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宇+王正丹+陳龍
〔摘要〕在《關于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決定》第4條人民陪審員“一般應當具有大學專科以上文化程度”規定指引下,法院在選拔陪審員時普遍強調陪審員的“高學歷”、“高素質”,即男性、國家單位工作人員、高學歷者占據了陪審隊伍的大半名額。社會“精英”群體占據過多的陪審員名額勢必造成其他社會群體在陪審員隊伍中的代表不足,這與民主政治所強調的“無歧視、無差別的參政機會”之基本要義相悖;所謂“精英化”的陪審員是否就能更好履職也同樣存疑。若喪失了“人民性”,陪審制度也將與黨十八屆三中全會確立的讓陪審制成為“人民群眾有序參與司法的渠道”之定位漸行漸遠。
〔關鍵詞〕人民陪審員制度;精英化;“擴大社會主義民主”;直接民主;基層民主
〔中圖分類號〕DF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4)05-0124-0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陪審員行為的模擬試驗室(mockjury)研究”(14BFX051);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項目;西南財經大學青年教師成長項目“‘人民性抑或‘精英化——‘擴大社會主義民主語境下對我國司法民眾參與制度之再思考”
〔作者簡介〕王卓宇,西南財經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英國伯明翰大學法學博士;
王正丹,西南財經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
陳龍,西南財經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四川成都611130。一、引言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了“廣泛實行人民陪審員、人民監督員制度,拓寬人民群眾有序參與司法渠道”。這預示著中國共產黨計劃在未來將社會主義民主擴大到更深遠的社會各層面與更廣泛的社會各領域。十八屆三中全會已然把司法領域“健全民主制度、豐富民主形式”的實現途徑明確定位為兩大制度,即人民陪審員制度和人民監督員制度。新中國建國初期就已實行的人民陪審員制度,一直存在著形式意義大于實際作用、低效甚至無效運作的弊端。〔1〕2004年8月28日,第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一次會議審議通過了《關于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的 決定》(以下簡稱《決定》),人民陪審員制度迎來了本世紀的首次改革。但值得注意的是,等同于我國現行陪審制度立法保障的《決定》第4條明確規定:“擔任人民陪審員,一般應當具有大學專科以上文化程度。”基于該條規定,各地法院在選任陪審員的過程中幾乎無一例外地強調陪審員的“高學歷、高素質”,倡導陪審員的“精英化”。為保障陪審員的履職能力,消除陪審員履職困難乃至“陪而不審”的積弊,選任陪審員時強調其參審能力具有合理性。然而,強調陪審員隊伍的“精英化”所付出的必然代價是犧牲陪審員的“代表性”與“人民性”,而使陪審制度難以真正成為普通民眾直接參與司法的“民主制度”與“民主形式”。同時,是否“精英化”的陪審員隊伍就能當然革除“陪而不審”的流弊亦是一待證命題。
本文將在“擴大社會主義民主”的語境下,運用實證研究等方法檢視我國當前以陪審制度為載體的司法民主機制的現狀,分析其存在的問題;并嘗試結合當前國際學術界最新的相關制度的研究成果,運用比較研究的方法等,探討我國陪審制度可能的改革方向。
二、人民陪審員的構成
在我國現有法律框架內,一般公民作為非職業法官參與司法領域的直接民主即參與案件裁判的制度為人民陪審員制度。2005年5月1日施行的《決定》是對該制度做出規范的立法。筆者在下文采用實證研究的方法對該制度能否有效實現司法領域的直接民主做一簡要評述。
在S省高級人民法院的支持下,筆者隨機抽樣了S省的9個法院,通過發放問卷的方式對我國人民陪審員制度的踐行狀況進行了實證調研。發放的問卷分為兩套,即“法官問卷”與“陪審員問卷”。其中,向9個法院的法官發放了問卷63份,收回有效問卷49份,回收率為778%; 向9個法院的陪審員發放問卷172份,收回有效問卷104份,回收率為605%。此次實證調查包含陪審制度的多個問題,囿于本文的研究重點,下文僅以調查到的數據以及S省高級人民法院提供的數據為基礎,對以下問題做出探討:其一,我國目前當選的“人民陪審員”是否能夠真正代表公眾。該論題涉及能否通過人民陪審員制度實現司法領域的“人民當家作主”;其二,當選的人民陪審員履職的意愿,換言之,人民陪審員是否對參與司法裁判感到滿意而愿意繼續履職。該問題涉及到司法領域的直接民主是否真正具有開啟公民民主與參政意識的功能。
(一)陪審員的性別構成
我們的問卷調查首先對陪審員的性別構成進行了調查。在參與我們調查的共計104名陪審員中,男性陪審員有70名,所占比例達到6731%;女性陪審員只有34名,所占比例僅為3269%。根據我國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全國第五次人口普查的數據,我國公民男女比例為5153%比4847%,而在S省,男女性別比例為5169%比4831%。參見國家統計局官網http://www.stats.gov.cn/tjsj/ndsj/renkoupucha/2000pucha/html/t0301.htm。從人口性別比例而言,顯然,我們所調查到的陪審員隊伍中出現了較為嚴重的性別比例失調,換言之,女性在陪審員隊伍中所占的比例不足。S省C市中級人民法院發起的實證調研也顯示出與筆者調查相似的結果。根據該法院在21個基層法院進行的調研,共計398名陪審員中,有248名男性陪審員,占全部陪審員比例 的6232%。參見S省C市中級人民法院《陪審制度運行調查報告》,內部文件。
(二)陪審員的職業構成
筆者向陪審員發放的問卷也對陪審員的職業狀況進行了調查。共計104名參與我們調查的陪審員中,有3269%的陪審員來自公務員隊伍;有2788%的陪審員來自諸如醫院、學校、科研院所等公用事業單位;1346%的陪審員來自公司企業等盈利性商業組織;另有1827%、481% 和 096%的陪審員為分別為退休人員、自由職業者和農民,481% 的陪審員從事其他職業。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全國第五次人口普查的數據,在S省僅有080% 的人口為公務員。參見http://www.gmw.cn/01gmrb/2006-02/27/content_379861.htm。相較于公務員在陪審員隊伍中3269%的比例,毋庸置疑,公務員群體顯然被給予了特殊的優待而成為了法院選拔陪審員的“寵兒”。
按照域外學界的通說,某社會群體被特惠地賦予明顯超過其在總人口中所占比例的較多陪審員名額時,將導致該社會群體在陪審員隊伍中被“超額代表(over-represented)”;反之,某社會群體若被“克扣”在陪審員隊伍中的代表名額而造成其在陪審員隊伍中占據的名額比例顯著少于其在總人口中的比例,則將導致該社會群體在陪審員隊伍中的“代表不足”(under-represented)。而無論上述哪一種情況發生,都將違反民主政治中的參政“機會均等”和“無差別”、“無歧視”原則。
按照《決定》第8條的規定,“基層人民法院院長提出人民陪審員人選,提請同級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任命。”因此,選取陪審員的主動權和決定權基本掌握在基層法院手中。從上述陪審員隊伍中公務員被 “超額代表”的現象不難看出,基層人民法院在選拔陪審員時對公務員青睞有加。截至2005年,全國大約有125個公用事業單位,共計有工作人員大約3000萬人,占全國人口的 23%。參見http://www.chinaelections.org/NewsInfo.asp?NewsID=102801。 然而,相較其在陪審員隊伍中2788%的人員比例,我們同樣不難看出,各個基層人民法院在選取陪審員時對事業單位工作人員的偏好。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全國第五次人口普查的數據,在S省僅有026% 的人口為退休人員。參見國家統計局官網http://www.stats.gov.cn/TJGB/RKPCGB/qgrkpcgb/t20060316_402310923.htm。同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退休人員在陪審員隊伍中的比例竟然達到了1827%, 說明該部分人員在陪審員隊伍中占據了過多的席位。與公務員、事業單位人員、退休人員在陪審員隊伍中被超額代表的情況相比,農民這一群體卻在陪審員隊伍中遭遇了代表名額嚴重不足的境況。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全國第五次人口普查的數據, 農民在S省所占人口比例達到了7291%,參見國家統計局官網http://www.stats.gov.cn/tjsj/ndsj/renkoupucha/2000pucha/html/t0107c.htm。然而,我們在調查中發現,農民陪審員在陪審員隊伍中所占比例不到1%(僅為 096%)。
為了驗證我們的調查結果,我們也參考了S省C市中級法院在21個法院中進行的調查。該法院的調查結果顯示,共計398名陪審員中,有 152名公務員,占陪審員隊伍比例的3819%。④參見S省C市中級人民法院《陪審制度運行調查報告》,內部文件。另外,根據S省高院的內部陪審員調查報告,截至2009年8月, S省共有2122名陪審員,而公務員和事業單位人員分別有1029名和402名,分別占陪審員總名額的4849%和1894%。⑤參見S省高院《陪審制度實施情況調查報告》,內部文件。結合實證調查數據,我們不難看出,盡管基層司法機關在選拔陪審員之時注意了陪審員來源的廣泛性,但是,不可回避的問題仍然是存在一定的喜好,且在很大程度上偏向于選拔公務員和事業單位人員。法院之所以喜好從公務員和事業單位人員中選拔陪審員的原因大致包括如下幾點:其一,在政府等國家機關工作的公務員及在國家公用事業單位工作的人員,在政治上更具可靠性(political accountability);其二,在政府等國家機關工作的公務員及在國家公用事業單位工作的人員都屬于在“國家單位”工作的人員,因此在履行陪審職責時更能理解同樣作為“國家機關”的法院工作的“規律”乃至“難處”,“一般會比較配合法院的工作”〔2〕;其三,由于履行陪審職責要耽誤其本職工作,來自“國家單位”的陪審員更容易請假,因為這些陪審員的“上司”也屬于“國家單位”的工作人員,相較于一般公司企業的領導,他們更能夠理解和支持作為“兄弟單位”的法院的工作。
(三)陪審員的教育程度
在我們的實證調查中,同樣調查了陪審員的教育程度。結果顯示,僅有 6% 的陪審員的教育水平低于大專,而有94%的陪審員的學歷都高于大專,其中,分別有54%、2%、3%、1% 的陪審員具有學士學位、研究生學歷、碩士學位以及博士學位。而截至2005年,在S省,僅有34% 的人口具有大專以上的學歷,相較于這部分人群占據了94%的陪審員席位,顯然有良好教育背景的公民在陪審員隊伍中占據了過多的席位而被“超額代表”。
無獨有偶,S省C市法院在21個基層法院組織的調查也發現了類似的結果。在21個法院履職的398名陪審員中, 359名都有大專以上學歷,占陪審員總人數的9020%。④不僅如此,S省法院在2006年組織的調查也發 現了同樣的情況。全省共2122 名陪審員中有1891名陪審員具有大專以上學歷,占全體陪審員的8911%。⑤
按照域外學界對陪審員“代表性”(representativeness)之通說,倘若將陪審制度看作是普通公民參與司法的直接民主,則陪審員的選拔不應當具有歧視性,而應對每個社會群體都一視同仁;換言之,每一個社會群體在陪審員隊伍中所取得席位的比例,應當大體上與該群體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相當。例如,若高學歷者在人口中所占比例為8%,則具有高學歷的陪審員在陪審員隊伍中所占的比例則應當在8%左右。只有這樣,才能體現每個社會群體被選拔為陪審員也即被賦予參與司法直接民主的機會均等而公平。換言之,在陪審員總名額有限也即參與司法民主的機會稀缺的情況下,給予某一個社會群體(例如公務員)以特惠性的較多名額,則將相應地減少其他社會群體(如農民)在陪審員隊伍中的席位,這是對后者平等參與司法民主機會的剝奪,也是對后者政治地位的歧視。西方多數學者均持該觀點,可參見如Harry Kalven and Hans Zeisel,The American Jury(Phoenix Editi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Ltd.,London 1971);John Baldwin and Michael McConville,JuryTrials(Clarendon Press,Oxford 1979);Neil Vidmar(ed.),World Jury Systems(Oxford University Press,Oxford,2000)等。
(四)陪審員對參與司法民主的態度
筆者在實證調研中專門針對陪審員是否對陪審員職責感到滿意進行了調查,結果如下:9個法院共計104名陪審員中僅有 48% 的陪審員不愿意繼續參與陪審;923%的陪審員均不同程度表示了對陪審工作的肯定:394%的陪審員“非常愿意”繼續擔任陪審員工作,529%的陪審員“愿意”繼續擔任陪審工作。作為補充,筆者還調查了陪審員對長達5年的陪審員任期的意見,出乎筆者意料的是,僅有58%的陪審員認為5年的任期“太長”,而有712%的陪審員認為5年的任期“合理”,甚至有106% 的陪審員認為5年的任期“短了”。另有115%的陪審員對5年的任期持既不否定也不肯定的中立態度。
三、我國陪審制的司法民主價值與適格載體
(一) 陪審制度的“制約功能”與陪審員的“政治可靠性”
陪審制度的一項重要意義在于通過來自社區普通民眾直接參與司法裁判而實現社會公眾對通常由國家壟斷的司法活動的“制約”(check)與“平衡”(balance)。學者Kutnjak Ivkovic認為,職業法官由于受雇于其所在的法院而受到種種法院“組織紀律”的束縛(“bound by organisational restrictions”),〔3〕而法院本身又是國家機器的一部分因而極易受到往往作為國家機器最強大分支的政府之直接影響(“susceptible to the states direct influence.”)。〔4〕換言之,職業法官在此種機制下,容易間接或直接地聽命于政府甚至受到政府的操控。而在領導負責制的行政體制下,職業法官更容易為某些“倚權獨大”的政府官員所操控。這樣,本應當成為民眾權利最后一道獨立救濟途徑的司法也將淪為行政權力的附庸甚至工具。這在王立軍主導的“重慶打黑”案中,檢察院與法院在很大程度上喪失其獨立性而受到行政權力的干預體現得淋漓盡致。
相反,在陪審機制下,參與到司法裁判中來的普通民眾均來自當地社區,其參與司法裁判具有臨時性。這些“業余”法官與法院并不存在任何組織人事關系,既不從法院獲取薪水也不期望在法院獲得工作職位的晉升,按照世界各國陪審制度的通例,陪審員從其雇主那里獲得報酬,參加審判只獲得少量的交通、膳食等補貼。 法院對其的影響甚至操控相較于職業法官而言非常有限。尤其是在西方實行陪審制度的法治國家,普遍對陪審員的選拔機制、工作機制乃至遣散機制做出了更加科學的規定,而使得陪審員更加具有獨立性。例如,在實行陪審團制度的英國,陪審員是從獨立于法院的專門陪審員選拔機構的選民名單中,采用電腦隨機選出;陪審員的個人信息嚴格保密,訴訟參與者甚至法官都無從知道陪審員的真實姓名和住址;陪審員一生很可能只參加一次審判,審判結束便與法院沒有任何聯系與瓜葛;陪審團由12名陪審員組成,通過決議時要求全體一致或絕對多數。〔5〕這樣的制度設計首先令意圖操縱陪審員者難以干預陪審員的選拔,無法有意選取“順從”者。其次,陪審員的個人信息嚴格保密而令意圖操縱者難以與陪審員取得私下聯系而對陪審員施加影響。第三,陪審團由12名陪審員(蘇格蘭是15名)組成且決議采用全體一致或絕對多數,令意圖操縱陪審團變得更加困難。正是由于存在這樣科學而嚴密的制度設計,西方法治國家的陪審制度可以較好地制約行政權力對司法的干預和介入,這對于保證司法獨立于行政權力,免受其干預具有深遠的意義。
相較之下,從以上數據我們不難看出,我國陪審員的代表性(representativeness)無論是在性別比例、職業分布、教育程度等方面都存在較大程度的偏差。鑒于我國基層人民法院在選拔陪審員時有很大的自主決定權,這也直接反映著法院在選拔陪審員時對公務員等群體的“特殊照顧”及對農民等群體的重視不夠。如前所述,基層人民法院在選拔陪審員時對公務員等群體的青睞自有其諸如考慮到陪審員“政治可靠性”的特殊原因。然而,如果因為過分強調陪審員的政治可靠性而將陪審員限制在國家工作人員的“圈子內”,則無法發揮來自社區的陪審員對行政權力、司法權力的“制約”功能,因為同樣來自國家機關的陪審員將可能因為其職業的“本位主義”而喪失其 “監督”與“制約”國家權力濫用的獨立性與勇氣。
(二) 司法的“人民做主”與司法的“精英民主”
《決定》第4條規定,“擔任人民陪審員,一般應當具有大學專科以上文化程度”。然而, 根據我國第五次人口普查的數據,我國年滿25歲的人口中僅有427%具有大專以上學歷。參見國家統計局官網http://www.stats.gov.cn/tjsj/ndsj/renkoupucha/2000pucha/html/t0401.htm。換言之,如果嚴格執行該條款,則將有9573%的公民因此而失去參與司法領域直接民主的機會。 或許正是因為考慮到該情況,《決定》并沒有作出諸如“擔任人民陪審員,應當具有大學專科以上文化程度”的硬性要求,而是適用了“一般應當”的措辭,意在表示這樣的學歷要求是軟性和彈性的。不僅如此,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印發的《關于人民陪審員選任、培訓、考核工作的實施意見》第2條專門規定,“公民擔任人民陪審員,一般應當具有大學專科以上文化程度。對于執行該規定確有困難的地方,以及年齡較大、群眾威望較高的公民,擔任人民陪審員的文化條件可以適當放寬”。該條規定實際上針對我國國情,專門對陪審員的學歷要求再次明確給予了減讓。然而,我們的調查結果以及S省C市中級人民法院提供的數據均顯示,基層法院在選拔陪審員時均異常強調陪審員的高學歷,同時,不少法院更將陪審員的高學歷作為本單位選拔陪審員工作的“亮點”,司法部門的高層官員也對陪審員的高學歷表示了肯定。例如,法院的調查報告用稱贊的口吻提到,21個法院的陪審員有 902% 都具有大專以上學歷,且8693%具有諸如醫師、工程師等專業資格。參見S省C市中級人民法院《陪審制度運行調查報告》,內部文件。然而,筆者認為,強調陪審員的高學歷恰恰有損于陪審制度發揮其司法民主的功能。
筆者進行調查的S省屬于農業大省,而發放問卷的9個法院有6個都并非是主城區法院,因此,人口中有較大比重都是教育程度并不突出的農業人口。然而,調查結果卻顯示,陪審員大多數為具有高學歷的中年男性。需要指出的是,立法層面首先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司法民主的精英化,因為類似“擔任人民陪審員,一般應當具有大學專科以上文化程度”的立法規定,已經明示立法機關對陪審員學歷具有較高的期待和要求。因此,基層法院在選拔陪審員時執行立法機關意圖而偏好選擇高學歷陪審員,也是順應立法機關的期待。
當然,無論是立法機關還是基層人民法院在選取陪審員時強調陪審員的“精英化”都有因可循。根據筆者調查,基層法院大都希望通過選拔高學歷陪審員來提升陪審員的素質,可以更好地履行其裁判職責。我們相信,立法之所以規定陪審員的學歷一般要在大專以上也是出于提高陪審員素質的考慮。然而,這里值得重新思考的問題是:是否學歷越高的陪審員就更有能力履行好“業余法官”的職責?換言之,只完成了九年制義務教育的陪審員與具有大專學歷的陪審員,乃至與具有非法律專業碩士學位的陪審員,三者之間是否在參加案件裁判時的能力會有顯著的差別?進而言之,只完成了九年制義務教育的陪審員是否會因其文化程度較低而導致其根本無法履行司法裁判的職能?遺憾的是,對于陪審員學歷與司法能力的相關性(correlation),我國至今沒有學者采用實證研究的方法進行專門的研究而得出可靠的結論。
同時,筆者認為,即便高學歷陪審員的司法能力可能一定程度上高于低學歷陪審員,作為立法者與司法者應當首先考慮的是如何通過適當的培訓幫助低學歷者克服參與司法民主的障礙,而非簡單地直接剝奪其參與司法民主的權利。在這方面,西方的陪審制具有值得我們借鑒的經驗。例如,陪審制度起源地的英國規定,但凡年滿18周歲具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的公民,只要具有英語的讀寫能力,神志健全,便可以被選任為陪審員。〔6〕在公民受教育程度較高的英國,對陪審員選任的學歷條件尚且如此寬松,正是體現了該國將當選為陪審員作為公民參與直接司法民主的重要政治權利。既然是政治民主權利,即為公民權(citizen rights)的一部分,而公民權理應為最廣大范圍的公民所平等享有而不應當存在歧視(discrimination)、差別待遇(differential treatment)與特權(privilege)。即便允許存在差別待遇與特惠(favour),也應當賦予受教育程度較低的公民,例如為其提供專門的培訓,幫助其能夠與學歷較高的公民一道順利參與司法裁判,享有其參與司法民主的權利。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域外對陪審員制度的實證研究證明,學歷層次較低的陪審員經過一定的培訓和在法官的適當引導下,并未表現出實質性的影響其參與案件裁判的障礙,總體上均能順利地完成審判任務。〔7〕
司法民主的價值正是通過在司法領域引入能夠最大程度代表社區的普通公民的參與而在司法活動中引入當地社區的價值觀念(values),道德規范(morals),民俗民情(norms and customs),以確保司法裁判代表人民的聲音(the peoples voice)。然而,如果陪審員隊伍主要由受過良好教育、在國家單位任職的男性組成,則是否還能通過陪審制度聯系社區普通民眾、反映社區聲音的民主功能,便值得懷疑了。換言之,主要由受過良好教育的男性國家工作人員組成的陪審員隊伍,只能反映該部分特殊群體的聲音,而并不能代表社區絕大多數普通公民的聲音。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按照最高人民法院2005年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陪審員管理辦法(試行)》第5條的規定,一個法院陪審員的數量應當“不低于所在法院現任法官人數的二分之一,不高于所在法院現任法官 人數”,即每一個基層法院從當地社區選擇陪審員時存在人數上限,具有一定稀缺性。這樣一來,公務員或高學歷者在一個基層法院的陪審員隊伍中所占名額越多,則意味著諸如農民、低學歷者等其他群體的名額便只能受到壓縮。不僅如此,按照《決定》第9條“人民陪審員的任期為5年”的規定,意味著一旦某個基層法院出現諸如特殊群體被“過度代表”而另一些群體“代表不足”的陪審員代表失衡(skewed representativeness)問題,則這樣的問題將持續至少5年,只能待到下一屆陪審員換屆時才能通過重新選拔陪審員而得到解決。另外,我國立法并沒有禁止陪審員可以連選連任,如果該基層法院在陪審員任期屆滿決定繼續選任該批陪審員,則陪審員隊伍中代表失衡的問題便可能一直持續下去。
從以上分析中我們不難看出,正是由于立法鼓勵陪審員的高學歷加上法院在選任陪審員過程中很大的決定權,導致了我國陪審員隊伍在很大程度上的精英化。更加令人擔憂的是這樣的精英化并沒有引起實務界乃至司法機關高層的重視,反而成為展示自己功績的亮點被予以宣傳推廣。
一般的政治理論認為,與“民主政治”相對的概念為“精英政治”。前者追求最廣大范圍內的公民對政治活動的參與以及對國家權力的監控;后者追求少數社會精英階層對政治活動的壟斷以及對國家權力的操縱。“人民當家作主”是對我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高度概括,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追求顯然與“精英政治”所追求的“少數人的統治”背道而馳。我國《憲法》第33條規定:“任何公民享有憲法和法律規定的權利,同時必須履行憲法和法律規定的義務”。第34條也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年滿十八周歲的公民,不分民族、種族、性別、職業、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財產狀況、居住期限,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但是依照法律被剝奪政治權利的人除外”。綜合憲法的規定,我國公民對國家政治生活享有平等的民主參與權,且這樣的民主權利不應當因為“職業”、“教育程度”等因素而受到差別對待。既然我國現行陪審制度是實現司法民主的重要機制,則其運作實踐顯然有待在“擴大社會主義民主”的精神下做出進一步改進。
在社會主義民主的語境下,陪審制度的一項重要價值便是普通公民作為陪審員參與司法活動而有機會了解國家權力機關的運作;普通公民通過作為陪審員決定“生殺予奪”而培養參政意識與“當家作主”的責任感;通過普通公民作為陪審員與其他陪審員以及職業法官協同工作、民主決議來決斷案件以培養普通公民的程序意識與民主決策意識。簡言之,陪審不只是一項實現司法民主的制度,更是一間培養普通公民民主意識與參政議政習慣的“教室”。〔8〕新中國的建國時間不長,我國公民能夠當家作主參政議政的歷史同樣較短。因此,培養我國公民的民主意識尤其是參與直接民主的意識顯得尤為重要。〔9〕然而,如果按照現有的司法實踐,則陪審這樣的“民主教室”中就坐的將大多數是高學歷者或國家工作人員,“民主教室”的教育效果將大打折扣。因為,更加需要啟迪民主意識與參政議政意識的或許恰恰是教育程度不高而參與國家管理機會不足的諸如農民這樣的群體,而非受過高等教育且本身就在政府機關工作的國家工作人員。
(三)陪審員的“參政議政”熱情
陪審員是否愿意繼續履行陪審職責乃至對長達5年的任期之態度,可以反映陪審員對參與司法民主的態度和立場。從我們的調查結果看,陪審員的態度在總體上是肯定的,公民可通過參與民主的司法培養自己參與民主政治的興趣。同時,我們的調查也在一定程度上驗證了域外一些學者的研究結論,例如學者Machura在德國的調查顯示,“公民一旦擔任過陪審員,他們中的多數都會喜歡上這種工作。”〔10〕無論是筆者還是域外學者的調查結果都是令人欣慰的,這說明陪審制度等司法領域的直接民主確實能夠發揮一定的“民主啟蒙”的作用。這種“民主啟蒙”的作用對于我國民主政治建設具有不可或缺的意義。
四. 結論與改革建議
盡管《決定》對我國人民陪審員制度進行了進一步的規范與改良,然而,筆者的上述實證調研的結果卻揭示出人民陪審員在實踐運作中與實現司法民主的理想還存在較大的差距。各個基層法院對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實施,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導致我國陪審制與其實現司法民主的使命漸行漸遠。在黨的十八大和十八屆三中全會確定了健全“基層民主”制度和“擴大社會主義民主”的政治改革綱領后,作為我國司法民主唯一立法承載,人民陪審員制度如何實現在微觀上促進個案民主裁判、在宏觀上推動司法民主整體進步的使命,的確值得學界進一步深入探討。從上述分析不難看出,我國現行陪審制度要真正實現推動司法民主的使命,必須實現從“精英化”到“去精英化”的轉變。改革的方向可做如下考慮:
其一,為賦予最廣大人民群眾參與司法民主的機會, 須從根本上改變目前陪審員隊伍精英化、高學歷化的現象。立法應當考慮更改現有的對陪審員學歷做出明確指示性要求的規定,不妨借鑒域外經驗,將陪審員的學歷要求降低到諸如接受過九年制義務教育而具有中文的讀寫能力。
其二,鑒于各基層人民法院在選拔陪審員時的決定權直接導致了法院在選拔陪審員時對“公務員”等特殊群體青睞有加,立法可考慮增加陪審員選拔程序的隨機性。不妨借鑒域外陪審制度較為成熟國家從選民名單中隨機抽取陪審員的做法,這樣可以極大地增加陪審員身份的廣泛性,令陪審員隊伍真正具有更加廣泛的代表性,可以代表社區民眾的聲音而非某些特殊群體的聲音。
其三,為了增加普通民眾被選拔為陪審員而參與基層司法民主的機會,立法不妨考慮縮短目前長達5年的陪審員任期,而將陪審員任期縮短為參加某一個案件的審判。同時,立法可以考慮取消對陪審員名額的上限要求。這樣,可以大大增加普通公民被選為陪審員的機會,讓更多的公民有機會被吸納到陪審這樣的“民主教室”中來,啟迪、養育其參政議政的民主意識。
囿于篇幅,本文無法對詳細而具有可操作性的改革措施做更詳細的探討,上述建議也僅僅是宏觀層面的改革建議,未免有理想化乃至幼稚而可能存在實施的困難。例如,如何保證從社區中隨機選取的陪審員經過短期的培訓有能力履行其“業余法官”的職責;現行立法規定陪審員不僅要認定案件事實還要對適用法律做出裁判,如何保證這些“業余法官”具有合格的法律素養而與職業法官密切配合來切實履行其司法職責;對于怠于履行職責的陪審員如何進行規制與處罰以提高其履職的主動性與能動性等等。實踐操作中可能遭遇的難題遠超出以上列舉之范圍。然而,既然人民陪審員是我國公民目前為立法所承認的參與司法民主的唯一合法途徑,在中國共產黨明確了“擴大社會主義民主”的語境之下,我們只能正視問題并“上下求索”,以期以陪審制度為承載的司法民主機制能夠得到進一步完善,發揮民主啟迪與“民主教室”的功能,推動并豐富我國的民主制度建設。〔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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