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愿人人童心未泯

□ 逄春階

黎 青/圖

常常懷念自己的童年，雖然伴隨饑餓，但精神飽滿。當時，能為一本小人書而通宵達旦，能忘我地玩著簡單的躲貓貓游戲，能盯著一朵杏花或梨花，一盯就是半下午，甚至盯著長青苔的土墻，看一天蝸牛爬動。我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但現在不能了。我的童心，隨著日月的流逝，而逐漸地消失。我的成人之心變得越來越粗糙，越來越麻木，越來越疲憊和復雜。我特別羨慕那些童心未泯的人。

我們看看現代著名作家郁達夫吧，他的散文《故都的秋》我從上高中就讀，當時我買過一本名家散文選，其中就有這篇，不知讀了多少遍，覺得很美。美在哪？美在童心。這是我到了中年，才讀出的味道。

比如達夫先生說：“我的不遠千里，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嘗一嘗這‘秋’，這故都的秋味。”這是何等的浪漫，何等的難能可貴！人到中年，都忙著生計，忙著賺錢和升遷，有工夫從杭州趕到北京去談筆賺錢生意，或者領取什么獎之類，但沒有工夫去賞秋了，現在哪有工夫關注“秋的味道”，還要“飽嘗”！當代的人甚至奇怪了，這是吃飽了撐的，秋就是秋，還有味道？但是對于有童心的人來說，秋是有味道的，而且南國的秋和北國的秋是有不同味道的。

“說到了牽牛花，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者最下。最好，還要在牽牛花底，叫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這樣的細節，達夫捕捉得非常具體，好花由綠草做陪襯，而且是“尖細且長”的秋草。從花寫到草，對看到的一切都有濃厚興趣，都感覺新鮮。這就是童心。

達夫先生在南國是“看不飽，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的秋，才來北國的，他這是真正的孩子脾氣，頑童心態！叫我這凡夫，什么事都湊合，馬馬虎虎，差不離就行啊，感受秋就更不靠譜了。湊合著過一輩子，我的這種瞎湊合，仔細想想，就是喪失了童心。還是達夫先生好，簡簡單單，抬腿就走，心中無俗務，眼里無算計，則滿目皆風景。

郁達夫的童心繼續發酵，干脆來了這樣的結尾：“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愿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達夫先生真正變成了個大孩子，為了美的享受甚至可以折壽。

《故都的秋》讓我想起了捷克詩人、198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賽弗爾特，也就是著名隨筆集《世界美如斯》的作者，他也是一位童心未泯者。他在《馬哈的花束》中說夜里賞雪：“這樣的好景怎能輕易放過呢！”“我要用憐愛的目光像端詳心愛的女人那樣，從頭發到腳踝細細端詳布拉格——從赫拉德強尼到隱沒在白茫茫霧靄中的日什科夫圣普羅科普塔尖。我有點兒野蠻地踩上了雪地。”他在雪地里看到一對戀人，寫了幾句很傳神的話：“兩人凍得發僵，對著手指呵氣。手指凍木了。”本來可以結束，而賽弗爾特非常調皮地另起一段加了一句：“是啊，難道能戴著手套擁抱？”真是神來之筆！像觀賞戀人一樣仔細觀賞美景，一顆童心，把目力所及的一切都照了個透亮，童心能讓一切綻放。

李贄在《童心說》中言：“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郁達夫也好，塞弗爾特也好，正是保持了童心，才率爾為文，下筆成趣。

我更喜歡鶴發童顏更有童心的人。面對他們，如在荒原上面對夕陽，怎么也不愿意把目光移開，直看到沉入地平線，仍然依依不舍地追逐著從地平線下發散出的霞光。聶紺弩、啟功、楊憲益三位我尤其喜歡，他們的共同點是都寫打油詩，而且寫得非常之好。聶紺弩以雜文入詩，形類打油，意追莊騷，是“以熱血和微笑留給我們的一株奇花”。品讀聶紺弩的詩，欲哭無淚。在勞改中，他寫清廁的詩就是代表：“君自舀來我自挑，燕趙臺畔雨瀟瀟。高低深淺兩雙手，香臭稠稀一把瓢。白雪陽春同掩鼻，蒼蠅盛夏共彎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穢成坑豈肯饒？”什么叫化腐朽為神奇，我看這就是，不堪入目之物，竟然能娓娓道來。啟功先生我最喜歡的是他66歲時所寫的《自撰墓志銘》：“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雖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而楊憲益先生的打油詩也如以上兩位先生一樣，曠達、幽默，風趣，如《題丁聰為我漫畫肖像》：“少小欠風流，而今糟老頭。學成半瓶醋，詩打一缸油。恃欲言無忌，貪杯孰與儔。蹉跎漸白發，辛苦作黃牛。”1976年剛粉碎“四人幫”時，楊憲益寫了一首《狂言》：“興來縱酒發狂言，歷盡風霜鍔未殘。大躍進中易翹尾，桃花源里可耕田？老夫不怕重回獄，諸子何憂再變天。好乘東風策群力，匪幫余孽要全殲。”三位老人的詩朗朗上口，我常常抄來默讀，越琢磨越有滋味。打油詩是他們拒絕做圓滑鵝卵石，有棱有角地活著，童心未泯的最好印證。

還有個童心未泯的老人是金克木先生。金克木是舉世罕見的奇才。小學畢業，卻精通梵語、巴利語、印地語、烏爾都語、世界語、英語、法語、德語等多種外國語言文字。他曾靠一部詞典，一本凱撒的《高盧戰紀》，就學會了非常復雜的拉丁文。他的日語也很不錯。金克木學貫東西，學術研究涉及諸多領域，自己在生前也自稱是“雜家”。他除了在梵語文學和印度文化研究上取得了卓越成就外，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佛學、美學、比較文學、翻譯等方面也頗有建樹。而這一切，在金克木先生看來，就是好玩。他自言是“只想知道一點所不知道的，明白一點所不明白的，了解一下有學問的中國人、外國人、老年人、青年人是怎么想和怎么做的”，而“完全沒有想到要去當學者或者文人”。“我有個毛病是好猜謎，好看偵探小說或推理小說。這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我卻并不諱言。宇宙、社會、人生都是些大謎語，其中有日出不窮的大小案件；如果沒有猜謎和破案的興趣，缺乏好奇心，那就一切索然無味了。”金克木睜大一雙好奇的眼睛，一顆童心貫穿一生，臨終前三個月自撰《火化銘》，很幽默、自嘲地概括了一生，最后，銘曰:“空如有。弱而壽。無名,無實。非凈,非垢。咄!臭皮囊,其速朽!”

今年5月中旬，我采訪北京大學教授陳平原先生，談起金克木先生，陳平原說，像金先生那樣博學的長者，并非絕無僅有，但像他那樣保持童心，無所顧忌，探索不已的，可就難以尋覓了。以“老頑童”的心態與姿態，挑戰各種有形無形的權威——包括難以逾越的學科邊界，實在是妙不可言。陳平原的評論，可謂深諳金先生。童心，讓金先生迸發出超人的能量，晚年的著作，越寫越精彩，充滿清新氣息，沒有一點頹唐氣。

有童心的人，不孤獨，不寂寞；有童心的人，是幸福的。六月，是兒童的節日。兒童是我師。我們成年人可以嘗試，比如隨意地盯著孩子們，看他們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透明，像一潭清水。反觀自己，滿身塵埃，渾濁不堪，若有所失。怎么辦？

保持一顆童心吧。童心在，則朝氣在，青春在。倘若人人童心未泯，世界該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