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戀

楊則緯，1986年生于西安。中國作協會員、陜西作協會員、陜西省第十屆青聯委員、魯迅文學院第13期高研班學員、全國青年作家英語高研班學員。2010年榮獲“第二屆柳青文學獎新人獎”。

已出版長篇小說《春發生》《末路荼蘼》《我只有北方和你》《躲在星巴克的貓》《最北》等。

一

他最先注意到的當然是那個半裸的身體。本來想要擦桌子還是為了尋找什么東西的他，在那一刻把什么都遺忘了。除了作為一個青年男人身體里那股作祟的雄性激素外，他眼前的畫面和腦中的某幅圖畫重疊起來。

他的世界在這刻靜止了，他眼中的世界還在發生著。

這個身體已經不能算是少女的了，但也沒有散發出成熟女人的氣息。因為兩只手端著一本書，所以她的乳房并不是全部裸露出來，可是隨著翻書的動作，它們還是有機會完全呈現在他的目光里。這個身體瘦極了，似乎只有緊繃在身體上的一層皮，就連胸部也吝嗇得沒什么脂肪。

在烏黑頭發映襯下，乳暈的顏色顯得干凈了許多，就像進口的美國大櫻桃。頭發是順直的，介于長發和短發之間，和她的劉海兒相似，都是一撮兒長一撮兒短，看不出什么特意的層次和走向?？赡芴萘说木壒拾?，她手中的書就顯得比尋常的書要大一些?？炊嗔藸C成各類卷毛、各種顏色的頭發，發現這么順直、清爽的直發包裹著一個小臉蛋，即使在這么瘦小的身體上，也覺得如甘泉般清澈亮眼。

她的腰身和小腹都因為突出的根根肋骨而深深凹進身體里，偏偏還穿著一個綴著小褶皺的那種白色內褲，像極了包裹著紙尿褲。肚臍眼正下方有一朵粉色綴著兩片小綠葉的花朵，仔細地看，覺得那一塊的顏色有點深，還有根根毛發似的。

可能只是他自己的幻想。

其實在這樣的距離里，是沒有可能看得這么真切的。但是他真的看見了?？吹搅似つw的紋理以及紋理里那些細細軟軟的小汗毛，甚至感覺到了從指尖開始，小心翼翼地觸碰到整個手掌心的溫度。

這時刻，他終于從靜止了的世界里出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更深深地咽下一口帶著口水的空氣。

他突然被緊緊揪住了的情緒從一個枯井般深邃、恐懼的夢中醒來。他的下身被一種黏稠、悶熱的感覺捆住。本想伸手撕扯，卻聞到一股腥味帶著莫名的味道緩緩地升騰起來，他沖出黑暗，鉆進洗手間。龍頭里還是冷的，水也是冷的，急促地洗清自己。

還洗了一把臉，把蒙眬的眼睛洗亮。

他在回房間的路上看到半掩著的門，在門的縫隙中看到了月光、路燈鉆過窗戶，那個裸著一半的身體并沒有照得明亮，這些已經足夠吸引他了。

剛剛清醒的意識在黑暗中又一次模糊起來，沉沉地陷在少年對情欲的記憶里。他的腳步輕輕地飄進門縫里……表姐的身體已經全部地側過去，對著窗戶，她把被子全部扯了過去，和此刻光溜溜的卻平躺著的表姐同學相比，把被子死死裹著的表姐倒好像更冷。

再也無法控制，他伸出了欲望和好奇的那只手。記得那是冰冷卻光滑的皮膚，乳房也沒有像平時看到穿著衣服的女人一般堅挺，而少年卻被深深吸引了。

……

他從記憶中回來，玻璃和玻璃另一面的女人還在，這并不是幻覺。與年少時那不能抑制的第一次相比，他顯然已經成熟了很多，但他依然無法停止目光繼續自己本該要做的事情。眼前的女人還那么靜止般地站著，她還是那個姿勢，雙手端著書，書的位置就保持在乳房上下，這樣，她的頭就要壓得很低，無法看清楚她的臉。她翻書的頻率很快，每翻一頁，書本才會稍微地向上立起一些，但每次都太快，所以他始終無法看清書的名字。起初，他還有那么點擔心，看書的女人會忽然抬起頭來，但這么久了，她的目光只被書本深深吸引著，這也讓他可以更肆無忌憚地看著她。

等她真的抬起頭來時，他卻忘記了躲閃。但是她的眼神始終沒有飄過來，是玻璃的緣故？還是她太沉醉文字之中？此時本來吸引他的那個裸體已經被拋在腦后，他想要琢磨她手中的書是什么，可是女孩偏偏一直端平著書本，讓他看不到書名。

就這么僵持著，而這個看書的半裸女人，唯一的動作就是輕微地抬頭，眼神也不知道在看著什么地方，“是想故事的情節吧？”他越發想看到書名了。

二

楊康已經畢業三年了，結婚兩年。他的老婆是研究生時的學妹，本來他相戀的是同班的姑娘，他們本科的第二年牽手，一起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是讓人羨慕的一對。但感情的道路從來都是伏筆連連，他最終在研三的時候遇到了現在的老婆。

他現在的老婆是個北京姑娘，他畢業后選擇了去北京發展，一年后她的老婆畢業也回到了北京。他的工作是房地產開發，老婆畢業后的第二年便考上了公務員。楊康的家人就湊錢給他在北京首付了一套房子，雖然地段和大小都差強人意，可是作為一個北京工作第一年就有了一個窩兒的北漂，這足以令很多人羨慕到昏厥了。

結婚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也是因為楊康根據工作需要被派去山東一年，雖然要兩地分開，但職位就能晉升一級的誘惑實在太大。兩家人一致同意這次山東之旅，但是去之前要兩人把結婚證先領了，因為匆忙，所以決定婚禮往后拖拖。

這一拖就拖了兩年，楊康在山東一年后，由于他在當地的項目開發得好，從副職升為正職的他又被派往負責西安的項目。

聚少離多中，楊康和老婆的感情沒有經歷過蜜月期，更沒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經常不是在辦公室趕著研究報告就是忙于在各種飯局中喝得頭昏腦脹，老婆也從開始的每日短信中訴說思念，到現在每天僅有的一個電話。他的身體因為長期不規律的作息和壓力，以及酒精的作用，讓他即使一個月甚至更久回到北京的家中，也不再熱切地渴望擁有老婆，就算是晚上醒來，看著枕邊人，屬于男人的欲望也無法燃燒起來。

這種病態的夫妻關系并沒有引起兩個人的爭執，也沒有影響楊康的情緒。他們都習慣地生活著，并且還在家人的催促中計劃著明年如果西安的項目能夠完成了，回到北京后，他們就要個孩子。

而這個半裸著站在窗邊看書的女人，就像打翻在地的生雞蛋，不可收拾地在楊康的心里四溢開來，流得亂七八糟。

正在專心閱讀報告的他，為報告上的內容皺眉，突然抬頭看到窗戶，心緒就全部慌了，那個半裸著看書的姑娘就出現了，他就會發呆好一陣子，就算很快回過神了，也無法集中精力。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總是糾結這個完全不認識的女人。

他在這個時候開始學著抽一根煙。

這樣也依舊不能平靜了他的心緒，他只好安慰自己大概是太久沒有和老婆在一起了。于是他決定回一趟北京。他買了周五晚上的火車票，為了睡得好一些，他買了軟臥。他在7點多的時候終于擠進車站，正好老婆打來電話，他告訴老婆已經到了軟席候車室了，只是人也特別的滿，也沒有座位。掛了電話后他在擁擠、污濁的環境里不知道要做什么，看見賣零食的柜臺那里有雜志，繞過一個個大箱子和各種無處安放的人，終于到了柜臺前面，他指著一本看起來是小說的雜志問價錢。

“這個？二十?！笔圬泦T從柜臺上抓起一本，扔了過來。他交了錢，其實這本不是他指的，但也無所謂，都只是為了打發時間而已。他拿著書又往進站的口擠過去，進站口的旁邊有一個小的廁所，悶熱的屋子里好不容易飄進一陣兒風，但風里夾雜著一股兒廁所的味兒。

熬到進站，他站在站臺遲遲沒有上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想著自己這些年的生活。從上大學開始，就要每年這么擠火車，從站票到現在，生活在奔波中似乎是進步的，但是他不快樂。他是最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墒强鞓返纳钣质窃趺礃拥哪?？

上了車后順著一個個小格擋找自己的床鋪，因為上去得比較晚，所以大部分的乘客已經就位了，他順著狹長的通道看到一個長頭發女人的側面，她坐在過道伸縮的椅子上，身體正對著軟席的門，背靠著窗戶和火車的壁。她坐在那里……在看書。

“麻煩借過一下?！?/p>

“哦，對不起對不起。”他道歉地側過身體，后面的人貼著他走了過去，走到看書女人的身邊，女孩的腿向里縮了去，沒有抬頭和過路的人交流，眼睛一直在手捧的書里。他的眼前又出現那個半裸看書的女孩了。等他在恍惚中走過去，發現自己的鋪位正是看書女人正對著的那個隔間。

“對不起，麻煩問一下，這個是誰的行李？”

“哦，對不起，我可能放錯了?！笨磿呐送蝗痪驼玖似饋怼?/p>

垂到腰間的長頭發，蓋住了兩邊臉蛋的輪廓，就顯出一雙大眼睛。黑色的緊身體恤上面是白色的小翻領，很像漫畫里的娃娃。

“哦，沒事，那我就睡這邊，都是上鋪嘛，一樣的。”

“那我就不移動了，謝謝了。”說完這句話，她沖著他一笑，就轉身回到過道那里的座位上，繼續看書了。

睡在下鋪的是兩個男人，似乎都是中年的樣子，沒有什么行李，似乎也是出差。他放下簡單的行李，想趁著還沒有開車人少把臉洗了。一次性的牙刷用完就丟了，明早反正直接回家再洗澡，臉還濕著，沒有帶毛巾，他用手抹了幾下水滴也就沒有了。火車已經搖搖晃晃動了起來。

他往車廂走，她還坐在那里看書。不知道為什么這就讓他覺得很慌亂，他本想回去就直接上床，隨便翻看幾頁雜志就睡覺，但走過去的時候她就開口了。

“你的電話剛響了?！?/p>

“哦，是嗎？”

“你電話號碼幾號？”

“嗯？”

“你的電話號碼？”

“15802958311?！彪m然不知道為什么，可是本來就緊張的他也沒有再問原因。他接著脫了鞋子爬上鋪位，從包里掏出手機，果然有一個未接電話。

“喂，剛洗臉去了?！?/p>

“已經上車了吧？”

“都洗漱好了，已經躺在鋪位上了?！?/p>

“都有人嗎？”

“嗯，我看看雜志就睡了，明天見?！?/p>

“好的，明天見?！?/p>

他的手機里這時來了一條短信。

“同學你好，你這樣把東西放在鋪位上就走開很危險，下次還是隨身把貴重的物品帶著吧。還有，萬一晚上下鋪的兩位大叔是壞人，不用你見義勇為，但是幫我叫乘務員來還是應該的。先謝謝了。睡在旁邊鋪位的小西。”他偷偷地瞄了一眼坐在那里看書的小西。她還在看著書，似乎很認真。

“謝謝你的提醒，不過你的警惕性這么高，難道不害怕我也是壞人？楊康?！?/p>

“是喜歡穆念慈的楊康嘛？吼吼吼。你自己這么沒有警惕性應該是好人吧，而且你看起來還是學生，我選擇你們三個之一的某個人，問大叔要電話，害怕他們不給呢?！彼贿@條短信的內容逗樂了，不知道這個叫作小西的女孩眼神是怎么看的，居然覺得自己是學生。他正要回短信，小西突然爬上床鋪，在原本是自己的鋪位上，翻出一個洗漱包。

“過兒他爹，我先去洗漱，一會兒回來聊?！毙∥鞑⒉桓?，身體很小，即使爬在上鋪這么狹小的空間里，也不覺得擁擠。她也并不是瘦的，身體圓圓的，趴在床上伸手翻包的動作間，緊身短褲被撐得圓鼓鼓的。因為是這么趴著，短褲又比較緊身、短小，所以黑色襪里面較深的那一截露出了一些，靠近小西床鋪里面的那條腿上似乎有一截是脫絲了，可能在腿的背面，所以她自己并不知道。等她順著梯子往下爬的時候，因為小西對著他說話，于是楊康就半直了身體示意自己聽到了。

他居高臨下的就看到那兩片白色領子下面深深的溝，和大眼睛的娃娃臉很不相稱。

等他靠回鋪位上，眼前又開始浮現那個半裸看書的女人，他沒有聯想起剛那兩個擠出一條溝的乳房，卻只是想那個幾乎扁平的只有兩個乳頭的女人的胸。他下意識地拿出雜志，假裝拿著雜志似的在下身那里壓了壓，車廂里好像都是自己心跳的聲音。

楊康覺得自己怎么這么思念，不是思念自己就要見到的妻子，而是思念著那個半裸著站在窗邊看書的陌生女人。

他看見小西身上換了一個粉紅色上面有小猴子的睡衣，她輕松地爬上來，也平躺下來，像他一樣靠在后面半直著身子。

“你也是去北京上學嗎？”

“哈哈，我像學生？”

“難道已經上班了？”

“你是去北京上學？”

“嗯?！?/p>

“什么專業的？中文系？”

“我是中央美院的，畫畫的。為什么說我是中文系的？”

“看你看書很認真。”

“我特別想成為作家，不過我覺得寫東西很難?！?/p>

“畫畫也一樣很難，一般人都會寫字，可是不會畫畫的。”

“你不是西安人吧，是北京的？”

“我在西安工作快一年了。”

“哦，那現在是回家？”

“我，算是出差吧?！?/p>

“那你要是沒事可以找我玩兒，不過就在我們學校附近玩兒，北京太大了，跑起來麻煩。要是我回西安也可以帶你玩?！?/p>

“好呀，有時間去找你。中央美院是很好的學校呀！”

“你哪里畢業的？喜歡西安嗎？”

“廈門大學，還行，就是灰塵有點大”。

“肯定不能和廈門比了，西安其實可好了，以后我帶你玩，估計你忙工作所以沒時間感受西安的好。”

“我看過賈平凹的小說，不是說西安是廢都嗎？”

“小說是藝術又不是真實的，和畫畫一樣嘛。你也喜歡看小說？最喜歡看誰的呢？”

“沒看過幾本，我是理工科的學生，不如你們學藝術的小資?！?/p>

“概念混亂了吧，學藝術的和小資沒有關系，不過我似乎還挺小資的。”

“是吧？喜歡看安妮寶貝吧？”

“穿著白棉布裙呀，我才不喜歡呢。”

……

三

“你在干嗎？”楊康西安的那個手機震了一下，打開來看到這么一條短信。他知道是小西發來的，雖然這個號碼她還沒有存。他思索了一下，先把號碼添加到通訊錄里，存了一個“西總”。

“客戶有事情，我想一個人逛逛或者睡覺?！?/p>

“哦，我準備去書店?！?/p>

“是嗎？我很久沒有去過了呢?！?/p>

“我不喜歡去大的書店，以前喜歡三聯，你來我帶你去一個新的更棒的書店。”楊康看完這條短信，摁了全部刪除后裝起了手機。

“寶貝，晚上你想吃什么？”

“要不去看看我媽，不過，你想吃什么也可以?！?/p>

“我預計明天中午去看咱媽呢，本來想晚上咱倆單獨在一起?！?/p>

“明天中午去耽誤一天時間，你下午就要去車站，晚上去吧?！?/p>

“哦，聽你的，你是領導?！?/p>

“你看吃什么，我讓媽做。”

“媽做什么都可以。寶貝，那我先出去一趟?！?/p>

“嗯，如果晚了你直接去媽那就行。”

“我去干嗎你也不問。我就回來兩天，你也不想和我呆一下?！?/p>

“你說出去肯定是有事情，又不是做壞事。”

“要是我去做壞事呢？”

“反正都做壞事了，就一起把銀行搶了，你就不用去西安工作了。”楊康從后面抱住了老婆，他突然不想去見小西了。

“好啦好啦，快去吧，晚上順便買點什么給媽帶去。”

楊康走出門就給小西打了電話，他們約在小西學校門口見面。他們家就在朝陽區，所以楊康直接打了出租車，剛和司機說了到中央美術學院，小西又發來短信：“朝陽區花家地北里14號樓北京國際畫材中心1層，名字叫作‘字里行間，先到的人先找個舒服的座位坐著等，不見不散?！?/p>

“師傅，去那個花家地北里14號，有個書店叫字里行間?！闭f完這個，他回了短信。閉上眼睛向后靠著，他腦中浮現的又是那個看書的半裸女孩。突然間，他有一種感覺，好像自己此刻正在一本小說里。

等他到了書店，他看到玻璃門里是密密麻麻的書，全部擺放在高高低低的木質書架里，好像給那些花花綠綠的書鑲了一個黃色的邊，玻璃門上面有一個牌子寫著“字里行間”四個字和一排英文，中間用一個青綠色的小水滴分開。正對著他的玻璃門里有兩個并排的桌子和一個小的書架，桌子上面是壘起來的書，后面的架子上放著幾本立起來的書和一個環保布袋。

大學畢業后，似乎再也沒有來過書店了。大學的時候好像也沒有去過幾次書店吧。他這么想著，對于書店的記憶，好像只有圖書館了。

“小西，我在書店門口，你一定喜歡這里，真想帶你來這里，你能看上一天的書吧?！彼l了短信，腦子里一直想著看書的半裸女人，他的腳步就自己邁了進去，站在拼起來的桌子前面，拿起桌面上的小說看了起來。

“啊……”楊康已經扔掉了書，胳膊本能地向后，因為正舉著書，關節部位先打到了什么，接著就聽到和自己剛才差不多的尖叫。他轉過身，看見已經蹲在地上捂著嘴巴的小西。

“啊呀，對不起，你沒事吧，打疼了吧?！睏羁狄哺琢讼氯?，他心里想說你從后面突然戳我腰，我肯定嚇一跳，但這會兒當然只能安慰她了。沒有想到小西似乎蹲著還哭了。

“小西，沒事吧，要不先起來，讓我看看，真對不起?！?/p>

“啊哈哈，被騙了?！?/p>

“你嚇死了我。沒有打疼就好呢！”楊康實在搞不懂這個姑娘了，從在火車上到現在，她開朗、活潑的性格以及做事情的方式，和他認識的女人都不同，上大學的時候似乎身邊也沒有這樣的姑娘。

“你看你看，我的牙齒把嘴唇肯定咬破了。”小西一邊說著，一邊真的把下嘴唇翻下來給他看，倒是真的有一個口子，還滲著血呢。

“疼嗎？”

“不疼，沒事的，自己吃飯還咬住呢，你別在意，剛也是我不好，不該偷偷攻擊你。”

他們就往店里走，書店的里面真的有一個可以看書的咖啡館，小西應該常來，直接帶著他走到一個座位前面。

“太好了，有時候人多，要等好久才能坐這個座位呢?！?/p>

“一定要坐這個位置？”

“對呀，我就是這個毛病，認準了一個店就總是去，座位也不喜歡換，在西安的時候，沒有這種書店咖啡館，我喜歡去鐘樓星巴克，就是世紀金花的那家店，其實那家人最多了，很吵，但我總是想去那家，去了別家就感覺不舒服?！?

“真是小資啊，看書還非要去咖啡館?！?/p>

“我喜歡小一些書店的感覺，現在的書店都是書城，根本沒有書店的感覺。西安以前有一家很愜意的小書店，就在鐘樓電影院的后面，現在電影院也沒有了，書店也沒有了。哎，我最后一次去那里是傍晚下雨的時候，里面放著鋼琴曲，只有兩個客人和老板，都是看書，你看幾個小時老板都不會趕你走的?！?/p>

“嘴巴里面還流血嘛？疼不？”

“不疼了，對了，你剛短信發錯了吧?！毙∥髡f著，拿出手機，放在面前就念了起來“小西，我在書店門口，你一定喜歡這里，真想帶你來這里，你能看上一天的書吧。”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好像每一個字都非常重要。

“怎……怎么了？”

“寫的我的名字，但是不是給我的。”小西已經收起了手機，隔著桌子的距離，是小西專注看著他的目光。小西長得真好看，過肩的長發披散著，今天帶了一個暗紅色帶蝴蝶結的發卡，把頭發利落地全部別在后面，露出了臉的輪廓。她是那種小的圓臉，大概嬰兒肥還沒有褪去，因為眼睛很圓很大，顯得更可愛了。要是在他的學生時代，估計學校的男生都會爭相追求吧。

“你不應該化妝的，在火車上你不化妝更清純?！?/p>

“不要岔開話題，你喜歡的女孩是不是喜歡看書呀？”

“小西，你看?！彼炎笫重Q起來，舉在臉的旁邊，今天出門的時候特意帶上了結婚的戒指。不過，這會兒，他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告訴小西他結婚了，這個不是重點，而是他確實意識到自己似乎搞混了，發錯了短信，一時沒有想好解釋的話。

“戒指？無名指的話應該是結婚戒指？”

楊康點了點頭。

“但是那條短信不是給你老婆的?！?/p>

楊康看著小西認真的表情，就笑了，真是奇怪又可愛的女孩，他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有那么多奇怪的想法，和這種沒有意義的好奇心。

“反正我又不認識你老婆，所以你可以告訴我?！?/p>

“好吧，我想想怎么講。”楊康看著她，從相識到現在，一切都不是自己的生活軌跡，而拋開了日常模式般的枷鎖。

“她是一個比較清瘦的女人，頭發還不到肩膀，不知道是哪里剪的頭發，連劉海兒都是鋸齒的形狀?！睏羁嫡f著，似乎眼前又出現了她的模樣，她半裸的模樣，那本不知道書名的書在胸前，一會兒露出一點，紙尿褲一般的內褲，他自己也覺得這些都是夢。

“是你的初戀嗎？同學？”

小西的聲音打斷了楊康，他的思緒回到眼前。

“我不認識她，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在看書，我看了她很久很久，可是她動也不動，就站在那里拿著一本書，偶爾抬起頭來，也還是看不到我，似乎只是自己思考。我很想知道她看的是什么書，能忘記了自己只穿了內褲，就定住了般地看書。”

“楊康，你搞笑呢吧，能不能編得正常一點，非要帶點黃色嗎？”

“只穿內褲就是黃色了？哈哈?！睏羁邓实男β暲铮怯悬c無奈。他不知道這個世界，為什么真話不信，倒非要聽些編了的話似的。

“你真的很像他?！睏羁悼粗媲暗墓媚铮灸枪蓛夯顫姷膭艃簺]有了，陷入自己的另一種情緒中去了?！八湍阋粯?，總是喜歡胡說八道逗你，其實他特別正經也特別博學，我那時候的夢想就是要嫁給他。他什么都會，可以和女孩兒跳皮筋兒，還會修拉鏈，騎自行車的時候，可以帶著你雙手撒開了車把。他還特別有愛心，遇到生病的小貓，抱去看病，人家獸醫院都不救，他能抱著拉肚子的小貓一夜不睡覺。他最喜歡看書，帶著我去鐘樓后面的小書店看書，說看書的時候就是看書，乖乖的不要出聲……為了能和他在一起看一下午的書，我就在旁邊跟著，他考上大學的第一年開始在星巴克兼職，為了能多看他，我沒事了就要去他工作的那家店鋪，說是為了看書，其實就是為了感受他就在身邊。”

“小西，你別難過了。”楊康不知道對這樣一個似乎陌生的漂亮姑娘說什么才好，只好敷衍地安慰一句。

“哈哈，其實我也是編的故事，因為你編了一個故事先騙我。”小西又笑了，臉上的陰郁瞬間散開，好像夏天的天氣無常、多變。

“要是我說的是真的呢？”

四

“我好想吃西安的涼皮，就是那種帶面筋的搟面皮，不要辣椒油要干辣子?！?/p>

“今天北京好晴朗，要是在西安，我要去城墻上騎自行車?！?/p>

……

楊康的日子就這么過著，只是多了這么一個每天發短信的小西。無論是否忙著，他都不會立刻回復她，有時候是幾個小時后，有時候是一天以后。他們之間像是有一種約定，小西今天說了什么“搟面皮”，他就上網搜索，根據地址，去這個小巷那個路口地找著吃。他也第一次上了西安的城墻，租了一輛自行車，在黃昏里繞了一周，許久不運動的他，倒覺得這種肌肉的酸痛感令身心舒服極了。

他買了一輛自行車，開始每天騎著尋找各種各樣西安的小吃。他知道哪家的泡饃是手工掰哪家是機器的，知道了哪家的砂鍋是高湯熬制的，知道了哪些大餐館里的某種小吃味道特別獨特……甚至是西安的各個城門，哪一段的坡度比較緩，哪一段下面的公園里總聚集著唱戲的人，這些都能說得準確。

對于那個半裸著看書女人的好奇，被這種不一樣的“尋找”掩蓋了，他的工作狀態又恢復了，不僅不再跑神，相反的，他更加專注，這樣下班后才有更多自己的時間，去完成一件件從小西那里發來的“信息”。

“我今天在‘字里行間畫了幾張作業，我突然好想念西安鐘樓電影院后面的那個小書店。”

根據百度上的搜索，鐘樓電影院確實存在，就在東大街的開元商場對面，但是楊康并沒有找到，那一片也沒有任何的書店，倒是有一個石碑，上面寫著“新華書店舊址”。

“小西，你說的鐘樓電影院是不是拆了，那個書店是不是新華書店？”楊康靠在沙發上，等待著小西的回復。

“沒有了，在北京的時候我不是告訴你了嗎？”

“書店不是新華書店，是小的書店，和我們在北京去的‘字里行間一樣的，就是規模沒有這個大，書也只是文學藝術類的，那時候也不流行喝咖啡。”

“那名字還有嗎？拆了之后搬到哪里了呢？”

“你下班了？干嗎呢？想找個地方看書？”

“對呀，上次和你在北京，我覺得那個書店挺舒服的，喝杯東西看看書，挺放松的，木質的書架、椅子也比較符合我老人家的氣質。”

“別說自己老，我看著你就和我同學差不多呢。西安現在沒有這種可以喝東西又有很多書看的書店?！?/p>

“這樣的時刻你問我這個問題，我正在討厭地自習，真是傷心的事情。我那么熱愛我的西安，那么不喜歡北京的喧嘩，但最留戀的，就是我們學校附近的這間書店，屬于我自己的空間?！睏羁翟诹林钠聊簧弦蛔忠蛔值刈x著，他想念小西、想念表姐的同學、想念那個半裸著看書的女人，想念一種自己好像不敢去奢望的生活。

“那你在西安沒有什么屬于自己的空間？”楊康回復了這幾個字，這會兒，他不想一個人靠在這個沙發上，待在這個沒有任何女人味道的屋子里。

“小西跑出來上廁所來了，給你打個電話，嘿嘿。”

“哦，這樣也好?！睏羁迪雽χ@個可愛的女孩說你的聲音真好聽，我有點想你，我想此刻你能出現在我面前，讓我好好地擁抱著你……但是他的性格也就只是這么低沉地說出幾個字。

“你是不是有點煩呀？想找個地方呆呆呢？在西安的時候，我煩躁了就去鐘樓的星巴克，那里有三家呢。你要去世紀金花廣場的那家，要一個美式咖啡和一個布朗尼蛋糕，抽煙發呆就坐在外面，能看見鐘樓和鼓樓還有各種好車和廣場上的人。如果帶著書去，就坐在店里面，你坐地鐵從西大街那個口出來就能看見星巴克里面的那個大桌子。博爾赫斯說，圖書館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我覺得，咖啡館和書店就是接近天堂的地方?！?/p>

“呵呵，好的，我去看看?！?/p>

“別煩心了，什么事情都會過去的，看看書，看看人群，看看城市的建筑，暫時走進別人的生活里去，慢慢地就好了?！?/p>

“好的，謝謝小西。”

“88，我去自習了。”

“再見哦?！?/p>

他第一次在西安坐地鐵，楊康覺得西安的地鐵里人特別的少，也許是因為過了高峰時期，可是地鐵站里總是讓人覺得回到了北京。

他按照小西說的，出了地鐵走出地下通道，果然就看到一個玻璃和架子搭起的屋子，里面亮著暖色系的橘紅色燈光。他推開門看見在一個擺著貨品的柜子后面果然有一個大的木質桌子。他回憶起和小西在“字里行間”時的畫面，他想，也許小西喜歡木質感覺的裝修吧，不過似乎和她的模樣不相稱。有三個排隊的人，一個也是個年輕的女孩，另外兩個是一對外國夫婦。他看了看墻上的點單牌，順便掃了一眼貨柜里的糕點。

“先生，要什么？”

“嗯，美式咖啡和那個布朗尼蛋糕。”

“好的，要什么杯型？中間這個可以嗎？”

“好的。”

“先生，一共是四十三塊錢，請到那邊稍等，把小票給他們就行?！?/p>

……

“先生，您要的什么？麻煩看一下小票?！边∑钡乃麉s沒有遞過去，他也并沒有聽到吧員在和他說話。

“先生，您好先生，麻煩看一下小票。”楊康依舊沒有任何反應，他像是定住了，也許別人會以為他靈魂出竅了，而他只是自己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

那個他一直在腦中出現的窗邊看書的女人，她這會兒就在自己的眼前。這一次，他們之間的距離沒有玻璃，這一次他看到的是一個活動著的她。

那么瘦的身體上套著黑色帶領子的T恤，上面還圍了一個深綠色的圍裙。她的頭發比上次似乎修剪了一些，和楊康記憶里的短了一點，但依舊還是鋸齒的樣子，長短長短有規律地圍繞著腦袋。她的身體面對著咖啡機器，非常熟練且忙碌，把新磨制好的小杯咖啡倒進大杯子里加水，或者把咖啡和一定比例的牛奶加了冰放進一個攪拌的機器里。即使她是動態的、即使穿了衣服、即使已經隔了這么些日子，楊康越看著她就越是可以肯定，那個專注著看書的女人就是她，那種表情和神態。

“先生……先生……您好先生……”

“哦，對不起，什么？”

“請看一下您的小票?！?/p>

“大杯熱美式，還有布朗尼，請小心，別燙了。您好……您的小票……”

楊康一手拿著套了杯套的紙杯一手拿著裝了蛋糕的杯子，轉過身，看見外面全黑了，玻璃上倒映著室內掛著的很多盞燈光，這么看起來，像是延伸開來的無數更大更明亮的星星。

“啊……”楊康腳下滑了一下，手里的杯子和蛋糕全部飛了出去，盤子摔碎的聲音掩蓋了他驚叫的聲音。整個咖啡館里的目光都聚集過來，他一下子比那些燈還要明亮了。可是他自己仍然還沒有清醒過來。

“先生您好，沒有劃傷您吧?！?/p>

“哦，沒事?！?/p>

“您點的什么，要不給您重做一杯吧。”楊康隨便地回答著，他的眼睛此時此刻又看到了那個身影，那個瘦的、專注的女人的身影。她正在拿著掃帚掃著那些碎片，她穿著一條灰黑色的長褲，腳下的鞋子也是黑色的平底皮鞋，那么小的身影拿著簸箕和掃把，顯得更瘦小了。

“我幫你打掃吧?！?/p>

“哦！不……”楊康沒有顧忌和他說話的吧員，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和她去說話，他更近地看著她，也第一次看到了她微笑的模樣，聽到的聲音也沒有聽懂。楊康更糊涂了，他覺得自己難道因為想念一個影子般的人走火入魔了嗎？

五

楊康多么想突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只是躺在床上，外面的天還沒有亮，但是月亮和城市的燈火鉆進窗戶，雖然不是足夠明亮，但可以看出周圍的陳設是自己熟悉的。他順手打開臺燈，摸來手機看看時間，起來倒杯水，把剛剛的夢在心里沉淀一下。上個廁所什么的然后接著睡覺。

而一切都不是夢。

小梅是她的名字，就是那個站在窗邊只穿了一個白色小內褲，聚精會神看書的姑娘小梅。那是楊康閉上眼睛看到的小梅。大部分人能看到的，是她穿著工作服，在咖啡館里做咖啡或者打掃衛生，除了收銀點單是她不能做的，其他是不是她的工作，她都非常積極和熱情搶著去做。

和小西一樣，她們都是充滿生活熱情的人。她會因為客人給她帶了一串葡萄而高興，會因為今天搬運冰桶一口氣多走了幾步才休息，她會因為楊康愿意聽她講她看的新故事連水都來不及去喝。

“小梅，你的頭發好特別，有個性。”她就會得意地點頭，告訴他這個是自己剪的，因為覺得整齊的頭發太普通。

“小梅，你要多吃一點兒，瘦得和小孩兒一樣?！彼犃司鸵瘩g，告訴楊康現在流行瘦，很多人都羨慕她怎么都吃不胖，說她這樣最美了。

“小梅，你喜歡這份工作不？這么辛苦?！彼杨^用力地搖成了撥浪鼓，告訴楊康她非常喜歡這個工作，可以認識很多不一樣的人，他們愿意和她說話告訴她不一樣的世界。小梅奮力地一遍遍地表達著，大概害怕自己的發音楊康沒有全部聽得清楚。

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她送給楊康一本自己打印的書，在里面寫了一段話：一間小的咖啡館就像一個世界那么大，我就是一個充滿好奇和幻想的旁觀者，這里給了我工作的機會，不計較我是一個有殘疾的人，讓我有錢買食物和生活，更給了我一個世界，好像小說那樣，有很多充滿溫暖和隱秘的情節，在休息或者偷懶的時刻，我看到過有個姑娘拿著書，臉上滿是無聲的淚水；看到過一起學習的兩個孩子，男孩悄悄地一點點把手朝著女孩的手邊移動，終于握在一起；看到過穿著干凈的阿姨，偷偷地把咖啡臺免費的糖包握在手里，再悄悄塞進褲子兜里……我也感謝遇到像你這么好的男人，愿意花費時間，聽著我說了幾遍可能依舊還是聽不懂的話。我相信你，你們都沒有看不起我，這是我自己寫的故事，也許以后我真的能成為一個作家。

已經是晚上了，楊康坐在大桌子背對著貨架的位置，這個角度可以傾斜了目光，就看清楚柜臺里全部正在工作的吧員，雖然他們都穿著一樣的工作服，但小梅單薄的身影總是最忙碌也最顯眼的。他看完小梅寫在最前面的這段話，覺得自己不敢用目光再看一眼這個女人。她的胴體曾經在無數的白天、夜里，在他的腦海里翻騰，也在一個人的夜里，讓他一次次地燃起令男人窒息的欲望，更像是一個旋渦，一圈一圈看似相同卻越陷越深的旋渦。

這個夢何時醒來，這個夢是噩夢還是美夢？

“小西，你在干嗎？”楊康在手機上發出這幾個字。

“我在想你?！?/p>

“為什么？”

“想你在干嗎？”

“我在你說的星巴克?！?/p>

“我在字里行間，一個人?！?/p>

“呵呵?！?/p>

“我們上次見面時我給你講的故事不是騙人的，我發短信告訴你每一件我想做的事情全是我和他一起做過的，他就在你現在坐著的那個星巴克，認識了一個男人，他做的公益活動是給西北偏遠的孩子募捐圖書的……他特別興奮地參加了，一次去送書的路上，那些書和車還有他，他們永遠地睡在了那條路上?！?/p>

“我也沒有騙你。”

“你和老婆關系不好嗎？”

楊康看著這幾個字，夜晚的咖啡館里總是彌漫著一種橘紅色的味道，濃郁、溫熱。他思索著怎么回答，情不自禁地看了看小梅的方向。她沒有在吧臺里面，他的目光越過柜臺，看到一個背著雙肩包扎著馬尾的女孩，她的身后有幾個年輕的人，都低著頭玩著自己手里的手機，目光越過他們，看到了小梅，這個正在拖地的小梅，一邊擺弄著拖把，一邊還在和一個小女孩逗著玩。

“我們關系挺好的?！?/p>

“你沒有說實話。”

“？”

“你的生活中只有你自己?！苯又謥砹艘粭l“和我一樣?！?/p>

“我的生活中還有小梅?！睏羁翟谑謾C上打出這幾個字，然后又刪除了。他覺得有點頭疼，他把手機收起來，看了一眼小梅送給她的書。他推了門走到夜色里，鉆進地下通道，走了幾步又不舍得走了，看到公共廁所那里有人排隊，還有賣香煙的小玻璃柜，他隨便指了一包煙，要了一個打火機，沒有遲疑地朝著星巴克走去了。

廣場上還是那么多人，星巴克外場的木椅子上面基本都是滿的。有一個獨自抽煙打電話的女人，她對面的椅子空著，楊康走過去示意能不能坐下來，女人不耐煩地點了點頭，接著打電話。

他撕了幾次才把煙盒上的塑料紙撕開，拿出了煙塞進嘴里，點著火。

“抽煙不好?！毙∶氛驹谒呐赃?，一邊指著煙一邊搖頭說著：“你為什么走呢？也不和我說再見。”雖然小梅的發音那么不清晰，但是他已經基本都能理解了。他把煙塞進桌子上的煙缸里，用力地壓滅。

“不抽了，我走了肯定和你再見嘛，工作有點問題，有點煩?！彼粗∶返臉幼?，不知道為什么總是無法拒絕她的要求。

“如果你愿意把自己的嗓子和小梅的互換，那么我愛的人就會起死回生?！彼挚戳艘槐槎绦?，覺得小西又開始這么鬧著玩了。沒有理會短信，他問小梅：“你的聲音從小就是這樣？”

她看著小梅費力地這么說著，看著對面那個剛剛打電話的女人，目光里有種可憐與不解。他第一次知道小梅原來從小都不會說話，現在這樣說話，是小梅的媽媽想盡辦法才讓她終于學會表達。雖然不清晰，但是小梅告訴他，能這樣說話真好，要不她根本沒辦法正常地生活。

他看著這個女人，她用力地說話，一字一句，就好像她對于生活的那種熱情一樣。楊康的手情不自禁地伸了過去，握住了她。

六

第二天，楊康看著睡在枕邊的小梅，想著昨夜……那個像是沒有發育好的女人的瘦弱身體，那個神秘地站在窗邊看書的半裸女人，那個咖啡館里熱情工作的小梅。她的胳膊和一條腿都伸出了被子，楊康湊過去，輕柔地嗅著她裸露出來的身體，本來并不是為了欲望，可是他覺得自己像是突然回到了少年時代，欲望那么輕易地就被點醒。

……

因為他很少遲到，到了單位，領導沒有責怪他，反倒關切地問他有沒有生病。他也沒有多解釋，準備投入工作。

楊康的心情被甜蜜和自責深深包裹。

他翻著手機短信，“可是小西怎么知道小梅？”

他立刻給小西發了短信。

“你怎么知道小梅？”

“說也說不清楚，你就想好愿意不愿意交換?！?/p>

“那你說說。”

“這是一個可以令時空回去的交換?？墒潜仨氂腥嗽敢庥脨蹃碜C明，證明這個時代不是完全無藥可救了，人心不是已經完全被金錢腐化?！?/p>

“我要怎么證明？”

“你對于小梅，因為欲望而生的愛中也有憐惜。如果你能用自己的嗓子和她的交換，讓她成為一個正常的女孩，你的犧牲就是最好的證明?！?/p>

“那么之后呢？”

“你帶著小梅來找我，在我的證明下你親口告訴小梅，你愿意把自己的嗓子和她的交換。”

“為什么是我？你完全可以犧牲自己，不是說也是為了換回你愛的人嗎？”

“對呀，這之后，小梅就變成我了，我就不存在了，你因為知道這一切，所以你再也不能正常地說話，不能把這些告訴別人了。”

“那你已經不存在了，你愛的人回來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說是因為愛呢！”

“你還是找別人吧。不管你說的是不是真的?！?/p>

“這件事情我強迫你也沒用，但是這件事情的完成必須有很多的條件，就算有，也許人們已經不知道書店是什么了。你可以好好地想想，你自己，不就是漸漸喪失了愛而為了奔命麻木地活著？你想想這些日子，你的生活是不是更有意思？”

……

這是小梅第一次坐飛機，也是她第一次出去旅行。

看著對什么都充滿熱情和歡樂的她，楊康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老了，像一個老爺爺帶著小孫女。

在做這個決定之前，他給小梅和妻子發了同樣的短信?！皩氊?，假如我現在不工作了，就想休息，你還愿意和我在一起嗎？或者我不小心得了什么疾病殘疾了，你愿意照顧我嘛？”

“別這么說，工作有壓力做不下去就不做了，別說什么殘疾，不吉利。別擔心，我都在你身后，你看，你不是也沒有嫌棄我。我其實有自己的小金庫，所以你別擔心?！?/p>

“你不工作了我們以后怎么養孩子？這一切都不容易，我們都堅持堅持吧?！?/p>

楊康先收到了小梅的，接著是自己的老婆。

“嗯，堅持堅持?！彼诮o老婆回復這幾個字的時候已經決定了。

“小梅，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可以躲在那里看書，發呆的時候，也能看到很多你說的隱秘而溫馨的畫面。”

七

他拉著小梅的手走進書店的時候，小西已經坐在里面的咖啡間了。

旁邊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小梅不知道將要發生什么，不知道她的生活就要改變了，當然，還有楊康自己。

他拉著小梅，也許是自己有些害怕，有個人陪著，好像能勇敢一些。小梅還是那么快樂和好奇。站在書店門口的時候，她就已經忘記自己口齒不清，不再一字一句地吐字，激動地恨不得不吸氣吐氣，只用來說話。楊康的心緒是亂的，所以也沒有那么在乎她說的究竟是什么。等她自己說完了，已經掙脫了拉著楊康的手，自己跑到了那個拼起來的木桌子前面，楊康看著這一幕，這個書店在一個還是兩個月前，也是這么個模樣，不同的是，小梅沒有在這個畫面里。

她這時候轉過頭來，手里晃動著的是一個布袋子，楊康不懂女人為什么喜歡這種東西，他一直都不懂女人，他也不懂自己。小梅又接著在木桌子前面看著，他想如果自己也走過去，在后面對著她的腰戳一下會如何呢？

這么想著楊康心里更覺得害怕起來，他覺得自己似乎在模仿小西，模仿著每一件她做過的事情。

“您……”

“啊……”

“對不起，我只是想讓你讓開一下?！?/p>

“哦，沒事沒事，不好意思?！睏羁当煌蝗辉诙呿懫鸬穆曇魢樍艘惶掖易岄_了堵住的門口，走到了小梅的身邊。這時候的小梅正在擺弄著一本書。

“則夠我看個呢。”（這個我看過呢。）

“你說這本書你看過是不是？”

“嗯，好。”

“那和這個布袋子一起買了送給你好不好？”這個時刻，楊康的臉蛋上突然有一個響亮的吻，好像一個突然打上天空的禮花彈，“砰……”的一聲炸開在寂靜的夜里。他伸過手去摸摸小梅的頭發。

“真可愛。”他說完這三個字，接著就抱住了小梅。他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地抱著她，這么瘦小的女人，為什么有這么大的魔力，能夠吸引他愿意放下一切，放下了他這么多年一直苦心奮斗的一切。而越是這么擁著她，就越是想要為了她做些什么。

“我去里面給咱們買喝的，你想喝咖啡還是果汁？你慢慢看看喜歡的書，好像這里面不光是書可以買，其他很多設計的東西也能買，挑好了進來找我好不好？”

“嗯。”

“就在那里面?！睏羁邓砷_小梅，走之前還指了指方向。他朝著里面走，拿起手機，發了短信給小西。

到了吧臺前面，才想起了小梅并沒有說是咖啡還是果汁。要了兩杯咖啡還要了一個蛋糕，真的奇怪極了，他環顧著四周，里面居然除了他沒有任何別人。他還是坐在了小西習慣的那個位置，拿出手機看了一遍，小西并沒有回復。

這個時候，他忍不住地給老婆發了一條。寫來寫去，最后的他也只是發出了“你在干嘛？”

他抬起頭的時候，服務員正在把飲料和蛋糕端來，小梅也跟著來了。她抱著幾本書和一些小的玩意，放在旁邊的椅子上，還把幾個本子和筆展示給他看。

小梅拿出剛買的本子，在上面寫了起來。楊康看著，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這些日子，他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對咖啡上癮了。

“好久不見？”小西還是那么可愛地漂亮著。“這個就是小梅吧？我是小西，我聽楊康說起你呢?！?/p>

楊康不知道小西會這么快就出現，他看了看小梅，害怕她不高興，但是沒有，她只是對著小西笑了笑，接著在新買的本子上寫著。

“你怎么也不回短信說一聲?！?

“反正你是想好了才找我的?！?/p>

楊康想說什么，可是又覺得小梅在，更不知道想說什么。而這時候，小梅已經把寫字的本子遞給他了。

“真高興你帶我來到這里，博爾赫斯說過，圖書館是最靠近天堂的地方，這里有我喜歡的咖啡還有更多好玩的東西，更有像圖書館一樣的書，尤其有你，我覺得這里就是我們的天堂。同意的請簽名，我已經簽名了?！?/p>

他小心地讀了兩遍，好像愛情第一次來了一樣。

手機在這時響起了。

他看了看名字，“我到一邊接個電話，馬上過來?！彼酒饋恚驯咀臃旁谧约旱淖紊?，往書架那邊走去。

“喂?！?/p>

“嗯，是我。”

“怎么了？”

“沒事，你給我短信我就給你打個電話。”

“哦，沒什么事情?！?/p>

“寶貝?！?/p>

“嗯？”

“我……我本來還有點猶豫，不過我想好了，我不怕一個人，我們其實都是為了這個家在奮斗?！?/p>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他有點不知所措地左右看了看。

“我懷孕了?！?/p>

“什么？”

“我確定懷孕了，本來我想偷偷打掉，因為我覺得你也不在身邊。不過我想好了，即使你不在身邊，我也愿意自己照顧自己，何況我娘家也在這里。”

“什么……你說你懷孕了？”

“嗯。我懷孕了，寶貝，我們有孩子了?！?/p>

……

楊康覺得頭有點暈，他看著遠處的小梅，她正在和小西說話。

“不行！不行！”他自言自語地說著，他覺得現在的他應該離開，悄悄地離開，再也不出現了。他轉身就走，他連多一眼都不敢看……

“楊康！”他聽見小西的聲音，他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真的，他感覺小梅也在叫他，他的步子更加快了。他感覺書架的書也在一本本的掉落下來，連同書架都在傾斜下來……

八

楊康醒來的時候聽見的是孩子的哭聲，他坐起來，看到床頭上是結婚的照片。朝著孩子的哭聲走去，他看見自己的老婆正在收拾打翻在桌子上的水杯，一邊收拾一邊生氣地訓斥著孩子。

“醒了？看你的寶貝兒子，哎?！?/p>

楊康的腦海里還像在做夢，那個太過真實的夢。

“兒子，別哭了，乖，爸爸一會兒帶你去書店，給你買好東西和好吃的?！?/p>

“爸爸，書店是什么？”

“書店嘛……”

“楊康，你睡糊涂了？”

“怎么了？”

“書店？這都是多少年之前的詞語了？現在早沒有了，現在哪有人還浪費時間去書店看書呀。”

“不嘛，我要去書店，我要去我要好東西和好吃的……”

孩子的哭聲更大了。

創作談：

從第一篇文章印成鉛字發表至今，文學占據了我生命中過半的時間。但若談論起對文學的印象，我卻一直很陌生。最初我是不懂什么叫寫作的，只是覺得自己愛寫故事。每個孩子都有過家長哄著講故事的經歷，但他們哄不住我，我總是想知道王子和公主過上的幸福生活是怎么樣的。我不喜歡那樣的故事，起碼我覺得那種所謂的“幸福”并不能真的打動我，于是我開始自己寫故事。

第一個讓我比較滿意的故事是自己寫的《老人與狗》。那時候我剛上初一，每天都要經過一條小道，兩邊都是破敗的平房，其中有一處是個巨大的垃圾堆，我每天都能看見一個穿著幾乎和破爛堆融為一體的老爺爺，整理著那些永遠也不可能整齊的垃圾堆。我的思緒就為這樣的人物飛揚起來，如果在童話故事里，他的身后應該有一只瞎了眼的小狗，形影不離、相互依偎。在每一種表面的狀態下都隱秘著閃閃發光的東西，從那時候起，我開始去探索和發現并且學著用故事呈現出來。此后便一發而不可收拾了，我就這樣一步步走向了文學之路。

選擇當作家，除了面對生活和生存的問題之外，還要接受自己內心因為太過敏感，而擁有更多更豐富的“悲歡離合”的故事。但我還是無法放下寫作。我想知道，那些自然界的陽光、雨露、彩虹，那些男人女人們臉上不經意間的一抹笑容、一絲愁苦，那些躲在黑暗中的動物發光的眼神以及那些自然界千奇百怪、五顏六色的植物在某個瞬間的神奇……需要我去狂熱地追尋他們，去靜靜地觀察他們，去理性地感知他們，用心靈和文字去描述他們、贊美他們、揭露他們……

雖然文學永遠好像遠方一樣，越是接近越是縹緲，但我卻無法停下追求的腳步，我將帶著神秘帶著向往帶著虔誠的心，一如既往地前行。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