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園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重慶 400715)
民國時期重慶碼頭苦力勞動生活微探
王曉園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重慶 400715)

摘要:重慶地處長江與嘉陵江交匯處,自近代重慶開埠以來,重慶碼頭搬運業逐漸興起,成為重慶近代社會經濟發展中一個不可或缺的行業。受政治、經濟以及地理條件的影響,重慶地區的碼頭搬運業在民國時期有了顯著的發展。隨著碼頭搬運業的發展,出現了新的社會群體——碼頭工人,這一新興城市底層群體在近代重慶城市發展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以碼頭工作的苦力為切入點,揭示這一群體在民國時期的生活寫照,勾勒出重慶城市底層群體的全貌。
關鍵詞:碼頭苦力;勞動生活;重慶;民國時期
重慶地處兩江交匯,擁有特殊的地理位置,清末民初開埠后,隨著近代川江航運的發展,重慶成為了西南地區的交通樞紐。第二十一軍統治時期,當局政府積極修建和完善碼頭,使得碼頭搬運業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抗戰時期,重慶作為戰時陪都,大量人力、物資涌入,更是促進了碼頭搬運業的發展,碼頭工人的群體隨之壯大,隨著碼頭控制勢力的變化,碼頭苦力的勞動生活呈現著不同的特點。總體來說,這一城市底層群體工作繁重、生活異常艱難,即使在抗戰初期,大量物資人流聚集重慶時期,短暫的繁榮背后,這一苦力群體的生存狀況依舊異常艱辛。
一、 重慶碼頭的概況
(一)重慶碼頭的形成與發展
重慶依山而立,依水而興,山與水的結合孕育了這座欣欣向榮的城市。在自然經濟為基礎的農業社會,人類靠江水生存發展,靠江河航運往來通行,重慶便依水取舟楫之便,造就了重慶幾千年來與沿江城鎮交往頻繁、貨物集散的繁榮景象,同時使重慶逐漸成為西南重鎮和長江上游的貨物集散地。最初的重慶碼頭是一種原生態的,依坡而建,方便舟楫進出。隨著經濟的發展,進出碼頭的貨船增多,碼頭設施逐漸完善。明太祖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重慶筑成“九開八閉”17座城門,這些城門后來成為重慶近代碼頭的重要支撐。1891年重慶的開埠刺激重慶內河航運和碼頭管理的變革與發展。開埠后,中外貨輪增多,傳統的碼頭難以滿足貨輪停泊與中轉的需要。1923年起,重慶商會在人和門外江岸修建了重慶第一座客貨輪碼頭——人和碼頭,拉開了重慶修建、整治碼頭的序幕[1]。1927年初,重慶市政府當局開始拆除城門,改建朝天、嘉陵兩碼頭。到1935年,江北、千廝門、儲奇門等碼頭先后修建改造[2],改造后的碼頭有了上下坡的梯道,往來于此的船舶越來越多。抗戰爆發后,重慶作為戰時陪都,大量的人員、工廠、機構等內遷,造就了重慶碼頭的空前繁榮。這一時期,重慶成為大后方的交通樞紐,重慶沿江一帶以碼頭為中心,集聚了大量以航運及相關產業為生的城市中下層平民。
(二)碼頭搬運業的出現與興起
碼頭搬運業是一個古老的行業,因船舶停靠上下貨物,于是有了搬運苦力來碼頭做工。明末清初,重慶城區搬運裝卸運輸已出現了“王爺會”“土地會”等神會組織,他們在碼頭埋石為界,由推選出的首事管理碼頭的裝卸運輸。這一時期,碼頭搬運業并未呈現出有組織有規模的行業特點,只是各地區劃界搬運貨物,而碼頭苦力(此時稱為“腳夫”)是非組織性的流動個體。
重慶開埠后,水路貨運量日增,搬運裝卸量增大,袍哥逐步代替神會控制了各個碼頭的搬運裝卸,把持著碼頭搬運業務,同時各個碼頭出現了依搬運物資不同而形成的行幫,行幫的出現將流動分散的碼頭苦力組織成為一個相對固定集中的團體。至此,碼頭搬運業的發展初具規模。由于行幫大多被封建把頭控制,殘酷的剝削以及經濟的發展引發了碼頭苦力與行幫之間的糾紛愈演愈烈,促使幫會解散,紛紛成立工會。抗戰爆發后,民運、軍運物資逐漸增加,工會為適應航運事業的發展,下設運輸和提裝支部。“據1942年統計,重慶每年出入貨物共計約290萬噸,其中車運約21%,人力與畜力運者約24%,其余55%,即215噸依靠水運。”[3]可見當時搬運工作的繁忙。
碼頭苦力群體隨著碼頭和搬運事業的興起而出現,開始的碼頭苦力大多來自城鎮和農村的“散工”,沒有固定的雇主,也沒有固定的活路。后來,出現了裝卸點的某種貨物由相對穩定的工人來承擔作業,最后逐漸形成了專門從事裝卸工作的碼頭苦力隊伍。
二、碼頭苦力的基本概況
(一)苦力群體構成
一個新興群體的出現必然有他的載體,碼頭苦力的載體就是碼頭。重慶自古有“九門七十二碼頭”之說,眾多的碼頭也孕育了碼頭苦力這一特殊職業群體。起初,碼頭工人只是商家或是船家雇傭的臨時苦力,隨著碼頭的建立與完善,貨物裝卸頻繁,大量苦力接踵而至,這一群體人數日益增多。在碼頭上從事苦力的人大致有三類:搬運工、船工纖夫、其他貧民。最初碼頭搬運工被稱為“力行”“腳夫”,因重慶地形復雜,多爬坡山地,故多從事肩挑人扛的人,因此而得名。此外,頻繁上下碼頭的還有近萬名挑水夫,因重慶城市供水不足,要靠人力從河邊挑水[4],這些挑水大軍在重慶城區供水困難時期一直活躍于此。碼頭工人群體的構成依所處碼頭載貨的不同分為不同的搬運工,如運糖、運炭、運鹽、運米等。
在碼頭上做工必須的條件是加入碼頭組織。重慶地區的碼頭組織可追溯到重慶開埠之前,當時各碼頭就有了碼頭工人,稱“腳夫”或“力夫”,人數雖不多,但從一開始就分幫派,各占地盤,形成所謂的行幫。由于行幫一開始就受到封建勢力的控制,碼頭工人要想做工,必須加入幫會。抗戰時期,國民黨勢力伸展入川,把封建勢力控制的“腳行”改為“碼頭運輸工會”。但這一改變只是流于形式,碼頭工會仍是各種勢力控制的團體,碼頭工人要加入各種工會,才能尋得在碼頭搬運的工作。
除了正規登記在碼頭工會名冊之下的工人外,還有一種游離正規組織之外的苦力。凡未能加入工會的碼頭工人,都被稱為野力,處境最苦,其來源有:納不起“入會費”,關在工會門外的碼頭工人;種地不能維持生活及逃避國民黨拉丁的農民;賺的錢不足溫飽之小攤販及少數吸毒貧民等。正規碼頭上做工有一種剝削制度叫“輪空”,就是要求在碼頭做工的苦力要有一次輪空,這次輪空的機會交由封建把頭尋其他苦力做工,一般找野力來替補,這樣封建把頭就有更多的機會壓榨這些苦力。碼頭野力一方面是正規碼頭工人的敵視對象,另一方面是碼頭把持剝削的對象,他們的生活更是艱辛。
(二)苦力群體來源
民國時期,大量破產農民、失業人員和城市貧民相繼涌入碼頭,謀求生計,成為碼頭工人最主要的來源。這些苦力的出現與當時社會生活環境的改變有很大的關系。苦力群體的主要來源如下:
失去土地并從農村中游離出來的農民。明末清初,長期戰亂使四川地區人口急劇減少,在清政府的大力倡導之下,尤其是“湖廣填四川”移民政策之下,四川人口急劇增加。“據王笛先生考證,雍正、嘉慶、光緒年間,重慶冊載耕地面積數為1 166萬畝、1 157萬畝、1 157萬畝,不增反減,而人口數分別為56萬人、234萬人、693萬人,增加了11倍,人均耕地由雍正時期的20畝左右下降至嘉慶時期的4.7畝,光緒時再減至1.7畝。”[5]人口持續增長,而耕地不能相應倍增,農村人口過剩,迫于生計,農村人口不得不向城市轉移。“周炳林,臨江門碼頭工人,他和無數的碼頭工人一樣,是由于在農村里被地主階級壓榨的無法生活而跑進城里來。十年前,他在璧山縣的一個小村莊里靠著租種地過活,但租稅過重,每年都要欠租,地主便把他趕出來。他逃到重慶后,起先作賣紙巾的挑販,但維持不了生活,之后,他便到臨江碼頭上作了挑煤工人。”[6]
因饑荒年歲或是兵災而流亡他鄉的農民。在近代川東地區,脆弱的農村經濟本就難以維持大量的農村人口,農民更是經不起災荒的打擊,一遇自然災害,便會家破人亡。由于自然地理條件的影響,這一地區經常發生大澇大旱。據《重慶市志》記載,自同治年起,在1864—1910年間,較大程度的旱澇災害就有7次,每隔幾年便發生一次,有的甚至連年發生。川東地處長江、嘉陵江流經之地,一遇連降大雨,極易暴發洪水。大批農民在無以裹腹的逼迫下,紛紛進城乞食[5]。近代四川軍閥混戰,民不聊生,1912—1933年間,四川地區軍閥混戰次數達479次,當時四川有“一年三小仗,三年一大仗”的說法[7]。頻繁的戰爭使得這一地區的農民不得不背井離鄉,進入城市謀生。由于知識水平技能的缺陷,他們只能從事最繁重的工作。
因自然經濟解體的推力和工廠倒閉造成的失業者。由于連年混戰,捐稅重疊,造成出口銳減,大量的手工加工業破產,整個四川工商百業動蕩不安,城市大量工人失業。這樣嚴峻的失業狀況在重慶尤為突出。以蠶絲業為例,1934年,重慶各絲廠“倒閉停業者,約占全廠總數十分之八”,大量的制造業工人失業。抗戰期間,由于國民政府的腐朽和反動的經濟政策,大后方的國營工廠和私營工廠大量減產,裁減工人,甚至停產關門,使得大量工人成為無業游民。1945年10月8日,據《新華日報》揭露,僅重慶地區就有5萬多工人失業[8]。這些失業工人成為碼頭苦力的重要來源之一。
四出求乞的難民。除了在本地區做工的苦力,還有一些苦力為了生存不得不外出謀生。有一些四川拉船的纖夫,由于種種原因隨四川商人流浪武漢,大多從事碼頭工作。據記載,外出武漢的人“以川人為多數,若占全數之四。此輩原在川河挪船,因不勝其苦,習聞漢口繁華,錢尤易得,是以拋棄原有執業,單身來漢;詎知漢口謀生實在不易,既無友朋介紹,萬難側身正途,于是不得不向此道討生活”[9]。既然有外出謀生的,那么相應也會有來渝謀生的外地難民。據《新華日報》載,從湘桂逃難來渝的難民在碼頭以下苦力為生,但是運輸業職業工會要求這些苦力必須加入工會[10]。外省難民也是碼頭苦力的來源之一。
三、碼頭苦力的生存處境
(一)繁重勞動與低微收入的反差
在碼頭上從事苦力的這一勞動群體無任何勞動工具,唯一的勞動工具就是他們的身體,加上重慶地形多山地,多是階梯道路,爬坡對于碼頭苦力而言是家常事,再加上身上三四百斤的負重,完全會把身體健壯的苦力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將沉重的貨物用肩扛背馱,從船艙提起,搬上岸邊,再沿著高陡的碼頭石梯,一步一喘地搬上馬路。當時的嘉陵江碼頭梯級就有322級,這些碼頭苦力要逐級將沉重的貨物運出,勞動強度可想而知。據重慶市社會局檔案記載,當時碼頭力夫每腳以150市斤(即75公斤)為準[11]。背著如此重的貨物,可見其工作之負重。
除了負重大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勞動強度就是時間。據《中國勞動年鑒》(1933年)記載,運輸、提裝工人每日工作時間長達10小時之久,一整天都處于高強度的工作狀態。和其他產業工人相比,更是無假日,每月工作時日平均將近28天。根據社會部統計處編《各重要城市工資指數》(1948年)中《重慶市職業工人工時》的數據,1942—1943年碼頭工人全年9個月中,每個月的工作日都接近滿月,尤其在夏季工作時日更長。處于戰時的航運事業出現了短暫的繁榮跡象,貨物的增多使得這些苦力工作時間增加,幾乎沒有休息日。除此之外,貨船不論什么時間到港,這些苦力都必須等著,甚至多半在夜間進行,直到貨物裝卸完畢才能下班。對于貧苦的勞工而言,超時的工作并不是痛苦的,至少他們可以靠這一天的勞動換取微弱的工資,讓他們痛苦的是工作的不固定、不定時,遇上洪水期,他們便沒有貨物可運。
碼頭苦力承受著沉重的工作強度、超長的工作時間,獲得的卻是極低的收入。“他們的工作沒有保障,業務好的時候,每天能拿到一百五十、六十元;大多數時間每天只能拿三、四十元。”因此,“一月收入,只能維持半月生活”,微薄的工資還要面臨昂貴的物價,當時的碼頭工人都“吃不到平價米”,只能吃“市價米”。市價米和平價米之間差額很大,上漲了一千倍的生活指數是按平價米的價格計算的,若按市價米的價格計算,還得大大超過[12]63。由于物價的上漲,通貨膨脹嚴重,碼頭苦力的實際工資相當低,具體參見表1。
表1重慶苦力工人實際工資指數

注:1937年上半年=100。此表摘自《抗日戰爭與中國歷史》第338頁,轉引自《全國各重要市縣工資指數》。
從表1可以看出,1942年、1944年這兩年重慶市苦力工人的實際工資指數,其中碼頭工人工資指數不僅低于總指數,而且是各類工資中比重最低的。究其主要原因,首先是這一時期重慶地區物價上漲,通貨膨脹嚴重,使得他們本身的購買能力每況愈下。其次,苦力群體處于殘酷的剝削之下,工人工資的支付方式有兩種:一種是點工,做一天算一天;一種是包工,做多少事給多少錢。無論采取哪一種方式,他們都沒有辦法占到便宜。他們通常服務于工頭之下,這些工頭的工資并不由廠方支付,而是在這些工人的工資內抽取。本不充裕的工資在遭受工頭的抽取之后更是入不敷出,對碼頭苦力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
(二)居住環境與疾病災害的沖擊
處于社會底層的碼頭苦力對于生活不敢有其他的奢求,吃飽飯是他們唯一的夙愿,他們的勞資無法滿足他們在其他方面的生活需求,首要的居住問題對他們而言是那樣的遙遠。據重慶市社會處的調查報告顯示,在居住方面“產業工人完全居住瓦房,職業工人以草房為多,屋內地板以土質的為最多,占全體家庭的73.9%,用竹料和泥土做墻垣的占65.1%”,“產業工人的住屋大都有工廠供給,租賃房屋很少,職業工人的住屋,除了少數是自有的外,有78.7%的家庭是租賃房屋居住的”[13]。最有代表性的要數碼頭工人的“家”了,為了方便攬活,沿江草棚就是他們的家。在沿江兩岸,棚戶眾多,據重慶市政府檔案1942年調查,“計朝天門、望龍門、太平門、儲奇門、牛角沱、相國寺,龍門浩,彈子石等八地棚戶,共九百六十四戶(共一千零九十九間)。棚戶居民不大清掃衛生,室內蠅蟲成群,街道糞穢遍地,均熟視無睹,習為慣事,不但有礙市容觀瞻,且恐疾病由是滋生”[14]。草棚都是一面靠巖壁、三面臨空的捆綁吊腳樓,有的高達七八層,非常危險,每層十分低矮、狹小,人進去后,伸不直腰,抬不起頭來,“一丈五尺長,八尺寬的一間屋子,二十多人睡在一處”[12]64。如重慶朝天門碼頭的工人們,“居住于江邊順風棚內,流浪工人晚上露宿街頭,雨天有的就到公共廁所或橋下及下水道中歇息”。一天繁重的體力勞動過后,沒有舒適的房屋進行休息,必然會遭受可怕的疾病侵擾。由于居住環境簡陋,人數眾多,并且沒有良好的通風設施,患各種疾病的機率大為增加。霍亂患病者忌食生水、生冷食物,但是對于在碼頭從事苦力的工人而言,渴了就喝生水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夏季到來,霍亂盛行,苦力每日支持生活都尚感艱難,更無余款預防時疫。因此,每年因霍亂死亡的苦力比比皆是。“1945年,重慶城區霍亂流行,在臨江門碼頭300多名搬運工中,就有100多人死亡。”[15]這么嚴重的疫情讓人觸目驚心,對于這些苦力而言,救治或許是一種奢望。
飽受疾病折磨的苦力工人還面臨另一個棘手的問題,由于他們所搭棚屋均靠近江邊碼頭,且集中密集無任何消防通道,火災極易發生。同時他們還要面對河水漲水的情況,可以說這些沿江的棚戶對于碼頭苦力而言無任何保障,相反,他們還要承受這些災害帶來的損害。1938年5月8日凌晨2時半至7時,臨江門正街至大碼頭一帶發生大火,燒毀沿江民房7 000余家,死傷100人以上,無家可歸者3萬余人,損失達200余萬元[16]。1949年9月2日重慶發生特大火災,起火在陜西街余家巷,漫延至重慶下半城沿長江、嘉陵江整個三角地帶。這一地區人煙密集,舊式房屋多,不少銀行、大商店、倉庫、堆棧、廠方都聚集于此。當時秋旱炎熱,火勢發展很快,加之自來水公司停水,難以制止火勢。據國民黨官方公布:收斂死尸5 000多具(不包括江邊燒死的,浮在水面被燒死、淹死的),受傷者人數在15 000人以上。9月14日嘉陵江重慶段江水陡漲,天府、寶源、和平等廠礦的碼頭被大水沖毀,沿江茅屋蕩然無存[12]96。
(三)政府調節與社會救濟的不足
由于下層苦力維持基本生活都很艱難,必要時需要政府以及社會的救濟和幫助。大后方的農村,貧苦農民破產了,流浪到城市來找活路,可是做工的地方少,做工的人多,失業恐慌一天比一天嚴重,好多無業者淪為流民。鑒于此,重慶市政府開辦了救濟院習藝所,把要飯的游民、苦力工人、貧苦學生都抓進去,人多時達到680余人,由于人多政府救濟有限,一天只給兩頓飯,晚上圍著稻草過夜,同時人多地方小,害疥瘡的占了十分之六七,這真是人間地獄[17]。這樣的救濟對于流民治標不治本,更何況政府的救治大多是象征性的,未能做到真正的救治。此外,由于國民政府的腐敗,很多救濟措施顯得力不從心,流于形式者占多數。
戰前的重慶因學校少,許多到入學年齡的人失去了受教育的機會,變成文盲。1938年底,重慶市成立了戰時民眾補習教育推行委員會,以負渝市掃除文盲之總責。“政府為適應工人商人入學起見,多在夜間授課。所需紙筆及課本,均一律免費,科目有國語、常識、歌詠等,并授以抗戰意識,防空須知,衛生及黨義等,一般文盲踴躍入學,年逾五十之碼頭工人亦與青年并坐讀書。”[18]雖然國民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教育措施,力圖減少文盲率,但是重慶的教育是在抗戰的旗幟下發展起來的,這種發展極其有限,一些政策和措施有名無實、貫徹不力,未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當時主要的社會人道主義救助的機構有重慶工人福利社、重慶碼頭工人服務社、重慶勞工醫院等。
1943—1946年,中國勞動協會在重慶地區舉辦了工人福利設施和活動場所。為了開展工會的合法活動,改善國統區職工生活,中國勞動協會于1943年在重慶工業區貓兒石開辦了工人福利社,繼而在龍門為碼頭工人開辦了服務站。龍門碼頭地處重慶市沿長江的南岸,是當時該地最重要的貨物中轉集散碼頭。勞動協會選定該地開辦工人服務社,為碼頭工人提供廉價實惠的飯菜,為他們免費醫療疾病。1945年,重慶霍亂病疫流行,勞動協會又在朝天門碼頭區辦了一所勞工時疫醫院,專門免費收容工人患者,給予及時治療。還派出醫務工作人員到各碼頭工人聚集區,在群眾中深入廣泛開展宣傳防疫衛生常識,醫治病人。勞動協會還利用服務社,對工人進行文化普及活動,開展進步文藝文化活動。1946年,國民黨當局制造“八六”事件,對勞動協會在重慶的機構進行迫害,碼頭工人服務站被迫停止活動。
政府與社會團體的救濟對于這些處于水深火熱的碼頭苦力而言,可謂杯水車薪。政府在對這些民眾的救助過程中并未拿出真正可行的措施,而對于民間團體的救助,政府又采取壓制的態度,最終使得這些措施流于形式,無法徹底實施,也就無法改變他們窮苦的面貌。
四、游離于城市邊緣的碼頭苦力
前文談到碼頭苦力的來源主要是農村失去土地的農民、受戰亂影響流亡的難民、破產的手工業者、失業者,這樣就導致一個問題:這些苦力始終不能以這座城市的主人生存在城市中,白天他們在喧囂的城市里干著最為繁重的體力活,晚上卻蜷縮在城市最污穢的角落里艱難生存。
(一)知識水平
從事碼頭苦力的民眾大多是沒有文化的以出賣勞動力為生的勞苦大眾,一方面是由于戰爭的沖擊,當時中國的文盲率很高,另一方面這些苦力都是社會最底層,吃飽穿暖都難以維持,有文化的必然少之又少。這些靠體力吃飯的下層苦力,由于文化程度低,很難尋得體面的工作,更無一技之長,自然無法融入城市生活中。據《中國勞動年鑒(1933年)》記載,四川重慶苦役勞動者中運輸工人3 500人,略識字100人,不識字3 400人,提裝工人1 100人,識字者40人,不識字者1 060人[19],其中運輸工人中不識字者約占97%,提裝工人中不識字者占96%。可見,1933年四川重慶苦役勞工中文盲率幾乎接近100%。受教育程度低是碼頭苦力的普遍現象,例如重慶市朝嘉提裝工會會員240人,稍識字者占1/10[20]122。這些苦力普遍無法通過自身努力改變生活現狀,甚至一些苦力的子女也無受教育的機會,一時難以改變貧窮的現狀,也難以融入城市生活中。
(二)生活習慣
重慶人喜歡在茶館里歇息談生意等,因此沿江一線茶館眾多。據1947年《新民報》統計,僅重慶下半城的茶館就有2 580家之多。尤其儲奇門碼頭一帶茶館云集,這里停靠的船多,裝卸的貨多,搬運工人多,碼頭挑夫多,歇腳解渴的一有機會就坐茶館,在茶館談論時事,談論社會現實,當然也有一些不利于國民政府的言論,因此當時的國民政府要求在茶館莫談國是。
由于繁重的體力勞動以及現實生活的壓迫,他們整天除了干活,無任何休閑活動。碼頭上有了活,他們就去干活,沒活的時候,他們會聚在一起賭博。重慶市警察局檔案記載:“朝天門河灘及陜西路糖業公會對面馬路邊無業游民及散兵游勇苦力聚賭案肅清困難報請核示由”[21],每當無業時這些苦力就聚眾賭博,他們使用石子作為工具,即便是警察來抓他們,也以無賭具、無賭資、無賭場為由逃過。顯然,警察無法控制這一帶的秩序,嚴重影響市容,最終導致警察和苦力的沖突。
重慶吸食鴉片的比例相當高,劉湘21軍集團坐鎮重慶時期,為增加稅收,鼓勵種植鴉片,助長了重慶城鎮居民這一傳統嗜好和大宗消費。20世紀30年代初,重慶有各等鴉片館1 600多家,因而重慶有“煙燈比路燈多”的記載。碼頭苦力除了工作之外,無任何娛樂活動,再加上生活的不易,很多苦力沾染了吸食鴉片的惡習。據重慶市社會局統計:“重慶市玄壇廟同德提裝工會嗜鴉片者占十分之一,吸葉煙紙煙者極多,幾無一人幸免者。”[20]138
重慶夏季天氣炎熱,在碼頭上做苦力的勞工經常袒胸露體,這種有礙市容的舉止在當時國民政府統治時期是不允許的。重慶市警察局檔案記載:“監察處查報近日天氣漸趨溫暖致各碼頭力夫往往袒胸露腹,尤以朝天門及嘉陵江碼頭赤膊露體者最多,實屬有礙風化等情,前來查赤膊露體,自應嚴加取締,除分會外,令仰分局嚴加取締為要。”[22]當時重慶市政府為整頓市容,要求所有碼頭工人必須著裝統一,不得袒胸露體,間接導致苦力與政府警察局之間的矛盾。
五、余論
民國時期處于城市底層的碼頭苦力整體來說生活日益艱難,最根本的原因是戰時整個重慶經濟形勢的日益惡化造成的。雖然抗戰時期重慶的碼頭搬運行業出現了短暫的繁榮,但是這些處于社會底層的苦力要遭受封建勢力、工會等的重重剝削,少之又少的工資難以維生。再加上重慶在抗戰后期工業萎縮,大批工廠倒閉,失業人數激增,導致重慶整個工人群體的生活每況愈下。除此之外,由于碼頭苦力普遍知識水平低下,謀生技能單一,收入來源單一,最終導致難以擺脫貧困潦倒的生活。同時,國民政府在解決工人生活問題上表現出的疲軟狀態,使得政府與工人的矛盾日益加劇。正如黃宗智所言:中國歷次革命,其中一個原因是政府與民眾之間的矛盾,當時的國民政府政治上腐敗,經濟上通貨膨脹嚴重,下層民眾政治上得不到權利,經濟上得不到保證,始終處在社會的底層,艱辛的生活使得下層民眾無法自保,而政府和社會的救濟也微不足道,無法徹底改變他們的生活。碼頭苦力生活艱難的縮影折射出當時重慶工人生活的普遍現象,尤其是底層工人群體生活日益艱辛,激化了民眾與政府之間的矛盾,這也是導致近代中國革命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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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革命軍第二十一軍政治訓練部.重慶市各工會調查報告錄[G].1920.
[21]關于肅清馬路邊無業游民及散兵游勇苦力聚賭上重慶市警察局的呈[A].重慶市警察局檔案,重慶市檔案館,1942:0061-0015-03443.
[22]關于嚴禁碼頭力夫袒胸露體的報告、訓令[A].重慶市警察局檔案,重慶市檔案館, 1945:0061-0015-00271.
(責任編輯:張璠)
Exploring the Dockworkers in Chongqing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WANG Xiaoyuan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Abstract:Chongqing is located at the mouth where the Yangtze river and Jialing river meet, since the opening of port of Chongqing, Chongqing port porterage quietly became an emerging industry, then an indispensable industry in the modern social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Chongqing, which is influenced by political, economic and geographical conditions. The industry made significant development in Chongqing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orterage industry, there appears the dockers, which is a new social group and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city’s development. Starting from the point of the coolie, the passage tries to reveal the workers’ life in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was revealed. The underlying group in Chongqing city was outlined.
Key words:dockworker; labor life; Chongqing; the Republic of China
中圖分類號:K291/29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0297(2015)05-0088-05
作者簡介:王曉園(1989-),女,山西大同人,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近現代史。
收稿日期:*2015-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