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情，婉轉于當場

吳新斌

“柳永”是王仁杰為福建芳華越劇團王君安量身定做的角色。

近年來，當代才子型劇作家王仁杰一改以往創作路數，將筆觸轉向歷史文化名人、劇種傳統或經典，與以前不同，王仁杰近年來隨著年紀增長，心境多了許多寬允平和、恬淡從容，對歷史、文化多了幾分理性思辨，對人生、世事多了幾分頓悟。于是，他的作品便無端地多了一些世理人情、人生況味。

他寫《柳永》，時值大病初愈?！读馈吩谒麅刃纳钐幰l觸動，引起情感漣漪，一場大病使他無法用手寫字，他竟用手機摁出一稿，令人眼睛一亮。其對戲曲、藝術的真誠與執著，讓人感佩。文章、劇作依靠厚積薄發，有時也憑借氣韻、意氣而成。

有人說，越劇《柳永》所寫“柳永”，就是王仁杰自己。這說法，似乎對，也似乎不完全對。因為，他的“柳永”，至少還融進王君安的藝術氣質、個性以及屬于越劇的那份美善之質。

王仁杰此“柳永”非彼“柳永”

中國的詩文素有深厚久遠的抒情傳統，戲曲亦然。如果說王仁杰的戲曲劇作接續了詩學的傳統，那么《柳永》是他對“抒情傳統”的重新叩問，也是他對劇詩神韻、寫意戲曲、劇種化思維的歷史召喚。

王仁杰創作《柳永》，絲毫不用違背自己的內心意愿，絲毫不矯揉造作，而是完全為自己內心感受所左右，有點類似元人某些劇作——“以意興之所致為之，以自娛娛人?！币嘤悬c類似明傳奇某些作家，慣于在劇中主要人物身上融入作者本人的經歷、志趣、精神氣質，體現創作者強烈的主體意識。所謂：“我之性情，愛借古人之性情；”“盤旋于紙上，婉轉于當場?！保▍莻I《北詞廣正譜序》）。

王仁杰別具匠心地用柳詞中的六個曲牌名作為關目，串起柳永充滿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傳奇故事。塑造人物有時用大寫意的潑墨手法，有時用工筆仔細勾勒、渲染，有時輕描淡寫，有時濃墨重彩。開局的《鳳棲梧》，疏朗的筆墨寫出了柳永身處眾星拱月的得意情形，卻預示著悲劇的開始。《鶴沖天》情節看似奔突前行，卻見好就收，戛然而止，令人回味。最后一章《八聲甘州》情感尤為濃烈，寫出了柳永的心理情感、精神狀態，寫出了人生沉浮、人生波折后的滄桑、深沉，寫出了落盡繁華歸于平淡的人生感悟……人生況味百感交集，把戲劇情緒推向高潮，令人唏噓感慨。

此劇文詞極簡古雅且不乏情致、張力?！读馈分械膽騽⌒?，是一種內在的戲劇性，戲劇結構異常獨特，起承轉合的情節線條盡管散淡得若隱若現，幾乎沒有什么矛盾、沖突，但它有心理的、情緒的、情感的戲劇性沖突。人物個性心理與情境的契合凝結成明確的動機并促成戲劇行動，在人物命運與情境互動作用下得以顯現。

這樣的作品，因為融入作者真性情，使得作品具有“意趣神色”的沉著光澤。這樣的作品，是劇作家的寫作，而非編劇的編造。

王君安此“柳永”亦非彼“柳永”

在行家眼里，王君安以前演戲一直比較內秀、含蓄和溫婉，缺乏內在的激情、力度乃至“緊張”，人物塑造方面的潛力也有待挖掘。此次“柳永”終于讓人刮目相看。

這部戲不同于一般的越劇擅長表現的才子佳人戲，也不同于一般的雅俗共賞類型的越劇。這種自成一格的戲，要求演員打開思路尋求超越。柳永本是風月場中浪子，情性疏狂自傲，也曾懷抱青云之志，因屢試不第，一時激憤，借《鶴沖天》泄落第之恨，不料導致“殿試”錯失良機，落得“且去填詞”下場。他一度沉淪后又不甘沉淪，仍試圖通過女樂攀上達官貴人再謀捷徑，結果事與愿違，失意和頓悟之下終于厭倦宦游。多情才高而不合時宜的柳永“因詞而名，因詞而困”，才氣詩情伴隨追求之痛苦、孤獨、落拓、坎坷抑或無可奈何，幾乎貫穿于他一生。

王君安基本把握住了劇作所提供的人物的性格、命運、情感脈絡和行為路線。有人說，《柳永》讓大家欣賞到尹派嫡傳弟子、越劇女小生王君安的風采。我認為，不僅是“風采”，更是“風骨”所在。她的風骨來自多少帶有幾分詩人氣質的表演，來自不盲從、不跟風的內心堅持，來自她那陽剛之氣、書卷之氣的小生行當的藝術功底，以及虛心持重、迎難而上的良好心態。柳永那種天涯詞客不羈的游歷、無常的遭遇，那種才華、詩情與欲望交匯流浪的情感、流動的情感，終于在王君安的詩意的表演里得到上佳的呈現。

王君安用尹派唱腔、行當思維、程式技巧，完成了柳永這一獨特的人物形象塑造。她結合了自己的先天條件、嗓音特點，在行腔、運腔、潤腔上進行了頗具成熟度的探索。流派是高山流水。她借助了尹派的高度優長，得到了尹派源頭的支援，所以演得自信而規范。她徜徉于越劇尹派樂海的同時，也為流派河流注入活水。為了準確、生動、傳神地塑造人物，生動展現人物的性格和喜怒哀樂，體現抒情性、寫意性戲曲的審美特點，王君安還有意吸取昆曲、京劇、話劇的表演優長，比如昆曲小生的沉穩而飄逸的臺步，京劇老生的表演特點、京劇唱腔中情感表現力度，昆腔似吟似泣般的飄渺、空靈，昆曲的淺唱低吟、雅致細膩等?！读馈纷屚蹙苍趹蚯髋?、行當、程式思維中融入了自己，賦予行當、程式以新的生命，用自己的才華、感悟進一步闡釋了柳永，演活了柳永。演出了人物的獨特性，并在不經意間打上了自己藝術個性的烙印。

一位戲曲演員的成就，莫過于成功塑造出幾個能真正留在中國戲曲文化長廊里的人物。當其所扮演的人物能走進觀眾內心，繼而長遠地活在人們記憶深處的時候，所謂佳境離其不遠。對于王君安，我們有理由作更高的期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