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實施草山承包制度后,藏區草山生態仍持續惡化,也未能避免超載過牧的“悲哀”,迫切需要我們探索并反思現行的草山使用制度。筆者認為僅僅將草山承包到戶并不能夠避免超載過牧的“悲哀”。文章提出,牧民對草山使用的方式應該擁有決定權,因為他們與草山具有至深關聯,最有判斷力,也最能夠因地制宜。對于草山利用方式,不適宜進行劃一、強制的規定。地域的差異,將導致生產制度的多元化。而且新制度建立時,不考慮本土知識的制度創新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勉強做到也意味著巨大代價的付出。
〔關鍵詞〕生態惡化;草山沖突;承包到戶制;用益物權
〔中圖分類號〕DF46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4)05-0130-06
①數據來源:西藏統計年鑒,2007。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藏族農牧區草山群體性沖突調查研究”(12YJA850012);西南民族大學研究生學位點建設項目(2014XWD—S0301)
〔作者簡介〕康濤,西南民族大學法學院教授,西南民族大學民族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四川成都
610041。藏區日益惡化的草山生態不僅帶來牧民更加艱難的生計,也使社會穩定受到威脅。草山沖突自古就存在,然而近十幾年來,隨著生態持續惡化,藏區草山群體性沖突出現了空前激烈的態勢。正如邁爾斯所說的那樣,環境與安全問題具有緊密的聯系。安全事務不再局限于軍隊、坦克、導彈等傳統要素,而是越來越多地包括我們的環境資源,包括土壤、草原、森林、氣候等這些環境基礎的所有主要成分?!?〕緩解草山生態惡化已是刻不容緩的任務。眾多措施中,制度的樹立最為重要。古典經濟學家大衛·休謨、亞當·斯密等對制度的重要性都予以肯定,并認為產權制度對自然環境保護具有特別重大的影響。在中國,許多學者認為推行草山承包制就能明晰草山產權,“只有承包到戶,草場才有具體的責任主體,草場保護與建設才有落腳點?!薄?〕制度經濟學中產權學派對產權作了透徹的剖析,認為產權是經濟效率的核心。草山承包到戶制在藏族牧區是否能產生積極的效應呢?
一、環境視域下藏區草山承包到戶制推行的
背景及理論基礎分析(一)藏區草山承包到戶制推行的背景——草山生態的惡化
在實施草山承包到戶以前,藏區草山環境呈現出日趨惡化的趨勢,草原沙化面積不斷擴大,情況日趨嚴重。內蒙古社會科學院牧區經濟研究所所長王關區指出,我國草原退化面積以每年近2000萬畝的速度擴展,1970年代,我國草原退化率為15%,1980年代中期則達到了30%以上,目前已上升到57%左右。〔3〕在藏區,西藏高原擁有全國天然草場約1/5的面積,共計123億畝,居各省市自治區草場面積首位。①今天,西藏面臨嚴重的草原退化和沙化,全區草場退化、沙化達到64億畝,而其中情況尤為嚴峻的占草場總面積30%左右。不僅西藏,我國青海、四川、甘肅、云南等其他藏區的草原沙化、退化都無一能夠避免。
當草場面積減少、質量下降時,草原生態系統自身具備的抗逆機制遭受破壞,抵御災變的能力越來越弱,就如草原生態學家任繼周在和科學家錢學森的通信中寫到的那樣:“歷史證明,人類文明發源于干旱地帶——人類生態系統崩潰的發源地。我們的草原正加速向毀滅前進?!辈菰鷳B惡化的遏制急需我們采取相應措施。
(二)藏區草山承包到戶制強制推行的理論基礎——“公地悲劇”理論
在國家正式制度的強力干預下,草山承包到戶制在草原開始實施。政策的制定過程通常為指令性的、自上而下的、簡單化的模式。之所以簡單化,是該制度在藏區以“一刀切”的方式適用于不同的區域。
制度推行的重要原因是依據“公地悲劇”理論的昭示。導致藏區草山惡化的社會原因中,超載過牧是主要因素,多數草原生態研究的學者對此都達成了共識。超載過牧是因為 “公地”利用方式使然嗎?草山“公有”一直是藏族牧區最堅固的觀念之一。藏區有這樣的諺語:“沒有不屬于部落的土地,沒有不屬于頭人的百姓”,諺語的第一句就反映了草山部落公有的權屬狀態。在部落公有的基礎上,還需要對草場進一步劃分方進行使用。藏區地域廣大,劃分的方法并不一致。但是,從整個藏區來看,將草山直接劃給牧戶的方式則較少采用,通常都是將草場劃分至基層生產單位加以利用。有的基層生產單位由一定血緣關系的人員組成,有的則由牧戶自愿組成。這樣的生產組織在藏區各地存在不同的稱謂,四川稱為“加火”,青海則稱為“日科”,西藏有“林”、“打崗”等稱呼。在一個生產單位內部,各牧戶在集體草山劃定范圍內任意地自由放牧,草山不再劃分到戶,也不計較各戶牲畜數量。各 生產單位被劃定的草山在很多地域并不是固定不變的,今年使用這片草山,明年這片草山可能則是部落內部另一個生產小組在進行使用。所以在藏區,對草山以“公地”的方式加以利用可謂源遠流長。
加里特·哈丁曾經提出 “公地悲劇”理論,對此,1950年代薩繆爾森指出,“公地悲劇”其實質是制度使然。“公地悲劇”不能歸責于公共資源的使用者,也不能因此責難牧人的自私、貪婪,是制度本身導致悲劇的直接產生。因為這個制度具有這樣的邏輯:在公地上,飼養牲畜多的放牧人得到的收益比飼養牲畜少的人更多。這個制度的最終結果是誰做了更多的錯事,誰就將得到更大的獎賞,因此超載過牧成為必然。避免“公地”的利用方式就是做到明晰產權,哈耶克在他的著作《致命的自負》中提出了“分立的產權”,他說:這個世界的文明是以發生并賴以生存的那個東西,精確地說就是被描述為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即“分立的產權”。
因此以國家為主導開始了草原牧場產權制度變革,制度改革的核心就是明確草場產權的主體。而改革后的產權主體形式極為單一,僅承包到“戶”,“戶”也因此成為主要的生產單位。以往藏區因為地域自然條件的差異,生產單位往往呈現出多樣性,除了 “戶”外,還采用“加火”、 “日科”、 “林”、“打崗”等方式。產權主體的變革導致了藏族牧區生產方式的驟然改變。
二、草山承包到戶制對藏區生態的影響及其效果分析
草山承包到戶在藏族大部分牧區的推行則是一件前無古人的制度變革。藏族牧區地域廣闊,草山承包到戶以后究竟會帶來什么樣的變化,在政策實施之初是難以預料的。經過多年的實踐,對藏區生態到底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呢?
首先,相關調查數據顯示,制度的實施并沒有帶來如同農區一樣的成功,對草山環境惡化的緩解相當有限。草山承包到戶制度推行后,許多學者都在相關政府部門的支持下,對當地生態環境的影響效果進行了立項研究。以劉淑珍課題組1999年至2006年對西藏那曲地區的調查為例。那曲作為西藏高寒草地的主要分布地,其草原生態的現狀在藏區具有代表性。
那曲1999年就開始了草山承包到戶,劉淑珍課題組的調查數據顯示,草山承包以后,那曲生態環境惡化的狀況并未得到緩解,甚至有進一步惡化的趨勢。在那曲,2000年至2001年期間調查顯示,草原退化面積已經擴大至那曲草原總面積的5128%,輕度退化的為草原總面積的6188%,中度退化的為草原總面積的2607%,極度或者重度退化的為草原總面積的1205%。與1996年至1997調查結果相比,草原退化的總面積有了增加,增幅達到25%。其中,重度與輕度退化面積增加,而中度退化面積略有減少。那曲1999年就開始了草山承包到戶,而在這一時期,草原生態惡化不僅沒有得到緩解,甚至有進一步加深惡化的趨勢。到了2004年,草原退化面積占那曲草原總面積的508%,輕度退化的為草原總面積的5488%,中度退化的為草原總面積的2597%,極度或者重度退化的為草原總面積的1915%。與2000年至2001年期間的調查結果相比,退化總面積雖然略有縮減,但重度或極度草原退化面積卻明顯增加,增幅達到71%?!?〕
事實上,不僅在那曲,在四川甘孜州、甘肅等藏族牧區都有相似的結果。據甘南草原普查資料顯示,1982年草場承包開始,全州草原退化面積約為草原總面積30%左右,甘南牧區草原承包工作已基本結束的2008年,草原退化面積則升至70%以上?!?〕
其次,制度實施后牧民對草原生態狀況的主觀感知亦不樂觀。草山承包到戶實施以后,牧民成為了牧業生產最基本的決策單位,在與草原的關系中,牧民是最主要的經濟活動主體。牧民對自己熟悉和依賴的草原形成的生態環境感知具有準確性,可以讓我們對草地可持續利用以及牧區持續發展所制定的政策進行更好的識別和反思。
趙雪雁教授主要致力于生態經濟學研究,為了考察牧民對草地退化的感知,2009年在草山承包到戶多年以后,她選取了甘南藏族牧區作為調研對象,并調查了110戶牧民家庭。雖然草山承包到戶,但是被調研的牧戶在安排生產活動時,僅5773%的人認真考慮對生態環境的影響,而3507%的牧戶只是偶爾考慮?!?〕草山承包到戶以后,不僅沒有緩解生態惡化,甚至有進一步退化的趨勢。對此,當地牧民有強烈的感受。與以前相比,高達8454%的牧戶認為當地的生態環境呈惡化趨勢,對此,純牧區牧戶反應尤其強烈,多達9020%的牧戶認為當地生態較以前呈惡化趨勢,半農半牧區略低些,但也有7826%的牧戶如此認為。
①數據來源于甘孜州有關部門的提供。牧民對草地退化的感知表明,即便推廣草山承包到戶多年,環境惡化的趨勢仍然沒有緩解,甚至更加趨于嚴峻。對此,并非只有趙雪雁教授一家之言。2009年,張琴琴等在調查的牧戶中統計,高達7622%的牧戶認為草地質量變差了,僅有2238%的牧戶認為草地質量變化不大?!?〕還有專家提出,1980年以后,一些地方草場承包到戶,定居定牧,牧民只在自己的小牧場上劃季節牧場。草原的退化開始加快了?!?〕
筆者在調研過程中,也了解到西藏阿里、那曲,甘孜色達、石渠,甘肅甘南州等藏族牧業區域的一些牧戶均有類似的感知。調查的牧戶雖然有限,但并不妨礙文章觀點的準確性,因為文章對今天草原生態的結論在很多牧區已經是牧民的普遍看法。除了牧民的主觀感受和判斷,文章中一些生態環境數據,也印證牧民感知的相對客觀性。
此外,草山生態的惡化還進一步加劇了生存資源的爭奪,沖突的加劇成為草山生態惡化的一面鏡子。在藏區草山制度變遷過程中,群體性沖突激烈地爆發。據統計,2006年以來,僅甘孜州草山沖突就達815件,其中人員傷亡177人,經濟損失約2298萬元。①從1990 年到2000 年,青海省發生草山沖突679起,激化為械斗事件的占20%左右,傷11人,死135人,造成經濟損失9000余萬元?!?〕
根據以上數據,我們發現制度實施后草山生態并未好轉。產權私有化是否并不適合藏區草原呢?因為與藏區草原同樣干旱的非洲草原,草山產權制度的變革也帶來了類似的結果。非洲草原產權經歷了這樣的變遷過程:草原國有化、牧民定居以及草原私有化。對坦桑尼亞哈納恩地區進行研究后表明,草原私有化帶來的定居迫使牧民改變了曾經的放牧策略,畜群移動的空間被縮小,從棚圈出發后,在一天內可以到達的距離內放牧,這樣的方式對草山生態造成了不利的影響。
三、對藏區草山承包制的反思
土地承包制曾經帶來中國農業區域的巨大改變,但在藏區的一部分牧區,草山承包到戶制的推行并未實現制度的初衷。面對這一局面,我們不得不進行更多的反思。
反思一:為何成為“私地”仍無法避免“悲哀”?
在制度變遷的預期中,草山承包制將帶來對生態保護的加強。草山承包經營權屬于用益物權,作為物權,承包經營權人有權排除第三人包括所有權人對權利行使的任何干涉。所以在法律上,草山承包經營權是一個穩定的、長期的、可預期的權利,這樣的權利當然對權利人形成巨大的激勵。理論上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公地”演變為“私地”,財產的私有歸屬將激發牧民對自己草山維護的熱情和積極性,超載過牧將因此被杜絕,從而達到保護草場生態、緩解環境惡化的目的。然而現實背離了理論的預設。即便草山已經承包到戶,對于草山日益嚴重的退化,絕大多數牧民都沒有采取針對性措施來遏制這種現象,僅僅少數牧戶意識了到草場保護的重要性?!?0〕調查中,雖然受訪牧戶已意識到牲畜的增多促使草場退化,導致草原涵養水源功能降低、水土流失加劇,但部分牧戶仍考慮增加牲畜數量。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悖論,原因之一在于藏區并不會因為草山承包制的實施而減少人口,在今天的西藏、青海,與1952年相比,因為人口增長人均占有草場的面積下降了一半以上,為了維持新增人口的生活與生存,牲畜的總頭數卻增加了一倍多?!?1〕人口活動創造了社會歷史,但人口活動的基礎就是消費,只有消費被滿足,社會歷史的創造才得以開始。就如馬克思所說的:“人從出現在地球舞臺上的第一天起,每天都要消費,不管在他開始生產以前和在生產期間都是一樣?!痹鲩L的消費意味著人類向環境加大索取。在普遍脆弱的草資源產出的藏族地區,快速增長人口的負面影響力越來越凸顯出來。原因之二在于牲畜是牧民收入的重要來源,對于那些沒有勞動力外出打工的家庭來說更是主要來源?!?2〕2012年在青海一個牧村調研時,世世代代生活在當地的一個藏族村長接待了我們,他向我們敘述了牧民對草山的依賴:
我們的草山沒有蟲草,沒有其他出路,大家都依靠草山放牧維持生計。1998年到現在,本地好多大學生都沒有穩定的工作,到處打工,工資收入少。對于這些孩子,結婚時的費用全靠父母放牧維持。正在讀書的學生,父母也總是想將他們送出去,多見世面,學生讀書時需要貸款,但是還款的壓力還是很大,所有學費也只能靠父母放牧,生存壓力特別大。大家全指望草山來解決生活出路,所以好多人都爭奪草山,或者就增加牲畜數量。草原放牧非常辛苦,下雨下雪落雹子都沒有辦法停下來休息,如果有其他的經濟收入,條件好些,就沒那么多人愿意放牧。
在村長看來,牧民在自己草山上增加牲畜飼養數量是牧民生計壓力下不得已的選擇。
反思二:為何承包到戶也難以形成草場的有效管理?
從前面分析可知,單家獨戶對自己土地進行細致的投入也許適合農區,但卻不一定適合所有的牧區,特別是產草量低的藏族高寒牧區。在農區,1979年以來實施的土地承包制,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功,是因為通過強化土地利用權人的地位,提高了農村土地資源的利用效率,農民通過精耕細作的密集型勞動,并實施一整套的農作標準和技術,還對農地進行了大量資源包括農家肥、化肥等的投入,實現了單塊土地產量的提高。但是在牧區,草山承包到戶并不能產生同樣的積極效用,牧草不是種植物,牧民不可能像農民一樣,對牧草如同對莊稼那樣,通過精心耕作可以獲得好的收成,在廣闊的草場,牧民對牧草的生長很難付出農民式的有效勞動和護理,任何時期牧民不可能像農民一樣對草場進行大量的投入進行改良,不僅因為牧場太過廣闊,而且草原生產性能低、豐度低,投入后的收成將成為負數。據統計,僅以西藏為例,一般放牧天數為365日,西藏山地羊每日食草量為35公斤,大牲畜日食草量是綿羊的5倍。在西藏,一般的天然草場平均每35畝草地才能養活一只羊。〔13〕
所以,因草山的自然屬性決定,人類無法對草山如同農田投入同樣的人工管理,在牧區,甚至沒有必要擁有私人產權。正如巴菲爾德所說,對牧民而言,時間與空間是相關聯的部分:他們與一個特別的時段使用一塊牧場有關,或者與對諸如水井投資的財產權的保持密切相關;獨有的土地所有權很少有其內在價值?!?4〕受雪域高原生態特質的決定,藏族農牧生活千百年來的特點就是融入自然環境、順應自然規律。藏區牧業生態系統雖然是人類在自然生態基礎上進行的牧業生產,但是這里的一切活動都依賴自然環境,而非控制和改變自然生態系統。雖然歷經千百年,但在藏區草場的天然草原原貌一直被藏人維持,沒有更多的人工投入,不進行人工種植牧草,也不使用肥料,更不使用灌溉設備。事實上,藏區脆弱的生態很適合這種無為而治的草原管理規則,任何人類的行為或者改良都可能成為草原難以承受之重。在“無為而治”理念支撐下的藏區草原,其生態曾經一直被完好地保護和維持。因此在藏族牧區,牧草長勢良好與否通常是交由時令和自然決定。即便變革了草山制度,也沒有辦法采用更多的人工技術以提高牧草產量。
反思三:“公地悲劇”理論真的能成為草山產權改革的理論基礎嗎?
“公地悲劇”為我們所熟知,然而其結論從一開始就可能只是一種理論的想象。哈丁在《公地的悲哀》一文中對形成“悲哀”的“公地”是這樣定義的:開放的、未管理的的公地。首先,藏族牧區的草山“公地”是相對而言的,與哈丁所界定的“公地”的開放性不相吻合。哈丁給了這樣一個假設,即“公地”是可以向任何人開放的系統(Open Access),每個人都可以進入到公地。然而藏族牧業區域所使用的草山具有邊界,這樣的邊界雖然不夠精確,但在多數情況下牧區社會都對這種彈性的、大致的邊界予以承認。所以藏族牧區的“公地”,不再是任人進入的系統,這些草山只對特定的人開放,只有具有部落成員身份才有資格進入這一地理范圍之內。
其次,哈丁的“公地”是指未管理的公地,而藏民族對自己的草山“公地”卻有自己的管理使用制度。哈丁對于什么是“未管理的公地”的準確、具體的含義沒有詳細論述,1998年哈丁也承認了這一缺陷所在。草山公有制度在藏族農牧區已經延續了千百年,這些被藏人祖輩依存的草山從來都不是“未管理的公地”, 對于作為“公地”的草山的保護,被藏民族認為是每個成員必須承擔的義務,并被看作集體內部大事,沒有任何一個集體成員會因為是集體的“公地”而對其漠視。每個部落、集體都對草山的利用形成了一整套嚴密的規定,世代沿用。而且不同的部落還有不同的草山使用制度,因為不同的地理環境下各部落會因地制宜,對草山的具體利用規則因此呈現出多樣化。但無論采用何種使用方案,部落對草山擁有最終的決定權,草山仍然屬于部落“公有”財產??傊?,在藏區草山利用過程中,集體成員都自覺按照共同形成的規則進行合作,形成了有效的集體行動。
藏族牧區“公地”的社會環境條件與哈丁理論假設并不相同,這也是為什么哈丁的“公地”走向了毀滅,而藏區的“公地”在千百年的使用中一直延續著良好生態的原因。埃莉諾·奧斯特羅姆作為迄今為止唯一的女性諾爾經濟學獎得主,對草地、森林、魚類、湖泊和地下水等進行了大量研究,并認為草場具有公共資源的屬性。她在著名的《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中對公共資源使用管理進行研究后,在一次學術報告時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一群相互依存的人們,能夠把自己組織起來,進行自主治理,并通過自主性的努力(并非由政府作指揮),去克服搭便車等(即市場失效)的問題,以實現持久性共同利益。公共資源的擁有者并非一定是“哈丁”式的資源使用者。
四、走出藏區草山承包制困境的思考
游牧是藏族牧業生產歷史的一種客觀存在,這一地方知識體系還負載著藏民族的傳統生態觀。在新制度建立時,我們不能完全離開本土知識。
(一)一種適宜當地生態的牧業方式——游牧
藏區的草原畜牧業所采用的集體游牧方式,是藏民族幾千來對外部環境了解后的選擇。在青藏高原,游牧的形成與這一地域所處的區位緊密相關。藏區草原環境變幻莫測,自然災害頻繁發生,農牧業常常受制于各種自然災變。如雪災發生時,牧民和牲畜如果不盡快移出雪災將要降臨的區域,往往招致人畜的巨大危險。災變的產生,有時是為了保護牲畜,有時是為了保護草山,牧人們選擇了移動放牧,在游動中尋找理想的放牧場所。環境的多變導致人們采取了以動制動的放牧策略,而因災害所進行的移動通常都是長距離的移動。
游牧不僅是為了躲避災害,還往往基于生態的需要。藏族牧民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形成了按季轉場的放牧方式。逐水草而居、四季輪牧的牲畜放養方式可以讓草場得以休養。而一些草山面積相對不是很寬裕的地方,因為承包到戶的實施,使每戶人家的牲畜被限制在狹小的范圍以內而無法展開輪牧,無法得到修復的草山被反復啃食,極易造成沙化。這決定駐牧的草場必須具有一定的規模,足夠大的疆域才具備使人、畜進行回旋的余地。所以即便草山已經承包到戶,在調研中,我們發現西藏的阿里,甘孜州的色達、石渠,甘肅等地的一些牧業區域,牧民仍然不區別彼此草山界限,聯合放牧。
藏族牧業區域,在漫長的時間里,也沒有特別巨大的變化,而被一代代牧民傳承,因為這些經驗和智慧一直讓草原中的人畜、牧草和其他生命和諧地處于一個互相依存的系統中。事實上,政策所依據的“科學”“也可能落后于傳統游牧文明中那些經時間和環境驗證的經驗知識、文化模式?!薄?5〕
(二)草山承包制與游牧的抵牾
在藏區,生態的脆弱性使人們以較為休閑的方式利用草場,如果牲畜固定在一個地方啃食,可能會導致草地無法得到休憩而負載過重,在生態脆弱的高原,移動使用草場是更為理智的選擇。當高海拔夏秋牧場的牧草枯萎后,人畜就開始轉移到低海拔的冬春草場。這一小片草場被牲畜啃食到一定程度以后,必須要讓草山有一個休息期,人們又流動到另一片牧草長勢較好的草場。游牧中,牲畜追逐著水草,人又追逐著牲畜,在草原上進行有規律地游動。
要展開游牧,其前提是所需草山面積較大,這也是為什么藏族許多牧業區域千百年來總是以“公地”的方式利用草山的原因。為了讓一片被牲畜啃食過的草山有適當的休憩,則必須在一定的時間內完全不被使用,將草山承包到戶后,即便草山豐富的區域,各戶往往只能按區域輪牧,再難完成按季輪牧,而一些小規模的草山更是無法滿足輪牧的需要。藏區地域廣大,以“一刀切”的方式落實的草山承包到戶制,相對于紛繁復雜的自然條件,這種既簡單又標準化的草山利用模式并不總是適合所有的情況。
“公地”的存在是展開游牧的基礎,在“公地”上,雖然各戶并不計較牲畜數量,但因為篤信佛教,對于財富的追求一直堅持不縱欲,所以在歷史上從未出現過集體成員為了獲取個人財富而進行的養羊大賽。而且在藏區長期形成的生態文化中,人們一直堅守依賴自然、崇敬自然的生態觀,除了有完整的適宜于當地自然生態的草山利用方式外,對牲畜數量的控制,也有一整套的方法,如冬天宰殺一批牲畜、控制放生牲畜數量等。在草山承包制實施之前之所以存在超載過牧,并非是基于“公地”的誘惑。當時導致超載過牧的直接原因是日益增長的人口所帶來的生存壓力,所以今天草山承包到戶無法避免超載過牧的“悲哀”,也無法阻止生態繼續惡化。而草原人口壓力的減輕,很難通過草山承包到戶制予以實現。
(三)承包到戶制劃一推行的修正
藏區范圍廣大,也許草山承包到戶制適合一些區域,并因此收效良好,但是基于農牧業的差異性,也基于藏區草山使用制度的歷史,草山承包制未必總是適合每一個地域。土地利用方式因地域不同而具有差異性。因為人類從來就沒有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周圍的生存環境,在特定的環境下,人類只能夠盡最大力量對有限資源進行有效利用,從而必然導致人類生產方式多樣性。
事實上,產權的明晰并不一定只是到“戶”,也可以是聯戶、入股等方式。草山利用方式對草山生態將產生深刻的影響。不恰當的草山利用方式將破壞草原生態,由此導致的物質短缺也將引發、加劇群體性沖突。相反,適合當地生態的草山利用方式在緩解環境惡化的同時,因爭奪資源爆發的沖突也將得以緩解。
法律將財產權分為債權和物權。債法因涉及跨區域交易關系的調整,常常因此表現出普遍性質,而物權法在每個國家都是特別具有本土色彩的法律。其原因在于物權中,特別是用益物權中,很大一部分是關于土地制度的內容,土地制度與國家、民族、文化、歷史傳統包括地理的差異都有聯系,因此每個國家對物權的規定往往表現出差異性和特殊性,呈現出多姿多態的內容。雖然我國在清朝末年開始實行了以西方法制為藍本的改革,民法的起草中,債權的規定主要參照了德國民法,但物權法的規定則一直保留了中國本土的許多傳統,與其他國家在這一制度領域所保留的“法國特色”、“德國特色”、“日本特色”等一樣,中國也具有了“中國特色”的物權制度規定。
物權法內容的本土性不僅是以“國”為單位,也以地域范圍的不同而迥異。物權中特別是用益物權中,關于土地使用的方式,國家通常是將土地使用的習慣法律化后形成了這一部分法律的內容,本土的習慣構成法律的基礎。因為以社會學角度去解釋法律,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法律的功能主要不是要對社會關系進行變革,而只是建立一種大家可以預料的預期,以便人們規范自己的行為。所以從這種角度上來講,法律從來都是社會中一種保守的力量,而不是一種變革的力量?!?6〕人們在行為之前、在建立各種社會關系之前,可以預期未來的后果,不僅僅需要法律公示就可以達到,還必須在法律中存在人們熟悉的規則。因此法律必須照顧本土習慣,不能一下子就換上新裝,法律要讓在其效力達到地域范圍不會突然變換模樣。托馬斯·阿奎那就作了這樣闡述:即使有利于一般社會福利的法律變革,由于法律發生改變這一事實本身在某種意義上講就有害于公共幸福,因此應當慎重?!?7〕雖然這個世界需要變革,但人們也需要穩定和確定。對于對舊有習慣突然作出巨大改變的法律,其適用可能面臨這樣的困境:人們一方面失去了曾經依賴的習慣規則,同時對陌生的規則又無法在較短時間建立完全的信任。
怎樣的草山使用制度更適合當地生態,更適合農牧民對草山利用的有效性,是承包到戶,還是承包到聯戶,或者其他制度的選擇,筆者以為,劃一的規定無法做到因地制宜,生產制度應是多元的。而且新制度的制定一定不能完全拋棄本土知識,不考慮本土知識的制度創新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勉強做到也意味著巨大代價的付出。對于制度的選擇,與草山具有至深關聯的農牧民往往最有判斷力,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的牧民對草原具有深厚的感情,也具備豐富的本土經驗,我們不能低估他們的能力。對生產制度的創新以及改革,政府應該提供較為寬松的政策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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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何進平)社會科學研究20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