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柱+王珊


2015年1月9日,北京人民大會堂。89歲的“2014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于敏坐著輪椅,緩緩來到主席臺中央,接過國家主席習近平頒發的榮譽證書。
這一刻,距離羅布泊沙漠腹地一聲驚天“雷鳴”——1967年6月17日8時我國第一顆氫彈爆炸,已經過去了近半個世紀。
“我們國家沒有自己的核力量,就不能有真正的獨立。面對這樣龐大而嚴肅的題目,我不能有另一種選擇……能把自己微薄的力量融入強國的事業之中,也就足以自慰了。”于敏是一個神秘人物,由于保密的原因,他的著述多未公開發表,直到1988年,他的名字才得以解禁,他的妻子也才知道原來“老于是搞這么高級的秘密工作的”。
十年之后,于敏回到公眾視野,是因為在中央軍委表彰為研制“兩彈一星”作出突出貢獻的科技專家大會上,他被授予“兩彈一星功勛獎章”,并代表科學家發言。
中國科學院院士、著名核物理學家、錢三強評價他的工作“填補了我國原子核理論的空白”。諾貝爾獎得主、核物理學家玻爾訪華時,亦稱贊他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
“國產土專家一號”
1941年,于敏進入天津木齋中學讀高中,因成績優異被推薦轉學至耀華中學讀高三。上學的時候于敏就有一套自己的思維方式——善于從宏觀角度處理微觀問題,具有開闊視野和戰略眼光,且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善于抓住問題的本質。
一邊學習,一邊總結,他找到了一條適合自己的紓困之路——內向,好靜思,不喜交際,喜歡動腦不喜歡動手,這樣的自己適合學習科學。因此,當朗誦起李賀的“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時,于敏想到,他的“吳鉤”就是科學,他要用科學收取“關山五十州”。
1945年高中畢業后,于敏考取了北京大學工學院電機系。但他發現那兒的老師并不喜歡刨根問底和追本溯源,難掩失落。他喜歡沉浸在“純粹”的理論之中,高深的物理學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他。于是,1946年于敏轉到理學院物理系,將自己的專業方向定為理論物理。他在理論物理方面的天賦很快展現出來,并以驚人的記憶力和領悟力贏得教授們的欣賞。
在物理系,于敏的學號1234013常年排在成績排行榜的第一名。1949年,于敏以物理系第一名的成績成為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批大學畢業生,并考取了張宗燧的研究生。1951年研究生畢業后,他被我國核物理學家彭桓武和錢三強器重,調入近代物理研究所工作,從事原子核理論研究。
當時,國內很少有人熟悉原子能理論,而且所里還沒有一臺加速器,探測元件和儀器設備也剛開始研制。于敏幾乎從一張白紙開始,拼命學習,拼命地汲取國外信息,在當時遭受重重封鎖的環境中,他只有依靠自己的勤奮,舉一反三進行理論探索。
在較短時間內,于敏作出很多創新成果,并對原子核理論的發展形成了自己的思路。他把原子核理論分為三個層次,即實驗現象和規律、唯象理論和理論基礎,并在平均場獨立粒子方面作出了令人矚目的成績。
這些工作迅速地提升了我國在該領域的研究水平,受到了國內外同行專家的高度贊賞。物理學家彭桓武曾說:“于敏的工作完全是靠自己,沒有老師,因為國內當時沒有人熟悉原子核理論,他是開創性的。”當時,國內沒人懂原子核理論,于敏的研究對于中國來說是一項開創性的工作。他很快就掌握了國際原子核物理的發展情況和研究焦點,對原子核物理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站在了國際前沿。
這期間,于敏與楊立明教授合著了我國第一部原子核理論專著《原子核理論講義》。彭桓武稱贊于敏是“國際上一流的”核物理學家。1955年,以朝永振一郎(后因量子力學研究獲諾貝爾物理學獎)為團長的日本原子核物理和場論方面的代表團訪華,對于敏的才華和研究成果大為驚嘆。他回日本后發表文章,稱于敏為中國的“國產土專家一號”。
中國“氫彈之父”
在《中國軍事百科全書-核武器分冊》中,“于敏”的條目下寫著:“在氫彈原理突破中起了關鍵作用。”
我國原子彈爆炸成功后,研制氫彈就擺到了第一位。
其實,于敏也沒想到這輩子會與氫彈結緣,沒想到個人與國家的命運綁得這么緊。一次與錢三強的秘密談話,讓他的人生改變了軌道。
1961年1月的一天,于敏奉命來到錢三強的辦公室。一見到于敏,錢三強就直截了當地對他說:“經所里研究,報請上級批準,決定讓你參加熱核武器原理的預先研究,你看怎樣?”
從錢三強極其嚴肅的神情和談話里,于敏明白了,國家正在全力研制第一顆原子彈,氫彈的理論也要盡快進行。接著,錢三強拍拍于敏的肩膀鄭重地對他說:“咱們一定要把氫彈研制出來。我這樣調兵遣將,請你不要有什么顧慮,相信你一定能干好!”片刻思考之后,于敏緊緊握著錢三強的手,點點頭,接受了這一重要任務。“我不能有另一種選擇。”于敏毫不猶豫地表示服從分配。
“這個決定改變了我的一生。”于敏說。
事實上,于敏喜歡的是基礎研究,且當時已經很有成績。和于敏有過接觸的國內外許多著名物理學家都曾提到,按照他的才華,如果一直從事純基礎研究,可能會作出影響更大的成果。在當時,核武器研究不僅任務重,而且要隱姓埋名,長年奔波。縱然如此,于敏還是答應了錢三強的要求。他無悔于自己的選擇。“我們國家沒有自己的核力量,就不能有真正的獨立。面對這樣龐大的題目,我不能有另一種選擇。一個人的名字早晚是要沒有的。能把微薄的力量融進祖國的強盛之中,便足以自慰了。”
研制工作初期,于敏拼命學習,在當時中國遭受重重封鎖的情況下,盡可能多地搜集國外相關信息,并依靠自己的勤奮進行艱難的理論探索。從原子彈到氫彈,按照突破原理試驗的時間比較,美國人用了七年零三個月,英國是四年零三個月,法國八年零六個月,前蘇聯四年零三個月。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計算的繁復。而我們的設備更無法與他們比。國內當時僅有一臺每秒萬次的電子管計算機,并且95%的時間分配給有關原子彈的計算,只剩下5%的時間留給于敏用來氫彈設計。不過,窮人有窮辦法,于敏記憶力驚人,他領導下的工作組人員,人手一把計算尺,廢寢忘食地計算。一篇又一篇的論文交到了錢三強的手里,一個又一個未知的領域被攻克。四年中,于敏、黃祖洽等人提出研究成果報告69篇,對氫彈的許多基本現象和規律有了深刻的認識。
1964年10月16日,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在世界上引起轟動。1965年1月,毛主席在聽取國家計委關于遠景規劃設想的匯報時指出:“原子彈要有,氫彈要快。”周恩來總理代表黨中央和國務院下達命令:把氫彈的理論研究放首位。這年,于敏調入二機部第九研究院。9月,38歲的于敏帶領一支小分隊趕往上海華東計算機研究所,抓緊設計了一批模型。但這種模型重量大、威力比低、聚變比低,不符合要求。于敏帶領科技人員總結經驗,隨即又設計一批模型,發現了熱核材料自持燃燒的關鍵,解決了氫彈原理方案的重要課題。
于敏高興地說:“我們到底牽住了‘牛鼻子!”他當即給北京的鄧稼先打了一個耐人尋味的電話。為了保密,于敏使用的是只有他們才能聽懂的隱語,暗指氫彈理論研究有了突破——“我們幾個人去打了一次獵……打上了一只松鼠。”鄧稼先聽出是好消息:“你們美美地吃了一餐野味?”“不,現在還不能把它煮熟……要留作標本。……我們有新奇的發現,它身體結構特別,需要做進一步的解剖研究,可是……我們人手不夠。”“好,我立即趕到你那里去。”年底,于敏開始從事核武器理論研究,在氫彈原理研究中提出了從原理到構形基本完整的設想,解決了熱核武器大量關鍵性的理論問題,并在平均場獨立粒子方面做出了令人矚目的成績。
1967年6月17日早晨,載有氫彈的飛機進入羅布泊上空。8時整,隨著指揮員“起爆”的指令,機艙隨即打開,氫彈攜著降落傘從空中急速落下。十幾秒鐘后,一聲巨響,碧藍的天空隨即翻騰起熊熊烈火,傳來滾滾的雷鳴聲……當日,新華社向全世界莊嚴宣告:中國的第一顆氫彈在中國的西部地區上空爆炸成功!多年后,諾貝爾獎得主、核物理學家玻爾訪華時,同于敏晤面,稱贊于敏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是“中國的氫彈之父”。
三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朱光亞院士評價稱,在突破氫彈的技術難關的過程中,“于敏發揮了關鍵作用”。這一作用被同行們評價為氫彈的“首功”。
在研制氫彈的過程中,于敏曾三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1969年初,因奔波于北京和大西南之間,也由于沉重的精神壓力和過度的勞累,于敏的胃病日益加重。當時,我國正在準備首次地下核試驗和大型空爆熱試驗。那時他身體虛弱,走路都很困難,上臺階要用手幫著抬腿才能慢慢地上去。熱試驗前,當于敏被同事們拉著到小山岡上看火球時,已是頭冒冷汗,臉色蒼白。大家見他這樣,趕緊讓他就地躺下,給他喂了些水。過了很長時間,他才慢慢地恢復過來。由于操勞過度和心力交瘁,于敏在工作現場幾至休克。
直到1971年10月,上級考慮到于敏的貢獻和身體狀況,才特許已轉移到西南山區備戰的妻子孫玉芹回京照顧。一天深夜,于敏感到身體很難受,就喊醒了妻子。妻子見他氣喘,趕緊扶他起來。不料于敏突然休克過去,經醫生搶救方轉危為安。后來許多人想起來都后怕,如果那晚孫玉芹不在身邊……
出院后,于敏顧不上身體未完全康復,又奔赴祖國西北。由于連年都處在極度疲勞之中,1973年于敏在返回北京的列車上開始便血,回到北京后被立即送進醫院檢查。在急診室輸液時,于敏又一次休克在病床上。
在中國核武器發展歷程中,于敏所起的作用是至關重要的。于敏說,自己是一個和平主義者。正是因為懷抱著對和平的強烈渴望,才讓本有可能走上科學巔峰的于敏,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默默無聞的核武器研發。
除了沒有去國外學習深造交流有些遺憾,于敏最大的遺憾就是對孩子們關心不夠。
其實,于敏的一生中,應該說有無數次出國的機會,但是由于工作的關系,他都放棄了。
從1961年到1988年,于敏的名字一直是保密的。1988年,他的名字解禁后,他第一次走出了國門。但是,對這一次出國,于敏至今說起來甚感尷尬,但也頗有自己的一番心得。
由于工作的關系,于敏此次出國是以某大學教授的身份去美國訪問。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盡管去了許多地方,但他始終像個“啞巴”,要問也不方便問,要說也不方便說,讓他備受“折磨”,很不好受。
他說:“我這一生在和別人的交流方面有無法彌補的欠缺。博學,就必須交談,交談就不能是單方面的,不能是‘半導體,必須是雙向交流。但從我所從事的工作來講,和外面接觸總有一個閥門,因此交談起來吞吞吐吐,很別扭。不能見多識廣,哪能博學?所以,從此以后,我就決定不再出國了,把機會多讓給年輕人一些。”
于敏是一位好的科學家,也是一個好老師。
曾任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院長的中科院院士胡仁宇說,自己從事科研幾十年,遇到了不少老師、同事和朋友。而在這些人當中,于敏是對他幫助最大、影響最深的人之一,是他的良師益友。“這是我一生中有幸碰到的‘機遇之一。”
1952年秋天,胡仁宇第一次見到于敏,那時他剛從學校畢業,分配到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所任研究實習員。此時正處于我國開始核武器理論探索的初期。當時,他們這批新進研究所的大學生,一方面為有幸參加這門新興熱門領域的研究感到興奮,另一方面也存在相當大的畏難心理。因為解放前夕的動蕩和解放初期各種頻繁的政治運動的影響,他們在校的專業基礎知識學得不夠,更談不上系統完整、融會貫通。
平常,胡仁宇等年輕人總喜歡找于敏聊天、討論問題。在他看來,于敏平時講話不多,但思維敏捷,思考深刻,對一些重大問題總能多方深入思考,往往具有獨到的見解。“與他討論,如沐春風,有時真有‘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感覺,得益匪淺。”胡仁宇說。
在于敏家客廳的墻上高懸著一幅字:“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
他婉拒“氫彈之父”的稱謂。他說,中國核武器事業是龐大的系統工程,是在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的正確領導下,全國各兄弟單位大力協同完成的大事業。
如今,89歲高齡的于敏仍是單位的重要“顧問”,以他平生所學,繼續為祖國的核物理事業提供寶貴的咨詢和建議。
責任編輯 張小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