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板

郭晨子

人 物

葉子彰： 年逾花甲的老爺子，退休話劇演員。他不乏演戲的天賦，敬業而刻苦，天時地利人和，他總是在什么地方差了那么一點，沒有成為一名“大演員”；但作為一名地方劇團的佼佼者，他自我感覺不壞。年輕時的他有一種少年老成的氣質，沉郁、內向；步入晚年之后，增加了一種滿不在乎的勁頭，有時有點情緒化。

秦月桃：年近花甲的老太太，退休的描圖員。她滿足于她稍稍優越于車間工人的工作，她記掛剛剛去世一年的老伴，她以她的兒子為榮。她生活的中心是老伴和兒子，一輩子好像沒有為自己活過，也從來沒有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她普通極了。

[當今小區的綠地一角：背景的圍墻上爬著藤蔓植物，鐵藝的秋千或是色彩鮮艷的健身器材放置其間；如所有的小區綠地一樣尋常，也似所有的綠地小區一般刻意。

[如果可能，場次之間可安排大提琴或簫的獨奏，音色深沉。

一

[中秋已過，圍墻上的植物不似盛夏時繁茂，但仍飽有一派生機。

葉子彰 （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Kitty，……Kitty！躲哪里去了？Kitty？（四處找貓，嘟嘟囔囔的）Kitty，剛給你買了新的貓砂，還有金槍魚的罐頭……Kitty，保羅嚇著你了是不是，不怕、不怕了啊，保羅它跑掉了，跟我回家！回家，咱們哪兒都不去了，好不好……（下）

秦月桃 （風風火火地跑上來，身系圍裙，手舉湯勺）保羅，保羅！我開個門縫倒垃圾的功夫你就躥出來了，你欺負我沒你跑得快是不是？你可別回家！

[秦月桃下，迎面撞見上場的葉子彰。

秦月桃 瞅見我們家狗了嗎？

葉子彰 它把我家的貓嚇跑了。

秦月桃 狗東西惹麻煩了？——這狗東西，遲早惹麻煩！我兒子說的好聽，說什么狗是伴侶動物，每天摸摸它的頭、握握它的手有助于平穩血壓，還“平穩”呢，我不害上高血壓才怪！嗵嗵嗵，嗵嗵嗵，我這跑得心口直疼。

葉子彰 保羅往南邊奔了。

秦月桃 說什么都不能養了，兒子培訓結束從外地一回來，讓他趕緊把狗東西處理了。（模仿兒子的口氣）小動物有“離別恐懼癥”，放在寵物店時間長了會得自閉癥——要不是看著寄養一天要收五十塊錢，我才不從老家過來專門給他看狗呢。

葉子彰 快找找去吧。

秦月桃 丟了才好，狗東西。（安慰中帶著歉意）凱蒂膽兒小，一準兒沒有跑遠。

葉子彰 冬青下邊，車棚頂上，該找的地方我都找了。

秦月桃 車庫呢？車庫你找了沒有？你姑娘在車庫把凱蒂撿回家的，興許，凱蒂等在老地方。

葉子彰 去過了，角角落落都看了。

秦月桃 還是沒有？

葉子彰 沒有。

秦月桃 （誠摯地）都怨我，沒有看好保羅。

葉子彰 是我不該把Kitty帶出來。女兒把它撿回家，幾個月了，它一步都不肯離開家門，有生人來，藏得飛快，沙發下面，床底下，有一回實在來不及往房間里跑，躲在廚房掃帚后面。

秦月桃 可憐見兒的小野貓，好容易有個家，怕你不要它了。（忽然想起什么）聽說有人專門抓沒有主人的貓，貓皮扒下來賣到廣州冒充水貂皮，15塊錢一張，貓肉處理給賣烤羊肉串的！萬一——

葉子彰 （煩躁地）行了行了。

秦月桃 我也是看電視里說的，凱蒂命大，凱蒂不會的。要是姑娘打電話回來，千萬先別跟姑娘說！老了，沒用了，連個貓啊狗啊的都看不住。

葉子彰 （不快地）好了！年紀一大把了，閑著沒事干了，為一只貓提心吊膽的，滑稽不滑稽？

秦月桃 凱蒂不是你姑娘的寶貝嗎？你姑娘有出息，出息到外國上班去了，你寶貝不著姑娘，不得寶貝姑娘的寶貝？

葉子彰 什么亂七八糟的。

秦月桃 退休了，哪兒都用不著咱們了，能來給兒子看看狗、女兒養養貓，不也挺好？咱們在這兒，他們能省不少心呢。

葉子彰 退休了，廢物了？

秦月桃 可不，你以為呢？我們廠的工會主席，以前多威風啊，女工想多要兩張洗澡票都得求他。一退了休，還不是天天坐個小馬扎在門口看人下棋。有一回，天黑了，他老伴來接他，說什么他都不愿意挪窩，屁股粘馬扎上了似的，你猜怎么著？他尿褲子了！（大笑）

葉子彰 退休怎么了？退休了我也有戲拍！

秦月桃 （一愣）拍電視？

葉子彰 找我拍戲的司馬，上回在劇組還是副導演，這次獨立拍片了。司馬說，他的第一部戲，我去了他心里才有底，說這兩天就讓制片主任送劇本來，說專門派車來接我！

秦月桃 （盯著葉子彰）你怎么不早說啊？

葉子彰 兩三個劇本同時送來挑挑揀揀的時候有的是，這回又不是個了不起的大角色……我也沒答應司馬一定去，我想先把Kitty送到寵物店去試試看行不行。

秦月桃 （一籌莫展地）凱蒂要是真丟了，耽誤了你演電視劇，可怎么辦！保羅這狗東西闖了大禍。

葉子彰 不怪保羅。

秦月桃 養狗有什么好？虧我兒子還送保羅上過狗學校，一點規矩都沒有學會。

葉子彰 保羅，保羅沖過來了！

秦月桃 啊？

葉子彰 （嚴陣以待）別讓它又跑了。

秦月桃 （橫握湯勺，左右圍追）跑，跑得遠遠兒的，讓你跑！

葉子彰 （老邁地）保羅，保羅——過來。

[兩個老人被狗折騰得疲憊不堪。

[秦月桃手里的湯勺左揮右舞的，她氣喘吁吁地接近保羅，不小心被絆了一跤，跌坐在地。

[秋千被秦月桃撞得劇烈晃動。

葉子彰 你沒事吧？

秦月桃 （掙扎著想站起來，腳踝疼得動彈不得，無奈又氣憤）保羅！

[收光。

[音樂或獨奏起。endprint

二

[當晚。

[舞臺一側，屬于秦月桃。

[她的腳跛了，行動不便。

[她打電話。

秦月桃 佳佳寵物店嗎？我想問問，你們那兒有沒有貓？品種？品種我說不上來，是灰色、圓臉兒、個頭兒不大的貓。你們那兒沒有？那哪兒能買到這種貓？把人家的貓弄丟了……不知道？你們也不知道？（放下電話）

兒子在家就好了。兒子要在，讓兒子去市場上轉轉，趕緊買只貓賠給人家，別誤了人家的正事兒；兒子要在，買半斤白酒回來，抓抓火酒興許這腳腕子能好得快點兒；兒子要在，兒子要在還能讓保羅偷跑出去？兒子要在，我也不會傷了腳腕子。兒子，兒子比金子都稀罕，我當初咋不生個傻子，傻子能守著我啊。

[秦月桃嘗試把扭傷的腳放到地上，但疼得根本不敢挨地。

[她艱難地拖著受傷的腳，拿毛巾冷敷。

[狗撓門的聲音。

秦月桃 （訓斥地）保羅！今天你捅了多大婁子啊，陽臺上老實呆著，看你還往哪兒跑！喂你吃、喂你喝，還偷吃牛肉干，狗東西。

[暫時沒有聲音了。

[停下來后，她撥另一個電話，號碼撥了一半，把電話放下了；放下，想想又撥，第二次把電話放下；第三次拿起電話，電話撥通了，是彩鈴，音樂聲嚇了她一跳，可電話無人接聽。

[秦月桃納悶。

[再一次撥電話，傳來的是：對方電話已關機。

[不相信似的，再撥，傳來英文的“power off”的提示。

[秦月桃有些慌了，拖著有傷的腳找來一本通訊錄，查找電話號碼。

秦月桃 是小吳？我是你秦阿姨啊，對，你們趙主管是我兒子。你這兩天和我兒子有聯系嗎？……上周末網上見過？哦，哦。沒事，沒什么事。

（放下電話，撥打另一個電話）小李？……常聽我兒子提起你……大媽想問一聲，我咋打不通他的電話呢？……關機也正常？可他平時從不關機啊……哦，哦。你忙，你忙，沒事，沒什么事。

（猶豫了一下，撥打第三個電話）露茜（叫得別別扭扭的）我……你……你最近和明達還……不、不，不是這個意思，你們已經離了，照理，我不該打這個電話。明達的手機關了，我這心里一下子沒著沒落的，你說他一個人在外地，不會有什么事兒吧？……你那兒沒有明達的消息？……你幫我找找他？好好好，……你可別說我給你打過電話。

露茜 （叫得不那么別扭了）

你們倆，常通話？（熱情高漲地）夫妻一場，到底情分還在。露茜（有幾分親熱），當初媽著急勸你們結婚，可是為你著想，你都和我兒子住在一起了，要是混小子哪天變卦了，吃虧的不是你嗎？媽再勸你一句，兩口子，還是原配的好，再說，等他培訓回來，老總說要給他升職。

（感覺到對方的冷淡）哦，你還在加班？……不多說了、不多說了。

（放下電話）我說多了？

[更強烈的狗撓門的聲音。

秦月桃 保羅，保羅你安生點！

[撓門的聲音越發響了。

秦月桃 （提高嗓門）抓壞了門打你啊！

[狗嗚咽了一聲，安靜了。

[停頓。

[靜謐中，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秦月桃 明達啊……你的手機沒電了？（松了一口氣）聽見你說話，媽放心了。……媽，媽挺好的，保羅也挺好的。知道了，知道，下回媽不會了，不會沒事兒給你打電話……媽明白，明白不該問到露茜那兒，媽不也是著急嗎……不會，媽不會攙和你們倆的事兒的……（情不自禁地）要是你們倆打算合，可得提前告訴媽。喂？喂？！（確定電話已經斷了，放下電話）

[狗低聲哼哼，持續不斷地，分外可憐。

秦月桃 （一瘸一拐地去給狗開門，嘮嘮叨叨地） 保羅，進屋吧。（摸摸狗的腦袋）進來，不打你了。狗東西，犯了錯得長記性，下回再往外跑，不要你了！你怎么跟我兒子一個脾氣，在家待不住呢。狗東西，你說明達他怎么就不問一句我為什么打電話？他問了，我一百個一千個不會說，我分得出輕重，可他為什么不問一句啊？

[狗發出含混的聲音。

秦月桃 說你主人壞話你不樂意了？

明達說過，往后啊，他會越來越忙，我得適應、得鍛煉，不能隨便撥他的手機。他說的沒錯，我每回打電話，都碰不對時候，什么時候打過去，都不是時候。（自我安慰地）興許兒子正和上司談事兒，也沒準兒在給下屬布置工作，不方便多說話？可現在不是上班時間啊！他正和朋友們吃飯？他正和朋友們吃飯，還得接我的電話，這不掃了大家的興嗎？

他不讓我給露茜打電話，到現在我也鬧不明白，好好的小兩口，說離，就離了？離了，還來往？你看著我干什么？你聽懂我的話了？狗東西。

[停頓。

秦月桃 他要是再成個家，我不就不操這份心了嗎？

保羅！又想偷吃牛肉干！好好好，給你一塊兒，就一塊兒。

凱蒂這會兒在哪兒？有東西吃嗎？

[收光。

[音樂或獨奏起。

三

[次日。

[秦月桃斜坐于秋千。

[葉子彰做牽狗的樣子上，穿了件新的風衣，很有風度。

葉子彰 （對保羅）撲小鳥，追風吹起來的葉子，保羅，（看到秦月桃）保羅以為自己能追得上鳥，趕得上風。（對保羅）你威風，你可把Kitty嚇得夠嗆。

秦月桃 凱蒂自己找回家來，不簡單。

葉子彰 淅淅簌簌、淅淅簌簌，聽著外面一陣響動，我還以為是自己耳朵出毛病了，開門一看，真是Kitty順著陽臺爬回來了。進屋就往衣柜里藏，躲在我大衣后面，給它牛奶都不喝。

秦月桃 （點著保羅的腦袋）保羅，聽見沒有，都是你禍害的！（對葉子彰）我買了點小魚給凱蒂，算是替狗東西賠個不是。

葉子彰 費心了。你的腳好點沒有？醫生怎么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