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蟲習堇

□ 陳七一

堇蟲習堇，久而不覺其苦，克服的原因只在一個“習”字。年輕時，誰都是內心的英雄，誰都給自己設計了“非凡”的人生，疾惡如仇，正直善良，嘲笑平庸，豪情萬丈，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不習慣一切不完美，拒絕頂盔貫甲而沖鋒陷陣，終于碰得頭破血流，如堂吉訶德一樣被嘲笑。久之，學了乖，習慣了這個，習慣了那個，漸漸“成熟了”，庸常了。

堇蟲是怎樣過的？它的悲哀在于從未離開堇葉，去嘗試別的味道。它們遵循基因神秘的指引，一出生便朝著堇飛去，置大千世界酸甜苦辣咸而不理，徑自去品堇的苦，讓人憐惜、悲哀，甚至怒其不慧——為什么不去嘗試？！

這是旁觀者的清醒，正如我們看別人:為名累，為錢累，為孩子累，何苦來？可是，我看別人是堇蟲，別人看我亦然。忽然想到:堇蟲中是否也有堂吉訶德？是否也有要離開堇葉去品味大千的叛逆者？我想是有的，可是堇蟲依然生活在堇葉上，可見革命并未成功，離開的堇蟲可能犧牲了。堇是它們的世界，正如時空之于我們，“存在”是一個巨大的命題。酸甜苦辣、悲歡淡愁，甚至我們看堇蟲習堇產生的感悟，都是來自于“存在”。那么多先哲、圣人、高僧，也必須在塵世修煉，才能生智慧、才能舍棄臭皮囊，而進入輝煌的境界。

人在凡間，正如堇蟲在堇。但人非堇蟲，修行之道在于舍得，在于合“道”，縱然不能飛升，也要讓自己做個自在的人、坦蕩的人。自由往往是自己創造的，搬空不必要的，空間就大了；扔掉不必要的，手腳就靈便了；清除不必要的，心靈就清爽了；順應規則，行事就順利了。人世間自有其好，自能提供滋養的條件、改進的積累甚至飛升所需的痛苦，正如堇蟲在堇。

周作人是善于品苦的。他的文字散發著苦香，卻雋永而深沉，讀不厭。苦是敗火的，令人清醒的，甜卻容易致病，令人昏昏欲睡。堇蟲在堇是智慧的，而“習苦”是大勇的，是修行。人生在世也是一場修行，從躁動到安寧，從燦爛到平淡，從揚到抑，從張到弛，也是吃苦得來的。我是個改良派，認為萬物都有自我完善的法門，需要先習慣，然后慢慢生成。堇蟲習堇可能不是好的勵志，卻是好的修行方法，于是我有了淡淡的歡喜。

“習”而不麻木，靠“苦”來提醒。人生秋分季節，我雖有不露頭的稻子要割掉喂牛的嫌疑，卻也因品味了苦味而若有所得，便也釋然了。也聽琴，也下棋，也讀書，也寫文，都不甚精通，卻也暗合了“酒飲半酣，花開半時”的古訓，便欣欣然了。記得十年前寫過一副對子，“清心寡欲識兩字，烈酒濃茶飲半杯”，雀躍自己心未蒙塵，簡直有浮一大白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