關機、開機。一天里無數次地重復這個動作,煩躁。身體忽冷忽熱。心情忽明忽暗。一天又一天,心意彷徨,無奈無力。
下雪了,我把屋子里所有能取暖的東西都打開,我把門窗緊閉,拉上厚厚的雙層窗簾可這些都無力阻擋冷的感覺。冷。無處不在的清冷。
我忘了鳥兒,直到某天看見編輯拿來的一組鳥的攝影照片,才想起我窗外的鳥窩,趕緊回來看,但那對鳥夫妻,早已經不知去向。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是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哪復記東西。
……
日子回歸到先前的寂靜,無所待,不可待。
日復一日。
時間行走在自己的速度里,忽略人的心思。
這個明媚的春日的午后,我看書到疲累,把手上的書丟到地板上,在木榻上睡去。我在夢中聽見鳥鳴,仿佛往日重現,多像從前的鳥兒的叫聲啊。我在驚喜中醒來,赤腳奔向窗邊,我以為吉祥的鳥兒回來了。但是窗臺空空,那個洞口空空,天空也是空空的。我對著碧藍的天空久久凝望,我看見一支小小的鳥翼,從天而降,緩慢降落,擦過我的腮邊,貼著那個洞口,旋轉,緩慢向五層樓下跌去……最后降落于那片青青的草地之上。
我打開房門,赤腳奔向樓下。
蛐蛐
我老婆說我,給點自由就得瑟,但又能得瑟到哪里去?她頗為不屑。不就是和婚后來往少了的哥們修補一下感情,我笑嘻嘻地補充。喝場酒罷了,喝醉圖醉,找媳婦為睡。在她趕上來踢我之前,我快速跑開。我說你放心,我不外遇,倒是你在外面,你該謹言慎行。她扭送腰胯表情夸張地說,倒可以躲開幾天這該死的蛐蛐。世上哪有這么愚蠢的蛐蛐?除了嚎叫,就不會干點別的?上帝該叫蠢蛐蛐冬眠。
這蛐蛐奇跡,自從我們搬到這里,整一年,蛐蛐的叫聲夜以繼日,嘹亮,有金屬的質感,隔著半堵墻,如響在我們窗口,惹人心煩。
其實樓下就是大片的草地,季節輪回,時辰一到,那些草中自然會長出蛐蛐,在夏夜的星輝里放歌,是蛐蛐的合唱團。美妙。但只要樓下家養的蛐蛐開叫,那些有草的顏色、露珠氣味的、濕漉漉的蛐蛐叫聲便被淹沒。我開始觀察樓下住戶。我發現蛐蛐的籠子就掛在那家的窗口。倘若我還是愛撒野的少年,我會扔一塊磚頭過去,讓那家的蛐蛐從此不再發聲。
但從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又回夏天,不死的蛐蛐依然嚎叫。
三點半送妻子去機場,六點鐘我就和六個哥們齊聚“老巢”,喝酒。
這場酒喝得天長地久。酒后不駕,我們提前預約了酒后陪送公司的人上門服務,陪送公司的員工駕著我們的車直接送到車庫,這感覺就是幸福到家啦。
我還能找到樓梯,上樓。開門,門不開。媳婦不在,門不該生氣。我聽見自己嘟噥。開門,門不開。打門,砰砰砰。再開門,門開。到家了。我感覺輕飄飄的腦袋找到可以依靠的幸福感。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
如下的場景可以寫成電影分鏡頭。
鏡頭一:在一張窄床上,我姿態舒服地醒來,由朦朧到清晰,看見對面墻上一個比我年輕的穿海魂衫的年輕人,對著遠方打出一個勝利的手勢。我沒有睡在自己的房間,但我沒有驚跳而起,我依然安然半躺。
鏡頭二:有人慢慢走進來,我看見一個老婦人和一玻璃杯熱氣裊裊的清水。我依然沒有驚跳而起,反倒很安然地接受了老婦人的關照。一口氣喝完那杯溫度恰好的水,我坐起來,對身邊的老婦人說,原來這就是您家呀!我昨晚竟然走到您家來了。肯定給您添了不少的麻煩,真是抱歉,感謝您的關照。
鏡頭三:蒼老的笑臉說,感謝你能來。我家的大門兩年都沒響過了,你昨晚踢門的聲音可真是大,要是你媳婦在家,肯定會生你的氣。記憶回到腦袋里,我說,幸好我媳婦出差了。
鏡頭四:鋪天蓋地(這是一個形容詞)的蛐蛐的叫聲,聲聲入我耳。
我問老婦人,我本來想喊阿姨,話到嘴邊變成了媽媽。我說,媽媽家養的是什么蛐蛐,叫聲這么響亮,一年四季都能叫。蛐蛐不冬眠嗎?
笑容再次浮現在老媽媽臉上,她示意我起身,跟她走到臨近陽臺的那個屋子,裝蛐蛐的籠子掛在窗外,我終于看清那只淡褐色的龐大的蛐蛐,像是從蒲松齡的文字里跳出來的神蛐蛐,嘴巴一張,連續三聲嘹亮的“蛐蛐”之聲被制造出來。歇片刻,再反復一次,如此這般,年復一年吧?它當然不死,因為它是只鐵蛐蛐,只要按時上緊它背上的發條,它就能永恒歌唱。但是,老媽媽依然會為這蛐蛐放一片菜葉,一盅清水。為什么要如此計較?我指一下我昨晚睡過的屋子,蛐蛐是弟弟的嗎?媽媽說,現在是老頭子的,弟弟不在了。我心一凜。
鏡頭五:這是怎樣的一個老頭子啊,我不知道生命竟可以如此寄放,老人躺著,只有眼睛間或地一眨,證明著生命的存在。一層樓板之隔,生活是這樣的一種存在。要有綠色,要有走動的腳步聲,要讓腳步帶動這屋子里的空氣流動起來。我聽見我腦子里這些嗡嗡的聲音,像鳥群在黎明從樹林中騰空而起。
一個周日的早上,我家的門鈴被按響,快遞公司的人說請下樓接貨,我故意拉著妻子一起下樓接貨。包裝打開,是一輛高級的輪椅,妻子踢我一腳,罵我咋有心情玩葛優的貓兒膩?我說,我們去敲我們樓下的門。也許害你失眠的蛐蛐的叫聲會慢慢地弱下去,畢竟人制造的聲音要比蛐蛐的叫聲動聽。
我拉緊滿臉狐疑的妻子的手,寬慰她說,去了你就明白了。
我說,你拍門,用力拍,聲音大點。
創作談:
去國外旅行,看見寂靜莊園,不見牛羊的草場,森林鋪展到河谷邊上,云朵把云影投在大地上,內心生出在國內不一樣的新異感覺。我忽然明白俄羅斯文學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對自然的描寫,在那片土地上長出的文字,怎能漠視自然?不描寫自然是不對的。在阿姆斯特丹,看見那些眼神深邃,瘦而高,不愛笑的男人,看見有著金屬質感的蔚藍海水,明艷陽光下的郁金香花田,即便不去阿爾,也在一瞬間理解了凡·高。
面對真實的現實景象,我聯想到的,卻是藝術作品中對相似事物的呈現,這也使我感到眼前所見的景象,格外富于美感,格外意味深長。
真正好的藝術家,一定是生活的細心觀察者與注釋者,并且他能打破藝術和現實之間橫亙的那道看不見的墻。于是,他呈現的藝術會比現實更清晰,比真實還要真實。當然,我們也感嘆,生活比想象豐富,但再豐富的生活,假使缺少了慧眼的關照,妙手的提取與凝練,依然是散漫混沌的。而藝術,是在這一切之上的精準注釋。如一滴名貴香水,凝結了千萬朵花的香氣。
寫作的意義就是記錄那些有意味的發生,讓我們在消失中看見存在,在混亂中看見秩序,在黑暗中看見光,在瞬間凝望永恒,在喧嘩中體味萬古永存的寂靜。
我知道表達好有多難,但也因為難,因為孕育與催生過程的復雜和曼妙,也自有它的美與好。
我是慢工。我告訴自己,安心做生活精準的觀察者和注釋者,慢慢來。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