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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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進化論主張中的悖謬
董然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062)
西方的進化論思想自進入中國以來,國人便對其進行了功利性的解讀。胡適的文學“進化論”是按自己的理解和需求提出的,存有一些機械性和功利性,不僅損害了進化論的原初意義,而且誤導了人們對文學發展的理解,導致許多先入為主式的文學批評和接受。
胡適;進化論;書寫進化;機械進化
胡適是中國新文學史上的領軍式人物,1917年1月《新青年》第二卷第五號刊登的《文學改良芻議》奠定了其在新文學革命運動中的地位。在胡適早期的發表的《歷史的文學觀念論》《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白話文學史》等文章和著作中,我們可以看出貫穿其中的文學革命的理念就是“進化論”。經嚴復翻譯并引進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觀念,被急于救亡圖存的國人奉為改變落后挨打局面的靈丹妙藥。而胡適更是把生物學上的進化論直接拿來用在文學上,并提出著名的“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的“歷史的進化的文學觀”。時至今日,當我們重新反思這一文學觀念時,當時被貼上真理標簽的“文學進化觀”,存有許多悖謬之處。
(一) 對被功利化處理的“進化論”的接受
進化論在“五四”前后是作為一種救亡圖存的科學理念而被廣大知識分子接受的,這一西方理念的引入對古老而又保守的舊中國人的心理產生了強烈的沖擊,并在當時的知識界成為壓倒性的主導思潮。胡適曾說:“《天演論》出版以后,不上幾年,便風行全國,竟作了中學生的讀物了。讀這書的人,很少能了解赫胥黎在科學史和思想上的貢獻。他們能了解的只是那‘優勝劣汰’的公式在國際政治上的意義。在中國屢次戰敗以后,這個‘優勝劣汰’的公式確是一種當頭棒喝,給了無數人一種絕大的刺激。”[1]70從胡適的這段話我們可以得知,進化論作為一種西方科學理念,在中國受到認同接受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它是一種科學理念,更重要的是它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理念正好契合當時國人尋求社會變革、救亡圖存的心理。從后一個意義層面上來說,國人接受的是進化論的價值觀意義。在中國知識分子這里,本來是自然科學領域的具有客觀性和規律性的進化論理念被功利化處理了,開始具有了價值觀意義,甚至成為一種意識形態。胡適正是在這一價值主導和意識形態中接受了進化論,受生物學進化論的啟發,并以此為參照對文學史現象做整體把握,提出極具工具化色彩的文學進化論。
(二) 單向線式思維
胡適文學革命的核心思想就是“文學進化論”。而進化論在被嚴復翻譯引進中國之時,原貌已經遭到相當程度上的損毀。首先,嚴復翻譯的《天演論》明顯并未忠于原著,他所翻譯的《天演論》其實是將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和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糅合在一起。根據原作者赫胥黎的觀點,生物界的演化過程是同時包含進化和退化兩種情況的。而為了切合當時的社會需求,嚴復便將這種有進化亦有退化的雙線進化論,主觀性地改為了只有進化的單線進化論,認為世道永遠都是朝著進步的方向前進。在急需變革和尋求出路的舊中國,人們便很容易將“天演”等同于“進化”,又同時將“進化”等同于“進步”。這一觀念在當時的中國可謂深入人心,幾乎所有的知識分子在提起“進化”一詞時,其潛臺詞就是“進步”。
而胡適的核心文學觀念——歷史的進化的文學觀,實際上是把生物學上的進化論運用到文學領域,蘊含其中的是“進步”的價值觀。這種進步的進化觀否認了文學演變的其他可能性,認為文學永遠保持進步的狀態。從胡適的很多言論可以看到,他簡單地把文學分為“活文學和死文學”“活文字和死文字”“白話與文言”“民間文學與廟堂文學”等二元對立的狀態,且前者永遠代表文學的最終方向,后者只會腐朽隕滅,這是典型的嚴復式的“單線進化論”。胡適的單線進化觀在《文學改良芻議》中是這樣表述的:“文學者,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凡此諸時代,各因時勢風會而變,各有其特長,吾輩以歷史進化之眼光觀之,決不可謂古人之文學皆勝于今人也。”[2]7胡適在《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中分析文學進化觀念的具體內涵時也提到,“每一類文學不是三年兩載就可以發達完備的,須是從極低微的起源,慢慢的,漸漸的,進化到完全發達的地位”[3]116?117,還認為“一種文學的進化,每經過一個時代,往往帶著前一個時代留下的許多無用的紀念品”[3]119。胡適的這些進步的文學進化觀很顯然是忽略了文學自身的發展規律,而一味地認為后來的文學必然要優于以前的,并且不加區分地否定批判所有的傳統。胡適是新文化運動的領軍式人物,但其對“進化論”的理解有時未必比那些被扣上“保守派”帽子的新文化對立陣營中的人正確,如“學衡派”吳宓就曾經針對胡適的這種進步的文學進化觀加以批評:“物質科學,以積累而成,故其發達也,循直線以進,愈久愈祥,愈晚出愈精妙。然人事之學,如歷史、政治、文章、美術等,則或系于社會之實境,或出于個人之天才,其發達也,無一定之軌轍,故后來者不必居上,晚出者不必勝前。”[4]165胡適的這種單線的進步文學進化論不僅給當時的文學界帶來了極大震撼,而且直接影響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編寫基調。
然而,文學的發展取決于多種因素,它不可能和生物進化過程保持同步。文學有其自身的發展規律,這一規律也和生物進化的規律有著天壤之別。所以雖然生物的進化有可能會按照從低級到高級,不斷朝好的方向前進,但是,從未有任何現象表明文學的發展一定會“后來者居上”。如今的社會早已進入現代化,各方面都取得了驚人的發展,但是你能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的作品要比《紅樓夢》更勝一籌?還是說當今的詩作水平都遠在李杜之上?因此,筆者認為,胡適只看到了所謂的進化,卻忽視了文學發展的獨特性。不是所有的進化都是進步,以進步為指向的進化飽含著主體的價值立場和意識形態,胡適的這種單線進化觀無疑是典型的庸俗進化論。
胡適的文學進化論,不僅是一種價值決定論,還是一種主題先行的進化論。在他的言論中,他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一文中大膽假設“死文字決不能產出活文學”[5]45,然后又小心地用“民間文學”求證,由此勾畫出一部“白話文學史”,甚至把白話文學奉為中國文學的“正宗”,同時明確表明“白話文學史就是中國文學史的中心部分,中國文學史若去掉了白話文學的進化史,就不成中國文學史了,只可叫做‘古文傳統史’罷了”[6]150。正所謂“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這種為書寫白話文學史而書寫的主題先行式的文學史理念,使得我們知道胡適的“白話文學史”是一種主題先行的“書寫進化”,它不僅模糊、誤讀了進化論,而且使得讓整個華夏民族引以為豪的兩千多年的古代文言文學,被胡適借“進化論”的名目判了死刑,從此,“白話文學”昂起頭顱向著所謂的“進步”,一路高歌。
(一) “大膽的假設”
差不多一百年以前,胡適登高一呼“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中國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學,只有些沒有價值的死文學”[5]45,他大膽假設“死文字決不能產出活文學”[5]45,然后設定好“白話文學史”的主題和框架,利用自己最拿手的歷史考據功夫,從中國古代文言文學史中給我們拉出一條“白話文學”的線索,之后便開始往其預設好的“白話文學史”中填充材料,并使得“古文傳統史”與“白話文學史”在書中雙線對立。
在書中,為了使“白話文學史”得以成立,胡適簡單粗暴地將文學分為“活文學和死文學”“活文字和死文字”“白話與文言”“民間文學與廟堂文學”,認為為考取一職半官的“廟堂文學”是無法和表達小老百姓悲歡離合的“田野文學”相比的,并說“二千年的文學史上,所以能有一點生氣,所以能有一點人味,全靠有那無數小百姓和那無數小百姓的代表的平民文學在那里打一點底子”[6]160,依據“白話文學史”的框架,又得出中國的文學分成兩條路子的結論,也即是“一條是那模仿的,沿襲的,沒有生氣的古文文學;一條是那自然的,活潑潑的,表現人生的白話文學,向來的文學史只認得那前一條路,不承認那后一條路”[6]160。這一論調顯然是從預設的主題里拉出來的,而胡適采用的是沒有任何科學邏輯推理的判斷,直接妄下斷言,這恰恰背離了他所主張的“實驗主義”。
此外,胡適又將歷史的進化分為“完全自然的演化”和“文學的接觸進化”,認為前者的演化是無意識的,遲緩的,難保不退化的,后者是“有意的鼓吹”[6]151。在近代有了白話小說后還有人做駢文,胡適認為是因為沒有“有意的革命”,認為文學革命就是因為有了有意的鼓吹和有意的主張,所以才得以成行,所以“白話文學的運動能在這十年之中收獲一千多年收不到的成績”[6]152。然而,我們認為,“有意”“無意”或許可以改變文學一時的發展態勢,但文學的發展有其自身的客觀規律。顯然,胡適犯了不加推理、論證,便直接下結論的毛病,這是受其主題先行理念的影響,為白話文學史的得以存在尋找“論據”。
(二) “小心的求證”
胡適用一部《白話文學史》來求證其假設,他認為死文言絕對產不出活文學,并且拿出歷史考據的功夫從二千多年的古代文學中找出了一條白話文學的線索,以表明這兩千多年的古文傳統中就是因為有了這些白話文學(平民文學)才有了一丁點兒意味。在書中他把文學史的發展分為白話文學史和古文文學史兩條線,根據進化論的觀點,本應是兩條線都會“進化”,然而胡適卻認為只有白話文學史在進化。胡適為求證其假設而理出的那條白話文學線,其實是在他所謂的民間文學、平民文學、田野文學與所謂的廟堂文學對抗的意識形態下產生的,也即是說這并非什么進化,而是胡適的“目的論”“策略論”的表現。為了證明只有白話文學史是進化的等一系列假設,他又用平民文學史完全代替白話文學史來加以推論。因此,胡適的白話文學史而是一種“有意的”書寫,他對待歷史是一種主觀先行論,而不是客觀真實論。
細讀《白話文學史》,讀者可以明顯感受到這是一個提前預設好結論的“求證”過程,這本書就是為了證明作者所謂的“死文字絕對產不出活文學,只有活白話才創造了兩千年來的文學傳統中最有意味的文學”的論點。“白話文學”和“古文傳統”兩條矛盾沖突的線索貫穿于書中,白話文學代表的是活潑的、生動的、表達小百姓喜怒哀怨的活文學,是最自然真實而非僵硬雕飾的死文學的民間文學,是講究實用、表達民生疾苦的田野文學;又因民間文學多用當時的口語寫成,明白淺顯,通俗易懂,所以便因此被冠以“白話文學”的稱號。而廟堂文學則被刻畫成應制的、堆砌的、非實用的、與現實人生無涉的貴族文學,是言之無物、空洞拗口的死文學。于是前者取代后者并成為主流,兩條線索的矛盾沖突以及斗爭最終以白話文學的獨占鰲頭和古文傳統的末路為結局。這無疑顯示了其文學主張的功利色彩以及文學評判標準的實用性特征。以此文學觀念來觀照文學,定會遮蔽其他一些文學作品的價值。這種論證方式也暴露出胡適文學評價標準的簡單粗暴,他定下“白話文學史”的框架,只將那些符合自己白話文學或者平民文學標準的文學作品納入框架予以敘述,對不合標準的作品則避而不選,使得中國文學史的原貌及豐富性、多樣性和復雜性遭到很大程度上的遮蔽。
書中不僅以是否是“白話”和“田野文學”為標準立論,而且還以作品創作者的階級身份來立論,側重于平民的文學創作。在《白話文學史》中,文學要么是代表平民階級的貼近生活、平適自然的民間文學,要么就是雕琢應制無涉現實的貴族文學。這種劃分方法明顯是根據等級對立的階級身份劃分的,只要你是平民,那你的作品就帶有了“平民化色彩”;若你是貴族,那你即使創作出所謂的“白話文學”,也會被打入“廟堂文學”之流。等級對立造成的風格差異被胡適用來褒“民間”而貶“廟堂”。胡適在整部白話文學史中就是顛倒以往的等級,來扶正后來的平民文學。或許也只有兩大線索以及兩大線索所代表的兩大等級的死活對立,才能切合當時的社會變革需求,只有舊的意識形態被新的代表前進的意識形態絕對打倒,才能為新文學革命制造足夠的輿論并提供歷史支持。而正是由于這種工具性的功利色彩,胡適在全力推翻舊有古文傳統并論證相關假設的時候,并未能給白話文傳統一個鮮明的歷史支撐,他留下的只有僵硬、簡單的二元對立的“文白”模式。
胡適從生物進化論中受到啟發,提出“歷史的進化的文學觀念”,這種文學進化理論正是胡適發動文學革命的重要思想資源和理論依據。但是,我們知道,進化論首先是一種生物上的進化論,是屬于自然科學范圍內的理論,胡適使用的進化論以及他將進化論運用在文學上是有相當的歷史局限性的。將一種生物學上的進化假設理論簡單地移植到人文科學領域,必然是合理性與缺陷同在的。將進化論簡單移植到文學領域,給文學的研究和發展造成了許多弊端。這些弊端在胡適的文學觀念中體現得非常明顯。除上述悖謬之外,這些弊端在語言層面也有明顯的體現。
(一) 語言的死活觀
胡適曾在其一首打油詩中云“文字沒有雅俗,卻有死活可道”。胡適的文字死活觀是其文學觀的重要內容,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胡適運用進化論的機械性。文學包括文字的發展,絕不能用簡單的生物學上的死活來衡定。中國的語言文字,無論文言還是白話,都是中國文化的載體,古今使用的文字雖有所不同,但文字亦有其自身的發展演化規律,任何文字都不能輕易地被判定為死文字。即使是現在使用不多的文言,依然以多種方式存在于文人筆下或藝術的殿堂,一直參與構建人類精神文明的發展。
胡適的文學革命理論實際上就是從語言的角度展開的,他認為文言是死的語言,白話是活的語言,主張用白話代替文言。文言的“死”,按照胡適的說法,是指文言喜雕飾堆砌,亂用套語,大量使用典故,講究對仗,而白話的“活”則是:“白話的文字既可讀可說、又聽得懂。凡演說、講學、筆記,文言決不能應用。今日所需,乃是一種可讀、可聽、可歌、可講、可記的言語。要讀書不須口譯,演說不須筆譯;要施諸講臺舞臺而皆可;誦之村嫗婦孺皆可懂。”[7]314又認為白話有簡單而又合乎邏輯的文法,好學易懂便用。由此可知,對于胡適來說白話只是一種易于進行文學革命的新工具、活工具,文言則是腐朽的死工具。白話所具有的廣泛的群眾性,使得其成為向群眾宣傳新思想的絕好工具。但我們今天認為,語言的“新陳代謝”原因很多,語言的生命在于是否被使用,只要是還在使用的語言就不能判定為“死的”。而且語言的死活存廢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索緒爾說:“語言,是言語活動的社會部分,個人以外的東西;個人獨自不能創造語言,也不能改變語言;它只憑社會的成員間通過的一種契約而存在。”[8]36
(二) 語言系統的特殊性
實際上,任何語言都是一種特定的語言系統,文言也不例外。我們反對胡適的“語言死活觀”,是因為由于時代和思想的變化,這一系統中必然會有一些當今不再使用的字或詞,但我們不能據此宣判文言的“死刑”。因為語言系統并非一成不變,它會隨著時代和思想的變化而變化。語言系統又具有相對穩定性,因此文言系統需要及時地廢除舊詞舊意,增加新詞新意。周作人在《新文學源流》一書中也說過,古文和白話并沒有嚴格的界限,因此難以區分“死”與“活”。我們不能以書面或口頭或其他功利性標準對語言的死活做機械劃分,文言未必就是死的語言,由于種種情境,那些曾被認為是腐朽的已死去的語言有時會死而復活。新時期以來的國學熱以及古典詩詞吟誦與創作,或可說明此點。胡適的語言死活觀和進化論,是一種機械進化的表現。文言固然有腐朽的成分,但更不乏獨特的審美價值。我們在盛贊白話文學的同時,若對中國古典文學采取全盤否定的態度,便顯得粗暴蠻橫了。
[1] 胡適.四十自述[M]//胡適文集:1.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 胡適.文學改良芻議[M]//胡適文集:2.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 胡適.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M]//胡適文集:2.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4] 胡適論爭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5] 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M]//胡適文集:2.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6] 胡適.白話文學史[M]//胡適文集:8.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7] 唐德剛.胡適口述自傳[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
[8] 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責任編輯 劉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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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5)03?0087?04
2014-12-10
董然(1991―),女,河南商丘人,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