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擁本是最大的幸福

六六

1

小時候，我挺敬畏媽媽的，她是嚴母。在青春期的時候，我和母親碰撞得很厲害。我媽不能原諒我的早戀，她認為我耽誤學習，而且讓家庭蒙羞。最主要的原因，我日后才理解，她其實是怕我受傷害。

高二那年，我過了一個有史以來最悲慘的年。男朋友跟他父母去了老家看奶奶，臨走的時候牽著我的手，百般不放心，說，不要跟你媽媽吵架，我只去5天就回來，你乖乖的啊！

壞情況還是出現了。不記得是什么由頭，只曉得母親很嚴厲地罵我。那種羞辱感讓我直接離家出走，口袋里就兩塊錢和一張身份證。年初一的早上，我走在寒風中，孤立無援，哭得淚都結冰了。走遍整個城市，大約不停地走了10個鐘頭，我又累又餓又乏，就去了男朋友的宿舍。

我在他的床上流淚，內心一直呼喚著要他快回來。我怕等五天過后他回來，我都成干尸了。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地過了三天，不吃飯、不喝水，人到最后都快凍成冰了。

真快不行了，我趁最后一點力氣，還是厚著臉皮回去了。對我來說，生存的渴望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尊。進門以后，我都打算擺出一副死尸的架勢，無論我娘說什么我只當沒聽見。出乎意料，我一進門，我媽就抱著我使勁地哭，說你怎么這么傻？我叫你滾你就滾！你知不知道媽媽急死了？以后可不能這樣了。

我的淚都流干了，那一刻卻忍不住又哭。媽媽忙著端熱飯，看我吃，邊吃邊給我梳幾天不梳的頭發。然后安排我睡覺，等我睡醒了，就躺在我床上摟著我說：“媽媽脾氣不好，你要原諒媽媽。你怎么這么傻呢？一個女孩子，你能去哪里？要是碰到壞人怎么辦？你這不是要媽媽的命嗎？”

2

那次出走，媽媽久違地抱了我，讓我知道她是如此愛我，害怕失去我。只是我們倆都將愛掩藏著不表露，而將怨恨公布無遺。我于是想，為什么相愛的人，不告訴對方自己心中的愛呢？

我是很大了以后，才體會到母親對我的重要。知道這世界，誰都會拋棄你，而母親始終會張開雙臂接納你，等你回家。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母親的預言終于應驗。相戀多年的男友不要我了。

我內心很害怕，分手后很長時間都獨自承受，不敢告訴母親我孤單了。我是怕她用她一貫嘲諷的語氣對我說：“我早知道如此。”

是母親看出來的。她向來敏感，步步緊逼下，不讓我還沒成型的謊言出口。我招了，招得很痛苦。我驕傲的自尊心被母親剝離得如風化的巖石一般一片片脫落，最終哭成一團。

我沒期望母親給我什么好話，罵就罵吧，也許一頓惡罵能叫我從不忍分離中清醒，進而徹底離開那個男人。

母親只是拉著我的手，一句話都不說。

后來的那段日子里，母親攙扶著我走了很久，給我做好吃的——雖然我吃不下;跟我聊天，雖然我口頭應付著，心完全不在;給我買好看的衣服打扮我——雖然我已經失去了悅己的人。那是我成年后跟母親過得最親密的一段日子。

3

媽媽一生不順，到老了，時來運轉。先是調回了老家上海，后又謀了個好工作，到退休的時候已經是萬般坎坷皆身后了。

我驚奇地發現，媽媽其實是個很溫柔的女人，只是境遇的不平毀了她的好心情。她還是嘮叨，語言卻成了春風化雨，打電話去，總聽她耐心囑咐東囑咐西，替我準備好一切，并為我奔東走西，只要是我需要的，她都一一準備在前頭。但我對我娘沒任何好，粗心，不關心她的一切，只顧自己。

我發現我對母親極沒耐心，總將自己最糟糕的部分暴露給她看，而這些部分都是我很謹慎地藏于人后的。

回國短短幾天，我總失去控制，對媽媽大喊大叫，自己脾氣之大，耐心之少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媽媽一句無心的話，我能哇啦哇啦吵很久，直到發現母親一言不發，很可憐地抬眼看我，才頓時覺得自己太無理，在母親面前毫不收斂。

那天我和愛人去體檢，父母陪同。本來我和愛人事先都打探好路了。結果半路殺出我娘，坐在公交車上跟司機問路，那個司機跟媽媽說，不用轉車啊，我這車坐到底就是醫院門口。媽媽反復追問，是那家醫院嗎？司機說沒錯。

到了預定要下車的地方，母親堅決不讓下，說聽司機的沒錯，我問好幾遍了。無良售票員又叫我們幾個補了票。

車到終點站，才發現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再追問司機，司機不認賬了，使勁催我們下車，并告訴我們，你轉這車呀，轉那車呀，一查路牌，我的天！離醫院還有好幾站！

我于是當街給媽媽一個難堪，在終點站當著很多乘客的面對母親大聲咆哮，面色厲害到愛人不得不拉我背過身去訓斥我說：“你怎么這樣對媽媽？”

因為時間遲了，父親也急了，也跟著責備母親，說她總搗亂，一生沒干過一件對事。

于是，母親這30年的豐功偉績都被一輛車給抹殺了。

媽媽默不作聲，低頭。偶爾抬眼看看我們，欲言又止，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我的火氣，在那一刻完全消失，全部是自責。

愛人總說我舍本逐末。將愛心奉獻給不相干的人，卻傷害著最親近的人。我驀地發現，這點上，我像極了我的母親。當年，我曾發過誓絕對不讓自己愛的人受委屈，不要像媽媽那樣對親近的人肆無忌憚。

結果，我到了做媽媽的年紀，還是走著她的老路，逃不脫。

我曾經跟媽媽說過劉海若媽媽的故事。當時媽媽的回答讓我震撼。

海若以前是個美麗的節目主持人，一場意外造成了她一生都無法復原的傷害。我跟媽媽感慨，人生多么無常啊！以前和海若一起工作的伙伴，現在都飛黃騰達了。而她，一切歸零。不但如此，還成了家庭的負擔。海若的媽媽肯定很痛苦。

哪里想到媽媽回了我一句話：“海若的媽媽幸福才對啊！她的運氣比人家媽媽好多了。另外兩個女孩都死了，家里再懷念的時候只能捧著照片。海若現在這樣，至少是活著，就在媽媽眼前。”

我于是知道，對于媽媽來說，再沒有比她在這世界上擁有一個女兒更幸福的事情了，無論是疾病還是健康。

而我這一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不知道前面還有什么坎坷。

媽媽雖然從沒親口對我說過“我愛你”，但我知道，無論我遭遇什么，她都會敞開家門等我。

我有個愿望，等媽媽再老一點點，我就摟著她，像摟個孩子一樣，親口告訴她，我很愛她，讓她也滿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