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述勝+邱星語
專欄主持人
于述勝,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教育思想史和教育學術史研究。兼任國際儒學聯合會理事、宣傳出版委員會副主任,《教育學報》執行主編,中國教育學會教育史分會常務理事。
《讀經明理》專欄前言
自“軸心時代”起,哲學即在人生對話中開啟。它展現的正是哲學本義: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不必高視“會友”“輔仁”之事,它其實就是讀經典之書、明人生之理,增進人生智慧、提升人生境界,轉化和完善人之世界觀,讓人過上有意義的幸福生活。
宋代書院講學,被后人視為書院精神之代表。其書院是有共同信仰的學者們的生活共同體:在特定師者引領下,學者們以經典為論題,切問近思,以明人生之道?!墩撜Z》《孟子》式的對話,亦因以復興。朱子復修白鹿洞書院,其覓舊址、建黌舍、立學規之功固不可沒,而其以講學為生命、“一日不講學,則惕然以為憂”之精神,尤當為今人所效法。
1912年初,蔡元培出任中華民國第一任教育總長,發表《對于教育方針之意見》,提出了包括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公民道德教育、美感教育、世界觀教育等在內的五育并舉的教育方針。其所謂“世界觀教育”,其實就是傳統的意義之學,是通過哲學進行的關于精神自由的教育。可惜的是,隨后舉行的全國臨時教育會議所制定的教育宗旨——“注重道德教育,以實利教育和軍國民教育輔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刪除了“世界觀教育”這一要目,從制度上切斷了教育與人的精神自由之密切關聯。自是以降,盡性成德之教為成材之教所涵蓋,人生意義之學為知識技能之學所籠罩。經學被拆分到哲學、文學或史學中,而后者則變成了大學里的高頭講章。韓愈曰:“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卑儆嗄陙?,“道”日不見重,“業”日向利而行,“解惑”亦日與人生疏遠,淪為解考題之用。如此,則知愈博而惑愈甚。其為教為學,不亦悖乎?
所幸天運往還,周而復始。儒、道之學復起,求道之人日眾。吾等沐浴此風,不甘以經學為講章、以經籍為舉業。遂以QQ為平臺,法古人“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之舉,游走于經籍與人生之場,切問而近思,讀經以明理,以收進德修業之效?!白x經明理”欄目中的文章,即是選取平日交流中的若干論題加工而成。每篇文章涉及中華經典中的一兩句名言。人們雖或習知其言,但未必皆能通透其理。為了便于讀者理解,我們先列師者與學者往復問答之語,最后用證學韻語詩加以總結。所以要這樣做,乃因答問循序漸進,易于理會,而詩言韻語有助于牢記。
總之,我們為“讀經明理”欄目之初衷,乃在于先求打通自家心結,再與教育界的朋友們相參互明。文中若有荒謬不倫之處,還請朋友們不吝賜教,正所謂“非我而當者,吾師也”。
學者問:《論語》開篇即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相示??晌覐男W到現在,天天上學讀書,不僅難得其樂,反倒常覺其苦,真可謂“不亦苦乎”!
師對曰:說說看,你所學何事,又為何而學?
學者問:我們學的是法定教材,為的是得個好成績,將來考個好大學,大學畢業找個好工作。古言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莫非讀書本來就是一件苦事?等做了“人上人”才能盡享快樂?
師者曰:難怪你常覺其苦,且不解孔夫子為學之樂。
孔子這里所說的“學”,當然包含著學習知識與技能,但其要義不在于此。對于此“學”,古人或以“學道”“學做人”“明人倫”,或以“修身之學”“義理之學”“盡性之學”名之,不一而足。
學者嘆曰:唉!一聽到“學道”之類的大字眼,我就頭大腦昏,覺得太高了,望塵莫及。
師者亦嘆:唉!“道”字本無玄妙處。我輩一頭扎進功利場,遂小視、賤視了自己,頓覺“道”字高妙無比,不可企及。
孔夫子不是說過“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①嗎?所謂“道”,就是人生日用的道兒與理兒。人莫不有父子、兄弟、朋友之倫,也就莫不有其道。做父母有父母之道,做子女有子女之道……故孟子說庠序學?!敖运悦魅藗悺雹?,而《中庸》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人能自盡其道,則仰無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無往而不自得;人人各盡其道,則人我和諧,事業同襄共成。天下之樂,孰大于此?
學者復問:由此說來,“學”即學做人。那么,“習”的要義是什么?就是“復習”或“練習”?
師者答曰:學做人必展開于日常生活中,與日用常行相隔絕,學做人就成了一句空話。其“習”乃實踐、實行義,即在日用中學做人。所以孔子說:“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③?!痹用咳杖∑渖?,其中就有“傳不習乎”④,即師者教人,必先將其欲傳之道踐之于行、體之于身、驗之于心,不能只作口耳講說之用。中國現代教育家陶行知倡言“生活即教育”“教學做合一”,就深受這一思想傳統浸潤,有孔孟思想的影子。
古人解經,必通訓詁,必貫經傳。不通訓詁,則肆為臆說、游談無根;不貫經傳,則一葉遮目、不識大體。清儒毛奇齡認為:“學而時習之”的“學”字是名詞而非動詞。這一分疏極其重要。如果“學”是動詞,“學”和“習”就成了先后相繼、彼此獨立的兩種行為,容易被理解成知識技能的學與習(練習、熟習)。如果把“學”看成名詞,則“學”就在“習”中、在日用常行之中,離開了“習”便無所謂“學”了。至于“時”字,則是“以時”且“時時”之義,所重在把握習行的時機。
還需說明的是:《論語》是反映孔子與學生相互切磋、解答人生困惑的記錄,跟現今以課堂為中心的書本知識教學,語境頗為不同。韓愈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今人每以其“解惑”為解算術、物理、語文題,不知人家首先要解的,是人生之惑。知識技能的學習若不本于解人生之惑,而是與解人生之惑相分離甚至于對立,則知愈多而惑愈甚,其為教為學,不亦悖乎!
學者問:如此說來,知識技能的教學是否就可有可無了?學道與學知識技能是什么關系?
師者曰:怎么可以說學知識技能可有可無?孔子不是也說過“依于仁,游于藝”⑤嗎?
“學道”是獲得人生的意義。說一個人得“道”,就意味著他或她找到了自己的生命和生活節奏,能自己領著自己往前走,《中庸》所謂“道者,自道也”。不僅如此,他自己的節奏與他人、世界的節奏還相互契合,人們同歌共舞,這就是孔子所謂的“成于樂”之境。
進入了這種狀態,就是“依于仁”。這個“仁”字,不能理解為一個外在的、對象化的東西,它就是一個人盡其日用常行之道后,所獲得滿足感、充實感和安定感。我讀《論語》這段話,腦海里總浮現著一個生機盎然的生活場景:一個小孩子依偎在媽媽的身旁,神定氣閑,有了“在家中”的意義感,整個世界煥發著意義之光。于是,家中之事都是他的事兒,他對家中之事充滿了好奇,什么都想學一學、動一動——媽媽包餃子,他也要包餃子;媽媽掃地,他也要掃地……這就是“游于藝”?!八嚒本褪侵R技能。在孔子那個時代,“藝”主要指禮、樂、射、御、書、數等實用知識、技能。
學習知識技能,當然要用來解決當前和未來生活中的問題。一個人步入社會以后,知識技能可以幫助我們在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獲得自己的職業。但是,對于青少兒來說,學習知識技能,首先不是為了謀職業、找飯碗,而是啟迪智慧,打開人進入世界的各扇窗口。知識技能會因時代變化而陳舊,但人如果有了智慧,就能順應時代變化,在變化中學習,永遠立于不敗之地,因而生生不窮。故學“道”、啟迪智慧是本,屬于內在而絕對的價值;拿文憑、找工作是末,屬于外在而相對的價值。就像樹木生長,要讓它開好花、結好果,就要深植其根。學習知識技能也要固其智慧之本。這樣做,就是務本,所謂“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⑥。如果不務本,從入學那一天起,雙眼緊緊盯在得高分、考好大學、找好工作上,道未得、慧不開,將來雖得高位重利也不見得守得住——當了高官,鋃鐺入獄;發了大財,揮霍一空。正所謂“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⑦。
說到底,“學道”就是如今“素質教育”的要義所在——“素質”者,生命之底子也。這個底子越厚、越廣,人生之路越充滿光明和希望。
學者曰:師傅今天真是解了我的大惑,也讓我浮想聯翩:原來,“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與“依于仁,游于藝”是一體相連的!
師者曰:確實如此。
“游于藝”的“游”字很有深意、值得講求。所謂“游”,就是用心于所做、所學之事而又能超脫之,有游動空間、能自由發揮。就像小孩子跟著媽媽包餃子不是為了吃餃子,跟著媽媽掃地不是為了完成任務,他已經超越了外在的功利性目標,完全為自己所正在做的事情所吸引,身心一如、物我一體。他是在一種輕松自由的心境中學事習藝。故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雹唷爸摺边€與所做之事相互外在,“好之者”已能在情感的投入中使物與己相互接近,而“樂之者”已使己與物融為一體?!八嚒倍堋坝巍?,它已由技術上升為藝術。仁與藝一依一游、相互興發,“學”與“樂”也難分難解:學即樂,樂即學。這是創造性的生活狀態,也是創造性的學習狀態:新新不已,樂在其中!
我想,《論語》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開篇,不用陳述句,也不用祈使句,卻只用反問句,真是意趣非凡!它讓一位已得為學至樂的人現身說法,而讓學者們證而會之:“我覺得學而時習之真是一種莫大的快樂呀!君以為如何?”
學者曰:弟子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明代有個思想家、教育家,名叫王艮(1483—1541),是王陽明的大弟子。他寫過一首非常著名的《樂學歌》,頗合《論語》首章之義:
樂學歌
人心本自樂,自將私心縛。
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
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
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
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
樂便然后學,學便然后樂,
樂是學,學是樂。
於乎!天下之樂,何如此學?
天下之學,何如此樂?
注釋:
①《論語·陽貨》。
②《孟子·滕文公上》。
③④⑥《論語·學而》。
⑤《論語·泰伯》。
⑦《禮記·大學》。
⑧《論語·雍也》。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
(責任編輯:任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