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農業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江蘇南京 210095)
工業化、城市化進程產生了城市,城市與農村分化開來并產生了城鄉關系。城市位于社會的中心,農村被置于邊緣,城市占據著主導和支配地位,農村只能是被支配和依附的角色,城鄉之間形成了“中心-邊緣”的結構。就我國的城鄉關系發展來看,“中心-邊緣”的城鄉結構一方面有自然演進的因素,更為重要的是國家政策干預的結果。總體來看,無論城鄉結構是否明顯體現出自然演進的特征,現代社會中不同空間之間的劃分以及等級化都是政治的結果。城鄉關系所體現的就是工業社會的治理結構,在一定意義上,可以將城鄉結構看成是社會治理結構的縮影。工業社會中治理主體與治理客體分離開來,并且藉由城鄉之間的不平等結構得以實現社會治理中主體對客體的管理與控制。在“中心-邊緣”的城鄉結構中,空間被等級化了,城鄉居民也在身份上被重新等級化,這反映為城鄉居民在經濟、文化以及政治上權利的不平等,因而違背了平等正義的價值追求。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資源的高度流動沖破了所有的劃界,社會再度“脫域化”,城鄉之間的劃分失效,“中心-邊緣”的城鄉結構也被解構了,“去中心化”的圖景生成。城鄉之間所具有的差異不再用單一系統來評價,也就不具有高低之分,相反,差異成為合作的理由并誘發合作的行動,城鄉之間支配與依附的關系也演變為合作的關系,只有這時才能實現真正的社會正義。
在6世紀時,地中海沿岸就出現了商業活動,發展到9世紀時這種商業活動更為頻繁,但是根據皮雷納的研究,這并不能稱之為真正的商業。皮雷納給出的理由是,9世紀時地中海區域仍然是以各個領地為單位實現的自給自足,也就是我們稱之為閉門自守的家庭經濟。這一觀點是有道理的。當領地之間仍然是一種被明確分割開來的狀態時,不同領地之間不存在資源和商品的自由流動,更不存在統一的商業制度,此時出現的商業活動就如同傳統社會中周期性的集會,這種集會是每一個定居的社會都會提供的,并不表明真正的商業活動的發生。到11世紀時情況發生了改變。在人口迅速增長的情況下,原有土地無法繼續成為人們獲得生活資料的全部來源,多出來的這部分人口只好尋找其他的出路,這樣,以年輕小伙子為主體的勞動力流動起來,勞動力的流動擺脫了地域的束縛,也打開了地域之間的封閉界限。勞動力一旦流動起來,他們身上原有的身份等級烙印就消失了。即使他們在原住地是農奴,但當他們流動到異地,因為沒有奴隸主的認領而成為了自由民,這樣,消除了身份等級的自由民出現了,而自由民的出現是交換關系成長的一個重要條件。從11世紀起,商業進入了復興的階段。復興的一個策源地是歐洲南部,主要是威尼斯和南意大利,另一個策源地是歐洲北部,主要是佛蘭德爾海岸,正是在這些地方出現了真正的商業活動。
到12世紀時,商業活動的發展推動了空間上的集聚,這就是城市的產生。城市產生于城市化、工業化的過程中,是在流動性的開放的商業化過程中產生的。城市一出現就成為了經濟發展的中心,城市經濟向農村滲透且蔓延開來,工業社會中的經濟結構開始發生改變,并進一步帶來了西歐整體社會情況的變化。這體現為,“商業和工業不再僅僅處在從屬于農業的地位,而是反過來對農業起作用。農業產品不再只供土地的所有者和耕作者消費,而是作為交換品或原料卷入總的商品流通系統”[1]65。農村資源向城市流動,城市內形成了交換的市場并對周邊地區產生影響力。“城市或大或小,到處可以見到,平均每五平方里厄就有一座。這是因為城市確實已成為社會必不可少的東西。城市采用了社會再不可無的勞動分工。城市與鄉村之間相互服務。日益緊密的利害關系把城鄉聯結在一起:鄉村向城市供應糧食,反過來城市向鄉村供應商品和產品。市民的物質生活依靠農民,而農民的社會生活則依靠市民。因為市民向農民展示了一種較為舒適、講究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激起了農民的希望,因而增加了他們的需要和提高了他們的生活標準。”[1]65-66這一時期城市已經成為了經濟發展的中心,也成為了生活方式的標桿,城鄉之間的依附關系已現端倪。
城市與農村之間不僅表現為農村對城市的依附,而且表現為城市對農村的排斥。城市一經產生就在城鄉之間劃出了邊界,這在最初就是體現為城墻。城市居民依靠城墻來保護他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只有城墻才能給予他們安全感。城墻將城市與農村分割開來,“中世紀的公社實際上具有今天的國家所具有的屬性。公社保證每個成員的生命和財產的安全。在城市之外,他們則處于一個敵對的世界之中,危機四伏,聽天由命。只有在城市之中他們才受到保護,因而他們對于城市有一種近乎熱愛的感激之情”[1]132。城墻之內就是治理中心所覆蓋的區域,城墻為人們營造出了安全感,也激發了人們對特定城市的熱愛,同時也使得城市與城市之間隔離開來,開展競爭并相互排斥。不過,從總體上看,人們爭相進入城市并不在于要與其他城市分割開來,而是要與農村分割開來。“城市的排他性符合于地區觀念的熱情。由于每個城市當其發展到最后階段都構成一個共和國,或者不如說構成一個集體領地,所以它把其他城市視為對手或敵手。它不可能超越于本身利益范圍之上。它只顧自己,對鄰近城市的感情非常近似我們時代的民族主義,不過范圍更加狹窄。使城市生氣勃勃的市民觀念是非常利己的。城市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在城墻之內享有的自由給自己保留著。周圍的農民對它來說似乎絲毫不是同鄉。它只想到剝削他們以圖利。它竭盡全力地防止農民從事由它所壟斷的工業生產;它把供應的義務強加給農民;如果有力量,它就使農民屈服于一個專制的保護國。而且凡是能夠這樣做的地方,都這樣做了,例如在托斯卡納,佛羅倫薩將附近農村置于其奴役之下。”[1]132-133城市是伴隨著人類社會的第一次“脫域化”而出現,城市中流動的因素都因為身份等級的消失而具有了自由的氣息,但是,城市并沒有將自由帶到整個社會中,城市與農村之間、大城市與小城市之間再度等級化,城鄉關系出現了明確的“中心-邊緣”結構。
在19世紀40—70年代這一段時期,隨著歐洲和北美工業的飛速發展,城市也獲得一個異乎尋常的發展時期。這一時期國際貿易空前增長,就如同霍布斯鮑姆所說的,這是一個“資本時代”置換了“革命時代”的時期。尤其是1848—1849年期間,資本主義國家發生了全球性危機,結果帶來了資本主義的重大重構,表現為資本在空間上聚集,生產在地理方面出現了高度集中的趨勢,同時按照一定的梯次向周圍擴散,尤其是在運輸和建筑等方面的新技術得到廣泛使用之后,經濟在地理位置上更加中心化,凝聚性經濟涌現。這是城市化進程中的一個春天,新型城市紛紛出現,美國東部的大型工業城市已經將小型商業城市吞并,歐洲城市開始轉化為對競爭性工業資本主義特色的包納,這些特色包括工業制造廠以及相關的生產服務,工業資產階級,以及新興的城市無產階級,這些都是使整個資本主義制度運作的力量。具有等級體系的城市管理系統也完善起來,中央商務區和就業核心區在城市中建立起來之時,城市管理在空間上成功實現了城市分割區和隔離圈,這給社會控制、行政管理等起到了前所未有的凝聚作用。哈維將這種現象稱之為具有工具性的和具有懲罰性的城市空間化,這一看法是非常準確的。當城市的發展帶來了空間上的進一步等級化,空間等級反過來便成為了管理的工具。
到19世紀后期,城市開始向郊區發展,生產逐步向農村擴散,這是逆城市化運動的開始。雖然城市里仍然會存在一塊中心區,但是城市景觀在不斷向外拓展。城市不僅延伸到更為廣泛的地區,而且被分解成更多的碎片。在有了汽車以及其他交通工具之后,地理位置不再像以前那樣作為重要的管理工具而得到井然有序的安排,無產階級成了城市里的主力軍。蘇賈談到19世紀末的情況時寫道:“差不多一個世紀之前,大約百分之八十的城市人口是非受雇于人的。時至1940年,幾乎有百分之八十的城市人口是掙工資或薪水的工人。”[2]274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郊區化進程明顯加快了。大都市不斷擴張,政治管轄權更為零散,包括作為集中化堡壘的巴黎在內,在二戰后也出現了明顯的郊區化的趨勢。不過,即便逆城市化在發展,城市與郊區的分化仍然存在且具有結構上的不平等關系,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社會現象。在20世紀80年代西方國家相繼進入后工業化進程中時,各種各樣的工業活動、研究活動和服務活動在技術的基礎上出現了整合,資本和勞工被重新分配到不斷擴展的空間體系,控制資本投資的行政管理權與類似的分支、子公司、分包合同公司等聯系起來。這些生產體系的空間范圍覆蓋了全球,并通過工業綜合企業在當地的合并重新產生了一種強大的城市化效應,這樣,“似乎又一次出現了去集中化與重新集中化的一種自相矛盾的結合”[2]281。
城市生成于工業化進程中,并且城市一經產生就成為工業化的載體,以至于一個國家的工業化程度往往體現在城市的發展上。我國的工業化、城市化進程是通過國家的政治手段來強行推動的,為了促進城市發展、加速工業化進程,我國通過政策的制定和實施來強行形成城鄉二元結構并鞏固了城鄉之間的空間等級關系。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國通過制度的“三駕馬車”,即農產品統購統銷制度、人民公社制度和戶籍制度,以“抽農補工”的方式從農業中抽取工業化啟動所需的資源,以推動城市的發展。為了壓低城市居民的生活成本,國家控制了農產品的收購和分配,同時通過戶籍制度控制城鄉之間勞動力的流動,城鄉之間的分配與收入差距被固定下來。在戶籍制度的作用下,城鄉居民被分成兩個地位迥異的社會群體,因為所在的空間位置不同而具有了不同的地位、待遇、權利,并且通過制度將這些差別固定下來,城鄉成了類似于世襲色彩的身份制度。城鄉之間的“中心-邊緣”結構成為一種穩定的社會存在形式,在這種社會結構之下城市偏向政策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的,更多的政策被制定出來并反過來固化了這種不平等的社會存在。包括住房、教育、養老、醫療、就業等一系列福利政策都僅僅針對城市居民實施,農村居民被排斥在城市優惠體制之外,正是以犧牲農村居民利益的代價來達到了維護城市居民利益的目的。權力控制已經被隱藏到制度中了,此時,來自于中心與邊緣任何一方對現有支配格局作出挑戰或者改變的行為都被視為是不恰當的行為,也是需要制止的行為。
改革開放之后,我國繼續出臺城市偏向的政策。由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等制度的施行,農村獲得了一定的發展,但與此同時,中央圍繞國企改革、信貸體制改革以及地區不均衡發展等方面出臺了一系列政策,國有企業職工特別是高層經理可以獲得更多的收入,每逢通貨膨脹政府都會通過財政渠道向城市職工發放額外的價格補貼。地區發展政策向東部傾斜,這樣使得城市人口集中的東部沿海地區經濟發展更快,變相提高了城市居民的相對收入,城鄉居民之間收入差距擴大,這些都極大地促進了城市的經濟發展。城鄉差距不僅是體現在經濟方面,更是表現在社會保障、政治地位等方面。盡管改革開放之后出現了勞動力和資源的流動,但是在戶籍制度與相關就業政策的基礎上,勞動力流動是有限的,城市居民繼續享受著保護性的住房、教育、就業、養老等福利,農民仍然被排斥在外,即使是流動到城市里的農民工也被排斥在城市福利體制之外。可以說,改革開放之后,“中心-邊緣”的城鄉結構并未改變,甚至在后續的城市偏向政策出臺過程繼續向兩端發展。
“中心-邊緣”結構中的城市與農村之間形成的是不平等的空間結構,其中,出臺的任何政策都是為了維護城市的中心地位,全部社會治理活動及運行過程都是圍繞著維護和強化“中心-邊緣”結構的目標。中心與邊緣之間存在吸引與排斥兩種力量,中心為維護自己的地位,會對邊緣進行排斥,但是當排斥到達一定的臨界點時,會爆發社會危機,因此中心又不得不通過吸引而把邊緣向中心拉近。城鄉關系問題就產生于中心對邊緣的排斥和吸引這一雙向過程中:一方面,城市排斥鄉村,在社會排斥的思維中將社會資源向城市集中;另一方面,在城鄉差距過大的情況下,又會出臺政策適當地促進鄉村的發展,來穩定這一不平等的空間結構。這表現在改革開放之后國家出臺了一系列政策推動農村發展和農民收入的提高。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施使得農戶收入大幅度提高,政府壟斷的產品市場逐漸放開,勞動力和資本開始在城鄉之間流動。進入21世紀之后國家又開展了農村稅費改革,出臺了農村義務教育減免學雜費政策,這都使農民得到了實惠,降低了農民的生活成本。但是,這只是在城鄉差距過大以至于威脅到結構的穩定性時位于城市中的社會治理主體所采取維護自身位置的策略。“次一級的城市受到上一級城市的支配,是作為上一級城市的附庸而存在的,所創造的財富受到上一級城市的掠奪。作為這種體系的延伸,那些次一級的城市又對復次一級的城市加以支配和掠奪。最后,也就是處在支配和掠奪最底層的是農村。結果,農村沒有活力,國民經濟體系的地基受到侵蝕而變得脆弱。”[3]張康之教授所描寫的“中心-邊緣”結構下城鄉發展的這一現狀并沒有改變。
只要存在“中心-邊緣”的社會結構,農村作為邊緣就只能依附和從屬于城市,而且將在發展中愈益邊緣化。理解城鄉之間的關系必須從社會結構出發,也就是必須從社會治理體系來理解。無論西方國家的城市化以及后來的郊區化進程呈現出何種自然演進的趨勢,城市與農村之間的劃分都是一個政治過程。城市與鄉村都是空間的指稱,但空間并不僅僅具有自然的意涵。在歷史主義長期處于霸權地位時會出現諸如福柯的觀點:“空間依舊是被看作刻板的、僵死的、非辯證的東西,而時間卻是豐富的、有生命力的、辯證的,而且對批判社會理論化來說,是能揭示問題的語境。”[2]16。而現實表明,這種觀點只是一種誤解。空間并非只是一種自然的客觀的劃分,空間是被建構出來的,也就是具有政治意味的。正是出于這一考慮,列斐伏爾反復強調:“有一種空間政治學存在,因為空間是政治的。”[4]67在列斐伏爾看來,空間是資本主義條件下社會關系的重要一環,空間是在歷史發展中產生的,并隨歷史的演變而重新結構和轉化[5]9,“空間并不是排除于意識形態和政治學之外的一個科學客體;它始終具有政治性和戰略性。如果就內容而言空間是一種中立和冷漠的姿態,并因此顯得‘純粹’是規范的,是理性抽象的典型,這正是因為空間已被占用和使用,并且已經是以往諸種過程的聚焦點,其留下的痕跡在地理景觀上并不總是十分的明顯。空間已經受歷史和自然諸因素的影響和塑造,可這一直是一種政治過程。空間具有政治性和意識形態性。它是實際上充溢著各種意識形態的產物”[2]122。蘇賈闡述了同樣的觀點:“空間在其本身也許是原始賜予的,但空間的組織和意義卻是社會變化、社會轉型和社會經驗的產物。”[2]121即使城市的出現最初是緣于社會中勞動分工的發展,城市與農村之間只是因為提供了不同的生產場域并體現為地理位置上的不同,但空間的劃分從來都不是中性的,城市與農村之間的劃分是具有政治意味的。城鄉結構反映了社會的治理結構,同時,城鄉結構是社會治理的基礎,甚至可以將城鄉結構直接等同于社會治理的結構。
對空間的生產已經成為現代國家最重要的政治工具。現代國家是在控制主義的思維中來實現社會秩序的,而國家對社會的控制和管理就表現為對空間的區隔以及塑造,這就自然否定了關于空間是一種自然空間的想象。“自然空間(natural space)已經無可挽回地消逝了。雖然它當然仍是社會過程的起源,自然現在已經被降貶為社會的生產力在其上操弄的物質了。”[6]48城市與鄉村的空間結構不能僅僅看成是自然的社會分工的結果,而是社會關系最直接的體現。城鄉之間的“中心-邊緣”結構表明了空間之間的不平等關系和依賴關系,緣起于社會治理主體與治理客體之間的分離。當社會治理主客體之間分離之后,社會的治理主體就對空間進行分類與排列,自身則置于主導性空間之中,并通過制度化的方式維護空間之間的不平等關系。“在城市空間的生產過程中,國家政治權力主導一切。中心地區主宰邊緣地區(這是列斐伏爾的核心觀點),并把局部地區與全球聯結在一起,在此方面,權力起了關鍵作用。”[7]99-100任何空間的劃分都不是自然而然的,在“中心-邊緣”的社會結構中,任何制度的生成都不能逃脫這一結構所賦予的使命,也就是出于強化這一不平等結構的目的。農村對城市的依附也是不平等的結構之下所產生,實則是一種強迫性的依附,是由中心所制定的政策實施的結果。
工業社會中的社會治理是以城市為中心展開的,社會治理者與被治理者分立開來且位于不平等的空間中,社會治理因而是一種等級化的治理。實際上,城鄉之間的不平等空間結構只是最為顯見的等級化結構,也是最為抽象的均質化的空間劃分。不僅城鄉之間的不平等關系反映在空間的等級結構上,而且不同區域之間,甚至在不同群體的聚居地之間的不平等關系都表現為地理上的不平衡結構。“一切進步的社會力量,包括女性主義、綠色革命、和平運動、有組織和無組織的勞動者、各種民主解放運動和激進的城市與區域變革運動,也已變為有意識的并具有明確態度的空間運動。”[2]263可以說,只要存在身份群體上的劃分與等級化,就可以找到相對應的不平等的空間,這樣,一切進步運動都可以與空間的不平衡聯系起來,并進一步演化為后現代對區域不平衡的挑戰。“由于在許多范圍內的被生產和被再生產,這種不平衡的發展天生就需要接受資本主義各種社會關系和區域化的具體化,其作用既是手段/預設,又是結果/體現。如同空間性本身一樣,地理上的不平衡發展在傳統上已被視為各種社會力量的一種外部反映,即社會行為和社會各階級斗爭的一種虛幻的鏡子。”[2]248-249
啟蒙運動確立了人的基本權利,并通過抽象的法律的形式確認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系,在自由平等的口號中實現了正義,但是在城鄉空間的劃分中,生活于其中的人重新被等級化了。現代化是一個“脫域化”的過程,城市就是脫離了地域限制的產物。不過,即使人被解除了地域的桎梏而可以四處流動,可以在城市與農村之間隨意穿梭,但人卻無時無刻不受著制度的規范,一系列制度的存在無形地在強調著空間之間的等級化,提醒著不同空間之中生存著的人們所存在的身份上的差異。“場所完全被遠離它們的社會影響所穿透并據其建構而成。建構場所的不單是在場發生的東西,場所的‘可見形式’掩藏著那種遠距關系,而正是這些關系決定著場所的性質。”[8]16場所是由滲透其中的社會關系所決定的,在“中心-邊緣”的治理結構中,空間標簽成為了身份等級劃分的依據,人因為被貼上不同的空間標簽從而具有了不同的身份等級。這是社會的身份等級制度在工業化過程中被摧毀之后出現的新的等級化,人們重新被劃分為不同的身份等級,并表現為空間上的等級化。即使法律高喊著人人平等的口號,但是現實中不同等級的身份的存在卻表明人們實則行使著不同的權利,制度實施的結果只是將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空間屬性轉化為了具體的不平等的物質或者待遇,這不僅體現為城鄉居民經濟上的不平等,也表現為政治上參與的不平等以及文化上的傲慢和歧視,結果就是一部分人在治理體系中被排斥或被邊緣化,而這又進一步推動不平等的極端化。
以我國為例。我國的城鄉二元結構是通過政策輸出強制性地實現的,城鄉空間的等級化在政治參與權上明顯體現出來。城鄉居民享有參與權的不平等,這既是政治不平等的結果,也會促發新一輪的不平等關系。雖然憲法規定城市居民與農村居民享有政策過程中平等的參與權,但是選舉法的規定卻在很長時間造成了農民與市民之間不平等的選舉權。我國1953年《選舉法》對農村與城市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數作了不同規定,如第20條規定,各省應選全國人大代表的名額,按人口每80萬人選代表1人;中央直轄市和人口在50萬以上的省轄工業市應選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名額,按人口每10萬人選代表1人,城鄉之間按照8∶1的比例選舉人大代表。1995年《選舉法》第三次修改,統一把各級人民代表選舉中的農村與城市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數改為4∶1,即農村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數4倍于城市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數。到2010年3月14日,十一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通過的選舉法修正案,決定城鄉按1∶1的比例選舉人大代表,即城鄉按相同人口比例選舉人大代表,這才實現了城鄉居民在選舉權上的“同票同權”。“如果說代表權是政治的規范性問題的話,那么,典型的政治不公正就是錯誤代表權。當政治邊界和/或決策規則錯誤地發揮作用,致使一些人和其他人一樣以平等的身份參與社會交往的可能性——其中還包括參與政治競爭——被否定的時候,錯誤代表權就會發生。”[9]18長期以來,城市居民與農村居民之間所享有的不平等代表權直接影響到政策過程中參與的不平等,實際上這是社會治理體系對邊緣群體的一種隱性排斥。
空間之間所形成的“中心-邊緣”結構是不正義的。在農業社會中,是依靠身份等級制的社會結構來進行統治的,分配關系成為主導性的社會關系,因此按照等級制度所進行的資源不平等分配是合乎正義的,這被亞里士多德稱之為分配正義。但當交換關系取代分配關系成為主導性社會關系時,公平公正就成為了正義的主要內涵。工業社會通過形式上人人平等的制度安排來體現對公平公正這種正義的追求,而且也確實帶來了正義在形式上的實現。但是這種形式上的正義無助于實質上正義的實現,相反在強調對形式正義的關注時有意忽略了實際上存在的不正義,最終是人們表面上獲得了平等的權利,實際上卻被標上了不平等身份的標簽,這是一種實質上的不正義,弗雷澤將其直接等同于不正義。“正義的最一般含義是參與平等。根據平等道德價值原則的最根本的民主解釋,正義需要一些社會安排,這些社會安排能夠允許所有的人以平等的身份參與到社會生活中去。克服不公正意味著,分解阻止一些人以與其他人平等身份參與活動(猶如社會交往中完全的合伙人那樣)的制度化障礙。”[9]16弗雷澤在之前人們只關注正義與經濟上的不平等的關聯的基礎上,著重強調的是文化上的錯誤承認與政治上的不平等代表,由此建構起了正義的經濟、政治、文化三維觀。弗雷澤也看到,經濟、政治或者文化這三個維度之間是相互聯系的,經濟上的不平等往往也會反映為文化上的錯誤承認和政治上的不平等代表權,進而強化支配和依附關系,而這種關系就是不正義的體現,有學者將其稱之為“差等正義”[10],不論采用何種概念都表明,“中心-邊緣”結構所帶來的支配-依附關系只能導致社會治理中的實質性的不正義。
“中心-邊緣”結構是解釋城鄉關系的一個分析框架,也是理解工業社會中社會治理結構的一個視角,城鄉之間的“中心-邊緣”結構只是社會治理結構的體現。只要城鄉之間是一種“中心-邊緣”的不平等結構,空間正義就無法實現。“中心-邊緣”結構體現為經濟、政治與文化多方面的支配-依附關系,這種支配-依附關系順應了空間的等級化,人和物因為所處的空間而被對應到單一的等級體系中,不同空間和領域之間不僅存在差異,而且被強行進行高低之分,由此而具有了優劣之別。在經濟方面,城市成為社會發展的經濟中心,但是這是以農村發展的滯后為代價的,城市高速發展的資源由農村來供給,污染等成本則向農村轉移,城鄉發展差距越來越大,城鄉居民之間收入差距也在不斷拉大。在文化方面,城市樹立起了文化上的標桿,農村人想方設法進入城市,成為城里人,模仿城市的生活方式并以此為傲,即使流動到城里仍然無法享有城市的特權,那也要在衣著談吐生活方式等方面模仿城里人,并將這些作為農村人回鄉炫耀的資本。而城市人對農民的“土”“臟”等則表現出鄙夷和嫌棄之情,而且這種偏見根深蒂固,甚至演化為顯見的歧視。
城市在經濟上以及在文化上的中心地位是城市人享有的政治上的主導地位的表現,最終也落腳到政治參與的特權上。農村居民可能會因為經濟結構或者文化價值的層級而被阻止平等地參與到政治中,文化價值制度化的層級制度否定了人的基本權利,帶來了身份上的不平等或政治上的錯誤代表。即使法律規定城鄉居民享有平等的選舉代表權,但這并不意味著城鄉居民在政策過程中具有平等的影響力。城市居民受教育水平較高、民主權利意識較強,往往能夠形成有效行動的團體并開展行動使得政策朝著城市偏向的方向發展,相對而言,農民群體人數雖多,但很難形成具有行動力的團體對政策過程施加影響。城鄉居民在言語風格、性格等方面的差異也被納入到一個單一的評判系統中,城市被視為是好的和先進的,而農村則被視為是劣質的和二等的,包括話語風格和生活習慣等等都被劃分為三六九等,如農民的直白粗俗的話語往往受到嘲笑,至少是在決策中很少與理性思辨的所謂文明語言具有同等的影響力。這種單一體系中的等級劃分反映在治理體系中,結果就是城鄉居民之間存在的差異逐漸成為社會治理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區分,社會治理主體大多數都由城市居民組成,農村居民幾乎都是作為社會治理的對象,對于社會發展甚少有話語權,只能被動地等待位于中心的治理主體的憐憫,或者是在察覺到“中心-邊緣”差距過大之后存在社會危機的威脅進而實行政策安撫。當城市全方位地發展成為政治中心、經濟中心與文化中心時,各種資源無一例外地向城市集中,同時成本和風險向農村轉移,治理主體的中心地位進一步加強,治理客體更顯對治理主體的依賴和順從。
可以說,只要是存在社會治理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分離并被置于不同空間的狀態,就必然出現控制與依附,“中心-邊緣”結構中資源的不平等聚集和空間等級化進一步強化了控制和支配,而這正是一種不正義的狀態。弗雷澤寄希望于通過制度來矯正全方位的不正義,“錯誤承認并不是主要由偏見造成的,如果是偏見造成的,那么我們指的是歧視的態度和信仰。相反,錯誤承認是由制度和實踐傳播的,這些制度和實踐根據阻礙平等的規范而控制社會相互作用。由于這些通常是無意識地進行,所以只有改變這類制度和實踐的努力才能矯正這種不正義(當然,只有這樣的努力才能避免這種偏執的誘惑:即以重新塑造意識來替代社會變革)”[11]85-86,但是,在“中心-邊緣”的社會結構下,任何制度或者政策的出臺都是為了服務于空間等級化的目的,“中心-邊緣”的治理結構才是不正義產生的根源。具體來說,城市中心思維中出臺的政策必然是城市偏向的利益表達,任何對農村居民所作出的賦權的舉動都不會產生實質性的效果,這被奧爾森稱之為“賦權的悖論”。也就是說,在“中心-邊緣”的社會結構中,對全體公民權利的賦予是在部分公民參與和發揮影響力下完成的,結果必然只能是權利不平等的循環。只能在一個“去中心化”的社會中,在一個“平的世界”中才能改變這樣的制度和實踐。
“中心-邊緣”結構生成于人類的第一次“脫域化”過程中,現在,全球化與后工業化將帶來社會的第二次“脫域化”運動,而這一次的“脫域化”將會全面摧毀“中心-邊緣”結構。“在走向后工業社會的過程中,雖然局部性的城市中心結構還會存在很長時間,但是,這樣的中心不一定必然是政治、經濟、文化合一性的中心,它(們)將會呈現出單一功能中心的性狀。即使還有許多中心城市集政治、經濟、文化功能于一體,但是它原先作為中心城市的統治地位將失去。總的說來,在后工業社會,我們將看到這樣一幅圖景,城市與城市,都只不過是一個網絡上的紐結,任何一個城市,都無法擔負起最終的或最高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使命。孤立地看,一個城市與它周圍的農村之間構成中心-邊緣的結構。實際上,這種結構僅僅是日常生活意義上的結構,在政治、經濟、文化的意義上,中心-邊緣結構不再存在,這是一個多中心的網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無中心的網絡圖景。”[3]
如果說在工業化進程中是因為資源的匱乏而建立起了“中心-邊緣”的城鄉結構,那么在后工業化進程中資源的流動與共享突破了邊界,必將瓦解“中心-邊緣”結構。全球化、后工業化帶來了社會的高度流動性,不僅是資源沖破了一切人為的邊界而表現為高度流動的狀態,而且思想觀念和文化也高度擴散了,伴隨而來的就是靈活的空間化。“加速的資本流動已伴隨著靈活的空間化、各種生產體系在縱向上的分化和刻板的等級制度的瓦解,借此為在世界任何地方追求部門的超額利潤(包括那些通過實質性降低勞動成本而取得的利潤)提供方便。誠然,地理上的追求并不始終是成功的,但這些部門性的重構過程的總效應,一直就是為了消除實際上在每一個地理層面上久已確立的空間勞動分工的僵化。”[2]261空間勞動分工的靈活化進一步促進了資源的流動,這樣,“現代的生活方式在全球的傳播,到目前為止,它已觸及到世界最遙遠的邊界。它已經消除了‘中心’和‘邊緣’之間的區別,或者說得更加準確一些,是‘現代的’(或‘發達的’)和‘前現代的’(‘不發達的’或‘落后的’)生活方式之間的差別——這種差別存在于現代史絕大部分時間之中,在這段時間內,現代性對于人們久已接受的生活方式進行的顛覆只局限于世界上相對較少的部分。”[12]65現代社會中的治理網絡是國家制定、管理和精心維護的,但是,當資源突破了邊界的限制而四處流動時,治理權力與政治機構出現了脫節。一方面社會中的風險和危機無法被限制在遠離中心的地方,問題是流動的;另一方面邊緣在民主權利意識之下開展自我治理,且因為與問題的鄰近性而具有中心治理者無法具備的優勢。城市的優越性被打破了,城市偏向的政策越來越不具有合理性,且無法解決社會問題也無法控制資源的流動,反而只是加速了社會步入風險社會的進程。
資源的流動和多變使得城鄉之間的邊界模糊了,如果此時仍然存在城鄉的詞語的話,也僅僅代表著易于辨認的空間名稱,城市與鄉村之間融合,城鄉居民自由地流動于其間,整個社會治理出現了“去中心化”的圖景。空間之間仍然會存在著差異,但是這些差異并不能用同一的由中心指定的標準來衡量,而僅僅是不同空間的分工差異與特征,這不會帶來空間的等級化,也不會影響到不同空間內居民所享有的話語權。當差異僅僅是特殊性的時候,就無法繼續通過控制來開展治理了。“差異政治譴責任何形式的歧視,拒不接受二等公民的地位。這就把普遍平等的原則引進到尊嚴政治中來。然而,即使介入到尊嚴政治之內,差異性要求似乎也很難為后者所吸收,因為它要求我們承認并給以地位的是注定不能普遍分享的東西。換言之,我們承認每個人的獨特性,只是對某種普遍存在的情況——人人皆有其認同——給予適當的承認。普遍的要求推動了對于特殊性的承認。”[13]301特殊性得到承認與珍視,盡管居民之間在行為舉止、言談風俗等各方面都會存在差異,但正如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一樣,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消除了輕視和排斥。“差異現在不是意味著他者性,排斥對方,而是特殊性、變動性、多樣性。差異所定義的相似性與非相似性之間的關系既不會淪為共存身份,也不會變成非重疊的他者性。”[14]288空間區隔已被唾棄,空間差異推動了合作的興起。在一個靈活的空間中,只能合作和共享才能實現有效的社會治理。圖海納從他在性的角度探討多元化社會中主體間的關系:“主體之間的各種關系并非一般的社會關系:他們賴以建立的關系原則不是從屬于同一種文化和同一種社會,而是為了建構主體所作的共同努力。沒有這種對于他者的承認,由主體向社會行動者的過渡是不可能的,但是,這種對于他者的理解也建立了另外一種關系,它既不同于職業關系和經濟關系,也有別于從屬于同一文化社群的關系。它是這樣形成的一種反社會,是一顆政治社會的種子,這個政治社會不再是一種公民社群,而是對權力的一切個人邏輯抱抵制態度的社會行動者的志愿聯合體。這是一種既尊重差距,同時又互相溝通的友好的關系,不存在由于從屬關系而引起的相互勾結;它要求相互尊重,視他如己。這樣一種關系,不會被納入一種把雙方都包含在內的整體中。”[15]110實際上,這不僅是不同空間主體之間的關系,而且將會帶來空間之間的合作關系,也將是合作的社會治理的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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