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慧
(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1)
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魔咒與解碼
——“知青小說”與“后知青小說”比較論
董 慧
(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1)
“知青小說”的發展歷程可以劃分為“知青小說”和“后知青小說”兩個階段,“后知青小說”體現了對“知青小說”的超越:在結構方面,“知青小說”強調以雙線并行的方式講述完整的故事來宣泄內心情感,“后知青小說”則掙脫了意識形態的魔咒,以散點敘述的方式,在解構歷史的同時,也解構現實當下,思考有關人生存的尊嚴、良知等深度問題;在主題方面,“后知青小說”解構了“知青小說”中的英雄形象,對嚴肅事件采取狂歡化游戲態度,以“性”的高貴純潔擊碎了所謂的理想,以戲謔嘲弄取代了當年的“青春無悔”;在敘事立場方面,“后知青小說”不是站在知青的立場上去感恩親情,而是站在農民的立場上展示知青的罪惡,表現靈魂的懺悔,同時找到救贖之路,以換位思考將知青小說的反思力度向縱深推進。“知青小說”多次站在中國新時期文學的潮頭,引領文學的風尚,慰藉饑渴的心靈,記載受難的歷史,升華對人性的體悟。“后知青小說”則挖掘了知青經驗的凍土,表現出對責任的認知和可貴的自省、自審意識,在百家爭鳴的當下文壇取得一席之地。
知青小說;后知青小說;肢解記憶;戲謔嘲弄;靈魂自省
文學歷來都是情感宣泄的溫池,亦是審慎思考的牧野。知青文學歷經四十年的發展,呈現出整整一代人的精神苦難和不屈奮斗。所謂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正是從時間的意義上,界定了不同時代,不同視角對歷史、人生的思考。知青文學從20世紀70年代末發端直到今天的發展進程,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從20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末期,我們將此時創作稱之為“知青小說”。在此階段,具有知青身份的作家在歷經苦難后,寫下了為新時期文學奠基的篇章。第二階段是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我們將此時創作稱之為“后知青小說”。此階段,隨著改革開放、經濟崛起,人們的思想觀念呈現多元的變化,隨之而來的是價值判斷標準的變更。許多老知青作家開始對知青運動有新的思考,而年輕的非知青身份的作家也開始對幾十年前的這場運動有了局外人的旁觀視角。縱觀兩個時期的“知青小說”創作,在以下三個方面呈現出較明顯的變化。
1978年,盧新華《傷痕》的橫空出世,為“知青文學”的集體合唱開了個頭,同時,也成為歷經十年荒蕪的中國文學走進“新時期”的鮮明標志。以其名字命名的“傷痕文學”迅即在華夏大地上掀起控訴“文革”的創作熱潮。一時間,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幾乎同時拿起筆,揭露其在非常年代里所經受的非人待遇;老干部、教師、醫生、文藝工作者、受難家屬、失學少年等借著這股東風盡情宣泄其壓抑十年之久的憤懣與不平。“可以說新時期的文學啟蒙和啟蒙文學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賴于知青題材而發軔的。”[1]知青作家以其流暢的文筆、“上山下鄉”的真切感受和對祖國未來的焦灼思考,契合了“傷痕文學”創作主旨,留下多篇引起時代共鳴的佳作。
從王曉華在媽媽墳前哭訴“女兒永遠也不會忘記您和我心上的傷痕誰戳下的”(盧新華《傷痕》)開始,眼淚、傷痛和憤怒伴隨著知青文學的成長。知青作家們大多在新中國建立前后出生,伴隨新中國的朝陽成長,有著金色的童年、堅定的信仰和不屈的意志,渴求為國家建功立業。然而,“血統論”的巨大陰影,使得他們怎么努力也不能得到認可,他們神圣的理想,對國家、對人民的獻身精神一次次遭到嘲弄,甚至她們用最寶貴的親情換取所謂的“真誠”之后,得到的只是欺騙。幼小的心靈一時間還接受不了這么慘痛的現實,展示傷痕,既是痛切的,又是無助的。孔捷生《在小河那邊》中的姐弟倆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認。輾轉相愛、相認之后又要背負著“亂倫”的巨大壓力。直到找到母親的遺書,兩人才得以解脫。展示被撕裂的傷痕不僅是作家宣泄的需要,也是同時代的對這種傷痛感同身受的千萬知青的心理需要。同樣,鄭義《楓》控訴的也是真誠被愚弄、生命被毀滅的巨大哀傷。馮驥才《鋪花的歧路》中明明是相愛的白慧和常鳴,因為時代的錯誤而一次次離散,還險些付出生命的代價。“文革”時就被傳抄的《第二次握手》展現了脊梁式的中國青年在青春和愛情被無情摧毀后,忍著哀痛為國獻身的高尚情操。
此時的作品“宣泄”重于“思考”。作者將自己受迫害的無辜和滲血的心靈展示給讀者。由于這個初衷,在結構上,作者是采用雙線并行,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一條線是知青下鄉的現實生活,另一條線或者是敘述導致其下鄉的沉痛家史(如《在小河那邊》《鋪花的歧路》),或者是追敘下鄉返城后遭逢境遇(如《晚霞消失的時候》《達紫香花悄悄地開了》)。結尾是“文革”結束,新時期到來,主人公沉冤得雪,但支離破碎的感情卻成為永久的傷痕。此類作品數量多,引起共鳴廣泛,“知青文學”當之無愧地引領了新時期文學的第一潮頭。但是,此時的“知青小說”在結構模式上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魔咒”。
“后知青小說”則在結構上首先消解了這個“魔咒”。歷經二十幾年,知青作家已經厭倦于“受迫害”故事情節的編織,對自己曾經的血淚控訴也感到乏味,他們試圖對過去進行冷靜的回憶,在回憶中呈現歷史的真實。更為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們自動擺脫了“講述一個完整故事”的責任牽絆,任憑自己的感覺將回憶重新組接,形成了一種散點式的敘事模式。“記憶從來都不是自然的生理過程,它往往是權力運作的結果,同時也可以是自覺的文化實踐”[2],忘卻什么,記憶什么,都凝結了作者對文本的審慎思考。
在韓少功《日夜書》、潘婧《抒情年華》、王小妮《方圓四十里》等“后知青小說”中,我們很難了解當年知青下鄉的全景,也很難獲知一個浸透著時代風云的典型故事情節,更不能從中歸納總結出那個年代的集體話語。很顯然,這種有意的忘卻,其目的就是要解構當年的歷史。那么我們從“后知青小說”看到的是什么呢?看到的是掙脫既定意識形態后復活的記憶。于是,有了郭又軍(《日夜書》)表面憨厚、暗地告密的嫌疑,有了“我”(《抒情年華》)純潔倔強誓不與農民為伍的高傲心靈,有了王力紅(《方圓四十里》)體強心脆、執拗告狀的尊嚴。“后知青小說”終于拋棄了虛假的紅色信仰直指歷史的真實。《日夜書》中,陶小布和馬濤等是“犧牲和失敗”的一代。他們年輕時成為政治的犧牲品,在農村蹉跎歲月,錯失學習本領的最佳時機;回城后又成為掉隊的士兵,用盡渾身解數追趕已經飛速發展的城市。他們不斷地被潮流裹挾,很難站穩腳跟,實現自我:官場斗智失利,工廠倒閉下崗,家庭破裂離散,子女逆反墮落。大多數時候,他們成了歷史的“大玩偶”,由茫然走向絕望。他們的經歷解構了歷史,而他們所孕育的“垮掉的一代”則解構了當下。馬濤和安燕的推卸責任、遠走高飛為孩子的墮落埋下了伏筆。馬笑月的自殘、自殺行為和丹丹的“狂歡癥”再現的正是當下中國青年信仰空虛,精神萎靡,物欲至上,極度自我的普遍心態。
在《日夜書》中,“我”手持“敘事圈套”,穿越于回憶與現實之間,一會兒沉浸在某段記憶中,一會兒又輕巧地跳離,展開另一段敘述或者沉思,將幾個沒有直接聯系,形態各異的故事重新組合,將或大或小的碎片粘貼成一個美麗的花瓶。雖然有時候“我”是某一個故事的主角,但是從全篇來看,“我”更像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不乏客觀的見證和理性的議論。作者的良苦用心就是要解構歷史,再解構當下,以此讓青年人警醒。人在逃脫不了時代的把控時,在不能找到尊嚴與良知的棲居地時,難道就只能順應逆流,放逐自我嗎?這就是作者通過寫作此書進行的智性思考。
不可否認,“知青小說”在傷痕控訴階段無論是從藝術上還是思想上都不夠成熟。大多數作品還停留在沉冤得雪、重見天日的情感宣泄階段。然而,幼稚的吶喊找不到事件的真兇。知青作家必須在更廣闊的空間思考這段歷史,“知青文學”及“傷痕文學”亟待深化。“從以傾訴為主的‘傷痕’文學到較有自審意識的‘反思’文學,知青小說是較早開始轉型的。”[3]知青作家再次走在了新時期文學的潮頭,以青年特有的銳氣撥開迷霧帶著更多的理性思考進入了彷徨的“反思期”。在復雜的反思文本中,最重要的突破是體現了“青春無悔”的主題。
控訴吶喊過后的知青作家忽然發現自己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對過去無情的否定亦是對自己崇高理想、人生原則和多年血淚付出的否定。因為否定過去就沒有現在,否定歷史就沒有未來。在已逝去的往事中找到有價值的精神因素,正視創傷并取得樂觀主義的精神資源,才是回眸歷史的意義所在。由此,許多作品在進行價值判斷時,由曾經的一味否定與批判,轉向在認識到歷史荒謬的同時,也禮贊了廣大知青奉獻給荒誕歲月的熱情和真誠,對曾經知青經歷的認識也由單純否定轉向間接肯定。在《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等作品里,李曉燕、裴曉云等人既被打上了可悲可憫的時代烙印又高揚著可貴可贊的理想主義精神。《北方的河》中,“他”和“她”終于在北方五條大河的游歷中滌蕩了痛苦和失落,獲得了勇氣和力量。韓乃寅《遠離太陽的地方》中的青年們戰嚴寒、斗苦雪,將“北大荒”變成“北大倉”。就像作為親歷者的郭小東曾指出的:“對于大部分知識青年來說,上山下鄉對于他們,完全出于一種對革命的向往,一種對領袖的虔誠。只有寫出這一點,才是真實的。標準不應是今天的尺度,而是當時的歷史環境,這些小說正是寫出了時代賦予青年們的思想性格特點”[4]。
不可否認,“青春無悔”的主題確實點亮了當時晦暗凝重的文壇。盡管許多人對知青運動本身存在質疑,對這一主題的建構也認為是某些精英作家的主觀臆想,但它還是代表了那個時代部分知青的心聲,亦可以當作對千萬受傷靈魂的一種撫慰。然而,這種撫慰只能是片刻的,它的崇高、尊嚴與理性很快被席卷整個世界的后現代主義思潮消解了。
首先,“后知青小說”解構了“知青小說”中的英雄形象。20世紀90年代出現的“知青小說”的主角不再是根正苗紅、高大偉岸、披荊斬棘的英雄人物,而是怪癖另類、性格張揚或好勇斗狠的角色。他們不能像平凡人那樣淹沒在人群里,相反卻總是顯露出來。他們又不能承擔鐵肩挑正義的歷史重任,只能扮演被關注,被嘲弄或被嫉妒、被議論的角色。王二和陳清揚的被批斗和被圍觀(《黃金時代》)、豆芽菜的幼稚和張狂(《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路北平的鬼女婿身份(《迷谷》)、米蘭的性感美麗(《動物兇猛》)都在荒唐的年代、荒涼的人性背景上平添了一抹亮色,雖缺少了理想主義的激情,卻讓讀者感覺到生活的真實、時代的痛癢和心靈的悲喜。
其次,“后知青小說”展現了對嚴肅事件的狂歡化游戲態度。知青下鄉是無比嚴肅的事情,在“后知青小說”家作品中則完全是一種調侃的態度。池莉《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展示的是主人公豆芽菜以逃離的方式“享受”下鄉故事:她和男知青進行自行車比賽,帶動集體狂歡,接受知青領袖關山的愛情又移情別戀豆腐坊的小瓦,引得雙方幾十個知青武斗、受傷,成了“聲名狼藉”的人。小說還以戲謔的筆調撕開了所謂“領導干部”自私虛偽、陰險猥瑣的假面孔,以文學敘述的銳利和譏諷直面現實的矛盾沖突,使魑魅魍魎在陽光下現形。
最后,“后知青小說”以“性”的高貴純潔解構了所謂的理想。不僅是在“知青文學”的體系中,哪怕從20世紀90年代整體的文學格局中考察《黃金時代》,它也是一個另類。王二和陳清揚在非人的年代遭受非人的冤屈時,沒有極力辯解,沒有血淚控訴,而是以“不在意”的態度忽略它、嘲諷它。同時他們尊重自我的欲求,堂而皇之地追求自己的欲求,以極度自我的方式尋求生活的愜意,反抗妖魅叢生時代。小說從不把性當作難以啟齒的事,王二率真、粗野乃至玩世不恭的性觀念讓人們看到原始自然的欲望和對本真人性的渴求。當然,表現渴求的同時也暴露了人性的弱點,正是這“弱點”把人從政治、道德、責任的枷鎖中解放出來,還原一個真實的“我”。“陳清揚貌似對肉體、欲望、性愛乃至生命尊嚴的輕薄,實則是對強勢的漠視與嘲弄,以此無言地控告一個時代的罪孽,小說越是輕淡地描述著他們面對橫逆與奇恥大辱的輕淡的態度,就愈其深刻地反訴著當時政治對人性人道尊嚴的踐踏。”[5]王小波以性的純潔和自然肯定了人的欲求的合理性,又在平凡的自我中參透了所謂“信仰”和“理想”的荒謬,并以游戲的態度超越了它。蘇瑋的小說《迷谷》講述了知青路北平和熱帶森林中類似野人的“流散戶”阿佩一家的故事。小說中充斥了人鬼冥婚、一妻多夫、二男相戀、人畜激情等獵奇故事。人物有對天地的敬畏、對自然的崇拜,卻唯獨沒有對倫理綱常的忌諱。在條件極端艱苦、兇險叢生的原始森林中,活著就是最高的要求,只要是能保護人類不受威脅,能滿足人活著的欲望,一切選擇都是合理的。本能的性欲望的宣泄是人對自我欲求的一種尊重,在活著高于一切的人生準則下,所有的“崇高”都消解于生存的基本需求。性在“后知青小說”筆下,不再是骯臟下流和極度隱晦的符碼,而是反擊社會不公的武器,張揚自我本性的手段。這是“后知青小說”與“知青小說”本質的區別。
在反思文學的熱潮中,有一批知青作家終于意識到農村是他們生存的廣闊背景,生活在農村的廣大農民才應該是他們汲取力量的源泉。作家們將目光探向與他們朝夕相處的農民、牧民,他們不再對所生活的土地冷眼旁觀,而是努力地與它融為一體。在處理知青與農民的關系時,知青作家首先是站在知青的立場上,表達了知青對農民的感恩情懷。
許多小說將對知青的不公、苦難的描寫,完全讓位于農民的公難,展現對草根生命的尊重和理解。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中,陜北農民破老漢展現了底層農民的真實際遇:平庸瑣碎的日常生活,渺小灰暗的生命狀態,被排擠于現代生活之外的悲涼和種種不公平的遭際。韓少功《西望茅草地》里,場長張種田偏執獨斷、排斥科學、管理僵化,引得怨聲載道。在其由于工作失職引發山火,導致農場被吞并后,“我”卻重拾起他給買的一雙球鞋。這類真切又動人的形象,漸漸拉近了知青與農民的距離。
還有一些小說則直接展現了農民與知青的魚水深情。張承志的草原小說《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中,蒙古族母親額吉在暴風雪中將達哈(羊毛朝外的山羊皮外套)給了“我”,自己卻受了風寒,下半身癱瘓。這種力量促使深深埋藏在知青體內的愛瞬間迸發,“我”心甘情愿并引以自豪地將自己的青春和熱血撒播在廣闊的草原上。《麥秸垛》里的大芝娘用自己的博大心胸承擔了不公平命運帶來的苦難,也以自己的言行感化和溫暖著知青們幼稚又受傷的心靈。嚴歌苓的《天浴》中放馬人老金一直關心、保護著“破鞋”——文秀,以博大的胸懷接納了她。從這個意義上說,知青們才在“廣闊天地”里找到了愛的慰藉。不可否認,這一層面上的“知青小說”,已不像“傷痕文學”僅限于展覽自己的傷悲和冤屈,對鄉村的描寫也不那么陰冷,甚至帶有幾分愛意。知青們終于在殘忍的現實面前尋到了一絲光亮,破老漢的淳樸、額吉的無私、大芝娘的善良和老金的不離不棄于患難中支撐著他們,讓寒風中瑟瑟發抖的雛鳥品嘗到溫暖和信任。以今天的視角回眸那段艱澀的文學,這才是使之生命力長存的人性之光。
“知青小說”作家還保有較強的自我意識,他們還是站在知青的立場上,關注農村、農民對知青的看法,給知青生活帶來的喜怒哀樂。在敘事中,也往往采用第三人稱,全知全能的外在視角,強調對知青本體的影響。到了“后知青小說”這里,則體現出一種敘事立場的轉變:他們更多是跳脫知青身份,站在農民的立場上,以受傷害者的視角關注知青對農村生活產生的影響,以換位思考將“知青小說”的反思力度向縱深推進。
首先,這種思考展示知青的罪惡。在“后知青小說”中,冷靜成熟后的知青作家終于敢于同自己的靈魂真誠地對話,剖露在受傷靈魂掩蓋下的人性惡。張抗抗就在《隱形伴侶》和《殘忍》等篇章中挖掘了人性中的自私和殘忍。王小妮《方圓四十里》中,男知青們對同樣下鄉、回城無望的女知青沒有一點同情和愛護,反而對長相丑陋,身材胖的王力紅極盡欺凌,將自己不能回城的憤懣轉嫁給她。不用說男子漢的胸懷和擔當,就連起碼的做人的良知都喪失殆盡。《雙驢記》中人的聰明才智消耗于與低等動物的復仇競賽中,更深入揭示了知青狹隘的心胸和惡與暴力的本性。明明是人類殺害驢的手足將其觸怒,卻還想要擺出主人的樣子征服、奴役它。人不但對其所依托的牲口沒有一點溫情和憐憫,還處處拿驢的痛苦取樂,對驢的一點點的不馴服都睚眥必報,人性的光輝至此蕩然無存。這種冷漠和殘忍再現了生活的真實,也由此引發思考:當人面對自己所依托的對象時,面對比自己弱小的族類時應該采取什么態度呢?只是一味地弱肉強食、奴役驅使嗎?雖然歷史的荒謬和層層積壓給了人性惡釋放的窗口,但是知青們“無知者無畏”的淺薄和擺脫苦難的終極目的才是使他們不計后果,窮兇極惡的動因。受傷害不是惡的理由,更不能用惡去傷害養育知青、包容知青的土地和牲畜。
其次,“后知青小說”表現了靈魂的懺悔。由于罪惡的顯現,懺悔變得水到渠成。時過境遷,知青們終于意識到他們作為被害者的同時也扮演了害人者的形象。很多時候,他們是將自己的不平和冤屈轉嫁到比他們更弱小的農民身上,給相依為命的衣食父母造成了深層的傷害。這個層面上,要首推劉醒龍的小說《大樹還小》。當年的知青“白狗子”“老五”等人,如今事業發達,功成名就,在紀念知青運動三十周年之際,開著豪車重返鄉村,尋找回憶。劉醒龍以農村孩子大樹的眼光來觀察這些知青。原來,在老鄉的眼里,知青們打架斗毆、偷雞摸狗、誣告陷害、誘騙少女、逃避責任,完全破壞了村里淳樸的民風。老鄉們說:“他們老寫文章說自己下鄉吃了多少苦,是受到迫害,好像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吃苦是應該的,他們就不該這樣”。這種邏輯暴露了“變了質”的“血統論”的根深蒂固。這種“血統”不再是兒子與老子的關系,而是城市與農村的關系。有了這種“血統論”作為支撐,知青們永遠不可能真正融入農村,融入土地。所以知青們來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時候,是帶著內心的高傲,以啟蒙者、救贖者的姿態來的。他們自豪地給農民講科學種田;繽紛地渲染文具盒、有色電影和外國歌曲;以憐憫、同情和施舍的面孔去接近農村姑娘……小說的結尾再次加力,將悲劇推進一層:白狗子的情人居然是大樹的姐姐,白狗子等知青傷害秦四爹后又戕害了農村的一代年輕人!帶著大樹去城里治病時,白狗子終于低頭了,只是這種懺悔遲到了三十年。《雙驢記》的作者王松在創作談中這樣說道:“在我插隊的那個地方,曾經流傳過這樣一句話——當年鬧土匪,現在是鬧知青啊!也正是這句話,曾經被我們引為自豪,而更讓我大感意外的是,今天,許多當年的知青朋友再回想起這句話仍還津津樂道,頗為得意”。“其實這才是我寫這篇《雙驢記》的真實動機”。王松的話值得我們深思。李洱的《鬼子進村》、王明皓的《快刀》、何頓的《眺望人生》等作品,都是從農民的視角書寫知青,這些以“非知青”的身份冷眼旁觀的后知青小說,跳出了知青身份的高貴,擺脫了知青情感的委屈,正視知青留下的罪孽。當功名成就的知青憶苦思甜、返鄉擺闊時,他們才真正摸著自己的良心,站在農民的角度重新審視一下自己曾經的作為。只有這種換位思考,才能意識到曾經的偷雞摸狗、欺男騙女、斗氣罷工、拋家返城給無辜的農民帶來多少苦楚。也只有在深度展現罪惡的背景下,懺悔才帶有真度和純度。
最后,“后知青小說”也為知青人物找到了救贖之路。這是一直以來“知青小說”苦苦追尋的主題。好多小說寫盡了人性之罪惡,也寫盡了人性之迷茫,唯獨沒有寫透的是對高潔人性的禮贊。面對災難、面對打壓、面對永無休止的算計,后知青作家阿蠻給我們指出了一條出路:讓純潔、透亮的人格閃光。阿蠻小說《逆神》中的主人公歐陽曉星是一個美麗、純潔、正直、善良的姑娘。她微笑著面對生活,真誠關心和幫助身邊每一個人。她沒有任何心機,從不謀劃未來,只是一心一意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在人心浮動的知青年代,曉星的出現是個異數。即使被至親的姐姐誤會,即使被肖夢瑤搶了上大學的名額,即使放棄了自己的真愛,她也從不抱怨,從不悔恨,只是繼續自己的善良。在小說結尾的風波中,一群深愛曉星的男子漢們在曉星身懷六甲之際,放棄個人恩怨,合力保護曉星的義舉,還有歐陽晴月在危急關頭為了保護妹妹縱深跳入河中的一幕,都證明了曉星的純情和愛感染了周圍的人。她的付出、她的無怨無悔讓所有工于心計的人汗顏;她的淡泊無爭讓所有盲目的人看到了另外一種更美好、更睿智的生活方式。并不是說身處紛亂的環境,人就一定要去陷害、爭奪。在大的時代面前,人也可以把握自己的內心,讓它不沉淪、不放棄、也不媚俗。那個年代,盡管有政策的失誤、種種危機,但如果能以一顆平常心對待,就一定能走出陰霾。外形精瘦、天性柔弱的歐陽曉星在“文革”中,好比狂風中的沙粒,要在不能自主的歷史狂流和命運中獲得意義和價值,唯一的力量來自內心。淡泊、沉靜又善良的歐陽曉星,其實是當時社會的智者。她的智慧不是表現在算計、打壓和鉆營上,而是表現為對社會現實較為清醒的認識、與人為善的態度和不愿隨波逐流的心理。和歐陽曉星一樣,阿蠻也是個文壇的異數。當野蓮的《落荒》、李晶和李盈的《沉雪》還沉浸在個人情感悲歡的糾結中時,當潘婧的《抒情年華》、林白的《致一九七五》、陳行之的《當青春成為往事》還在努力追憶逝去的青春時光時,當成堅的《審問靈魂》、畢飛宇的《平原》在龐大敘事中提出歷史詰問時,他已經跳脫了無奈的痛苦和所謂的責任,找到了靈魂自我救贖之路。表面上看,是控訴罪惡、展覽傷痕還是剖露罪惡、靈魂自省只是題材和主題的變化,實則是后知青作家敘事立場的變化。正是由于這種換位思考,才能擺脫知青一直以來自怨自艾的怒氣,看到自己昨日的丑惡和罪行,進而意識到自我懺悔的必要和緊要。只有意識到了這一點,“后知青小說”才超越了“知青小說”,才能真正從靈魂層面達到自省,才能體現懺悔的純度、脊梁的硬度和文學的高度。
走過近半個世紀的“知青文學”,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先是被綁縛在“傷痕文學”的祭壇上,而后又凌駕于“英雄主義”的戰車上,其間偶有探向農民的深切視角,但總體而言在“知青小說”的濫觴期它還是擺脫不了既定的框架。如控訴反思主題的開掘,沉郁悲憤的感情基調,雙重情節結構,兩面對立的人物關系和矛盾演進的程式化等。這個既定的框架如同“魔咒”一般牢牢籠罩著“知青小說”創作,知青作家越是沉醉于“親歷性”“揭露性”“反思性”的追求,越難走出模式創作的誤區。隨著知青自身記憶的挖掘殆盡,揭露和反思的能量也逐步弱化,致使“知青小說”一方面難于突破和創新,另一方面在成熟的框架下,新作品又如雨后春筍般蓬勃生長。
是否知青題材被挖掘到極致了呢?當然不是。知青的記憶還有一部分被遮蔽,知青的經驗還遠沒有被全面檢視。果然,“后知青小說”開始彌補“知青小說”的缺失。他們以肢解記憶、肢解歷史的方式再現知青經歷中粗鄙的現實;他們以戲謔嘲弄的態度消解“青春無悔”的崇高主題;他們由感念和農民的魚水深情深入到靈魂的自省。肢解、嘲弄和自省深入觸及了生活的本質,將“知青小說”在結構框架、主題開掘和敘事立場方面引向深入。“后知青小說”雖然沒有起到“知青小說”在“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中引領潮頭的作用,卻努力挖掘了知青經驗的凍土,表現出對責任的認知和可貴的自省、自審意識,在百家爭鳴的當下文壇取得一席之地。重新審視這段歷史,其意義是非常深遠的。只要我們的知青作家還在努力的耕耘人性的沃土,只要中國文學還在精英化和大眾化的軌道上向前邁進,“知青文學”走向如何,是控訴還是自省,是嚴肅還是戲謔,似乎不是最重要的。畢竟,它已多次站在中國新時期文學的潮頭,引領文學的風尚,慰藉饑渴的心靈,記載受難的歷史,升華對人性的體悟。它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已經留下了堅實的足跡。
[1]丁帆.走出角色的怪圈——“知青文學”片論[J].文藝爭鳴,1999,(1).
[2]劉復生.重新打開記憶之門——韓少功《日夜書》對知青經驗的反省[J].創作與評論,2013,(1).
[3]賀仲明.論新時期知青小說的精神特征與歷史意蘊[J].天津社會科學,2011,(3).
[4]郭小東.論知青小說[J].作品,1983,(3).
[5]郭小東.中國知青文學——非主流傾向的現狀表述[J].汕頭大學學報,2005,(5).
〔責任編輯:曹金鐘 王 巍〕
I207.42
A
1000-8284(2015)04-0203-06
2014-09-09
牡丹江市社科聯項目“知青小說與后知青小說比較研究”(20150106);牡丹江師范學院國家級重點創新預研項目“一代人的面孔——知青文學研究”(GY201209)
董慧(1979-),女,黑龍江加格達奇人,副教授,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