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霞
每次去朝外,見到老校長時,她都會很自然地握住我的手。
朝外是朝陽外國語學校的簡稱,2012年的春天,我開始頻繁出入于坐落在鳥巢附近的這所學校。那些空氣依然清冷的早晨,在慧忠里的朝外小學部,那些好小好小的孩子,會爭先恐后地跑過來,仰著花盤似的小臉,和你熱熱地說一句:“老師好!”
老校長姓郝,名字頗富中性色彩:郝又明。但我喜歡叫她老校長,在我不長的從事教育工作的履歷中,她是我見過的最年長的一位校長了。
機緣巧合,在給朝外做了一次有關閱讀的講座之后,我就和這所學校結下了不解之緣。老校長熱情地把我們一次次邀去,堅定地說:我看準了,我要做閱讀!
老校長生于1934年的北平,1959年畢業于清華大學水利系,她說那時教她的老師中就有著名水利專家黃萬里先生。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期開始,郝又明就開始了英語教師的職業生涯,先后在北京二十五中、求實中學、海淀十一學校進行英語教學的教改實驗,曾獲“全國勞動模范”“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北京市胡楚南獎”“北京市人民教師”等諸多嘉獎。1989年,她作為中國唯一的中學教師代表,參加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舉辦的“21世紀教育研討會”。
而我以為,老校長真正快意淋漓的教育人生,開始于1998年。那一年,六十四歲的她在亞運村一片普通的住宅群里掛牌成立了北京朝陽外國語學校。據說臨近開學了,教室里還是一踩一腳灰,好不容易招來一批學生,還陸續走了一百多人。然而,在此后的13年中,朝外由單一的初中建制逐步擴充完善了高中和小學,完成了從民辦公助到國有民辦再到公辦學校的轉變,實現了由普通學校到區級示范校的跨越。
2011年冬季,我第一次見老校長,就被她腋下的雙拐所震撼,聽說她因為股骨頭壞死,疼得在學校的地下打滾。我不能想象,這位體育場上曾經的健將、清華摩托車隊的輔導員,如何面對她生命中那些徹骨的疼痛?
那一晚,我在電話里向也曾飽受腰疼折磨的母親訴說了老校長的故事,惹得老媽連連贊嘆。在不同的人生坐標里,有的人確實走得更遠。
就像她在六十四歲高齡選擇又一次起飛,老校長看準的事情,就一定要做。于是,建構閱讀課程、提升閱讀素養的課題,就在老校長悠長而執著的目光中開啟了,我們沒有多少成熟的經驗可遵循,也沒有多少現成的模板可復制,但這里有寬松的課時安排,切實的制度保障,這里還有年輕的同道者們,他們渴望探索、渴望改變……
還因為,“閱讀”關乎于心靈的潤澤,生命的壯大,關乎人之為人的根基與氣脈。
在幾年前的媒體采訪中,老校長曾說:熬了十年,朝外才有了今天。我今年都快七十五歲了,臨走前還是想再吶喊一聲,希望教育能按規律辦?,F在有些學校為什么路越走越窄,就是因為沒有做人的工作?!捌犯竦谝弧薄白鲎詈玫淖约骸?,這是朝外奉行的教育原則,我一定要把這個model做好,交給我的接班人,這是我最大的心愿。
春天里,剛剛開學,倡導“品格第一”的老校長就買了奧巴馬總統寫給女兒的勵志讀物《贊美你》,送給學校的每一位老師和同學,我們的閱讀課程,也在這春風化雨的“贊美”中悄然帶給孩子一份感動和美好。
在讀過幾篇關于臺灣教改的文章后,老校長向我打聽起北師大的課程教學論專家王策三先生,原來是王老先生關于基礎教育改革推行的穩妥立場,讓老校長心有戚戚,如遇知音。我不由地想起第一次見面,老校長就明確地表達了對教育改革中“一刀切”作風的不滿,朝外的學校食堂,也正是因為當時沒有跟風廢除而得以保留,如今看來,這一個慢半拍的舉動,讓孩子們在健康上受益多多。
老校長說:做教育不能著急,一紙行政命令下來,我總要先琢磨琢磨,看看是不是真的符合教育的規律。她倡導的“分層教學”貫徹“分層不分班、保底不封頂、學生自選層、層間可流動”的原則,所探索的,也正是一種更符合學生個性發展得慢節拍教育。
無奈王策三老先生已是高壽,深居簡出,而吾生也晚,一時間似乎無緣相見,但老校長的問題意識也引發了我的興趣,我復印了幾篇王老先生的文章,又找到他的兩本專著,在下一次去朝外聽課時,送給了老校長。老校長興奮之余,又握住了我的手,在緊張的聽課間隙,和我探討起“靜悄悄的革命”。
好久不曾體會到這樣溫暖而自然的握手了,被這樣握著的時候,某一刻甚至感覺自己又回到五、六歲,那時候姥姥還在,她牽著我的小手去打預防針,低下頭告訴我說:別怕。
有些東西,就在握手之間,悄悄地傳遞著,那是急切、是渴求,是一個教育先行者對后來者的叮囑和寄托。
在很多事情上,老校長都顯示出她強大的執著,比如說她堅持讓朝外的老師們穿校服,坊間還流傳著身著朝外校服的老師被當做附近超市收銀員的笑話,年輕的女老師們自然耐不住這份“樸素”,在老校長看不到的地方頑強地綻放個性和美麗。
老校長說:我知道她們不愛穿,但我就得這么一遍遍地要求,而且我自己一定要穿,我有我的道理。說這話的時候,她有些狡黠地眨眨眼睛,唇邊漾起孩子似的笑意。
高考剛剛落下帷幕,周末的深夜,在朝外的閱讀博客“涵詠”上,我看到了一組朝外高考花絮。照片上的老校長坐在輪椅上,或殷殷目送,或諄諄叮囑,和朝外的師生共同經歷著這一年一度的嚴峻與考驗。但無論是和老師還是和孩子們,老校長都無一例外地,握住了他們的手。
不知怎么,眼睛就那么一熱,心里同樣有熱熱的東西涌上來。是因為輪椅上那年已八旬的老人嗎?還是因為那飽經滄桑的掌心里的熱度?一時間,我甚至無法說清自己的感受。
我從小就渴望從教,比如說做一個中學語文老師,或者在大學中文系講授現當代文學,但我沒有想到,命運給了我一個更大的講臺,讓我的教育之夢更加聚焦,讓我得以在一個更闊大的背景下去理解教育。在過往的五年里,隨著對教育領域探索的深入,我內心的焦灼與憂慮也日益加深。在從南到北、從城市到鄉鎮的一次次觀摩、聽課、培訓、講座中,我也一次次地與教育的“真實”遭遇,而這樣的“真實”,常常會讓你坐立不安……也每每在這個時候,我會深深地體會到同為北師大校友的北京十五中校長邰亞晨所說的:在今天談教育的成功,是一種恥辱。
但畢竟還有那么一些人在努力著。魯迅先生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在中國做教育,需要的正是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如果沒有足夠的擔當、足夠的奉獻、足夠的隱忍堅持和無怨無悔,那就請遠離這個事業。而教育的公平、民主、均衡……這些語詞如果不真實地落實在一個個堅實或并不堅實的臂膀上,如果不真實地源自于每一所學校、每一位校長、每一個老師的躬身實踐,那么它就只能是規劃報告里的愿景和瞻望。
在這個靜謐的夜晚,凝視著那些握手的瞬間,我仿佛又感受到了老人掌心里的熱力。
后來才知道,照片上署名“侯奕光”的拍攝者,就是朝外培養的學生,曾就讀于北京外國語大學,目前在中國廣播電臺工作。我不知是怎樣的機緣讓小侯同學拍下了這樣的一組照片,但從他寫于2010年的一篇回母校“探親”的網絡日志中,我似乎讀懂了他鏡頭背后的深意:來到校長室門口,校長伸手,我趕緊一把抓住,慈祥、溫暖的感覺涌上心頭。校長對我已經沒有當初的嚴厲,只是欣慰和鼓勵,看得出她喜歡我的工作,希望我繼續學好俄語,看得出這工作很合他老人家的意……
那深深的一握,握住的,是中國的未來。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副教授,文學博士,藝術學博士后)
(責任編輯:史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