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上海公墓建設始于民間,各界民眾和社會團體相繼建立了類型多元的公墓,彌補了政府公共職能的不足,是民間社會承擔公共性的重要表征。然而,民間社會掌控公墓的建設,不利于政府權力的統合,故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為了強化政府權力,上海市政府將公墓的管理納入日常工作,在著力進行市立公墓規劃與建設的同時,加強了對私立公墓的指導和監管。由此,近代上海公墓體制逐漸由民治轉為官治,在此過程中,政府與民間社會相互滲透,相互影響,共同推進了上海公墓的建設和發展。
〔關鍵詞〕 上海;公墓;私立公墓;市立公墓;無名英雄墓;萬國公墓
〔中圖分類號〕K257;K26;K89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4)06-0169-10
公墓①關乎城市的市政建設、社會生活、生態環境,是社會史、城市史研究的重要對象。中國近代公墓建設肇始于上海,上海自開埠以后,西式公墓便在租界內逐漸興起。隨著西俗東漸和城市化的發展,上海民眾對中國傳統喪葬禮俗不斷進行反思和批判,喪葬觀念開始發生潛移默化的變化。部分開明人士開始提倡仿效西式公墓,進行墓制改革,華人創建的近代新式公墓隨之興起。〔1〕目前學術界有關近代上海公墓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傳統意義上的公墓——義冢與丙舍的研究、②外僑公墓研究③,以及公墓與葬俗變遷的關系研究①等方面,對于近代上海公墓建設的推動力量與運行方式鮮有涉及。筆者試圖在國家與社會理論框架下,②對近代上海公墓建設展開研究,以揭示近代上海公墓自身的發展軌跡和運行機制,亦希冀藉此提供一種檢視社會史的新視閾。
一、公共性的承擔:上海民間社會與公墓建設
近代上海處于中西文明交匯的前沿,是市民意識萌發較早的城市。正如有學者指出:“清末民初,上海地區的民間組織是現代城市公共事業的主要提供者,它比上海地方政府有著更為悠久的歷史。”〔2〕公墓關乎城市建設和民眾生活,首先引起了民間社會的關注。1909年,浙江商人經潤山在上海首創近代中國新式公墓——萬國公墓,隨后上海私人及團體相繼創建了類型多元的公墓。③
近代上海租界和華界長期分而治之,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以前,除了租界當局外,華界在殯葬管理方面缺乏明確的管理思路,南市、北市、吳淞的市政機構相對獨立,無法形成對公墓的統一規劃和有效管理。因此,1909至1927年間,公墓主要由民間社會自主創辦和管理。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盡管公墓建設置于上海市政府的監管之下,民間社會在公墓的發展歷程中仍然發揮著主體作用。據上海市衛生局1935年統計,上海市注冊公墓為18座,其中市立公墓僅兩座,其余皆由私人或團體創建。〔3〕
日本學者小浜正子將包括教育、社會福利、治安、基礎設施等公共職能所涵蓋的領域設定為公領域,〔4〕并且認為民間組織在近代上海公領域中承擔了重要公共職能,以此為中心形成了都市公共性。〔5〕公墓是現代城市建設的重要公領域,也是一種新型的公共空間,蘊涵豐富的社會內涵。公墓建設過程中廣泛的社會參與,使得民間社會成為近代上海公共性的重要承載主體。
(一)城市文明的建構
公墓伴隨著近代上海城市化而產生,公墓建設的發展,推動了近代上海都市文明的進程。首先,完善了上海的生態環境。隨著近代上海城市化的發展,人們已經意識到公墓的規劃設計與城市的生態環境息息相關。因此,公墓創建者通常從城市的整體角度出發,注重公墓建設與城市生態環境發展相統一。具體表現為:第一,公共衛生意識增強。上海開埠之初,在很大程度上沿襲了傳統的喪葬制度,墓地為家族或家庭所有,此外還有大量的義冢和丙舍存在。不過,傳統墓地沒有統一規劃,且埋葬方式簡陋,浮厝、棄棺現象時而有之,給公共衛生帶來了嚴重危害。有識之士從近代城市文明及公眾健康的角度,對此進行了反思:“夫以文明中區之上海,而尚容此上古陋俗,亦愧稱文明矣,又豈止有玷文明而已哉!信可謂不衛生之極者也。”〔6〕“葬埋之制,自當以民眾之健康保持,與夫國家之生存條件為本旨……對于墓地及葬制,當有取締規則”。〔7〕基于以上認識,早在政府相關公墓條例頒布之前,上海民間社會即非常注重公墓選址對生態環境的影響:“周圍半里以內,須禁人家居住,以免有妨衛生”;“凡為飲料水之井池近旁,不得有墳場,至少當在二里以外。”〔8〕在葬法上,公墓經營者要求葬戶務必深葬,如《上海潮州八邑山莊特別公墓簡章》中規定:“棺蓋須距離路面平線1尺以下,不得浮厝。”〔9〕可見,在公墓的建設與管理中,民眾公共衛生意識日漸突出。
第二,合理利用城市資源。近代上海城市的擴張帶來了市區與城郊空間格局的變動,地價也隨之日益高昂。傳統墓地沒有合理統一的規劃,無疑會造成死人與活人爭奪生存空間的現象。為此,公墓經營者在選址和規劃時,注重資源的合理利用。公墓選址大都在城郊,墓地的占有面積均有一定的限制。一些有識之士主張循環利用公墓土地:“墳塋叢葬,達一定之數,即不許再葬,最后之墓如過百年,即一律填平,以該地另作他用。”〔10〕公墓的合理規劃一方面使得逝者遠離城市的喧囂,得以安息,體現了生者對逝者的尊重;另一方面,可以高效利用城市日益稀缺的土地資源,合乎城市可持續發展要求。
第三,采用園林式布局。園林化是近代上海公墓的重要特征,小橋、流水、樹木、花草為其必要元素,體現了生命的氣息。經營者還注重公墓的藝術性,墓區的合理劃分、道路的合理布局,以及園內中西合璧的建筑設施、風格各異的墓碑等等,使得公墓不再是令人恐懼的地方,而是城市的一大景觀。以萬國公墓為例,萬國公墓內的環境和格局宛如園林,公墓四周有小河環繞,前架小橋,橋上鐵木鐫刻著“薤露園萬國公墓”七字。進入墓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六米寬的林蔭干道,與通向各墓區的四條支道相連;追思廳和紀念堂的廂房內陳設各式家具,壁上懸掛詩畫屏障,中西合璧,富麗典雅;墓園以草坪、鮮花、綠樹、池水為主要元素,綠草如茵,周圍繁花似錦,綠蔭濃蔽。〔11〕萬國公墓因其優美的環境,成為人們游覽參觀的景點。來自南京的大學生曾到萬國公墓游覽,稱贊其“諸墓星羅,秩序井然”。〔12〕詩人沈祖牟在游覽萬國公墓時,寫下了以萬國公墓為題材的詩作:“這里有放青的柳條,有桐蔭半肩,我慢步的走來,踏著輕軟的草尖,啊!是誰人的惓念,這鐘聲,這暮煙?多謝春時的迷醉滿溢在這墓園,讓我得深深地把一捆哀傷埋掩,別讓它再釀成了我靈府的陰天。讓我得同樣地葬埋我的心,我的甜,在這女神的裙下,這白玉的碑邊,在這花一般的流光,花一般的春!”〔13〕
又如“聯義山莊”,雖以山莊命名,但其性質不同于傳統的義冢,而是按照新式公墓進行規劃和經營。莊內有專人管理,看守、打掃、綠化,各司其職。山莊蒼松翠柏,綠樹成蔭,幽靜中蘊含肅穆;河流縱橫,劃船其上,水氣里飄著芬芳;雖墓葬叢叢,但由于分隔為甲、乙、丙、丁區域,形成公園布局〔14〕,被譽為“上海市不收門票的公園式公墓”。〔15〕
上海佛教第一公墓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其山形地貌和水的順勢利用,使得墓園與自然協調融合,也成為人們游覽的一大勝景。1936年11月,楊欣蓮偕同趙默生等佛教居士游覽佛教第一公墓后,盛贊其獨特的藝術性:“迎面即見有黃色燦爛古宮殿廟宇式之牌樓在焉,樓為黃綠相間之琉璃瓦建筑,頗能表現東方古代美術作風”;園內“亭池相對,花木扶疏,假山佛嚴,氣象萬千,豐碑佛像,備極莊嚴。”〔16〕
其次,改善道路交通。道路交通是公墓選址時必須考量的因素。出于市政規劃的考慮,近代上海公墓選址一般選在人口較少的市郊,但與市區有著便利的交通聯系,以便于人們祭掃運柩。例如,虞洽卿等人集資創辦的中國公墓墓址選在交通極為便利的“滬閔長途汽車公司吳家巷車站附近”。〔17〕聯義山莊通往外部有一條四公里左右的道路,途徑北寶興路、粵秀路、彭江路。〔18〕公墓的存在有助于促使相應道路的改善和修筑。為便于祭掃和運柩,有些民間團體在修建公墓的同時,自行修筑馬路。如廣肇山莊修筑了一條“西起蘇州河邊專用碼頭、東至恒豐路的泥路”,全長480米,取名廣肇路。〔19〕1936年2月,上海無名英雄墓建成后,為了便于祭掃,特辟建一條專門馬路,“西通大場,南接閘北之嶺南路,”即“一·二八”紀念路。〔20〕
公墓是現代城市公共空間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在城市形象、城市空間布局等方面有著重要影響,是塑造和表現城市文明的公共載體。近代上海公墓建設的發展,促進了城市文明程度的提升,是近代上海民間社會建構公共性的重要體現。
(二)民族主義空間的建構
近代中國飽受列強欺凌,民族救亡成為時代的主題,以公墓為場域的民族主義空間的構建和政治訴求,顯示出近代上海公共性的另一個側面。下面以上海無名英雄墓為例討論之。
1932年“一·二八”淞滬抗戰爆發后,十九路軍在全國人民抗日熱潮的推下,奮勇抗敵,傷亡慘重。烈士的遺骸主要由上海崇善堂、普善山莊、同仁輔元堂等慈善團體負責收集掩埋。但由于環境紛亂及傷亡過多,烈士遺骸大多未能得以妥善安葬。戰后,僅有少數將士遺體由國民黨中央運往南京紫金山靈谷寺安葬。〔21〕多數不知姓名的英雄則散葬于累累荒冢,“任其暴露郊原,荒涼零落,久而湮沒。”〔22〕
中國自古有在殉國志士立功所在地建祠以昭其忠烈的傳統。1932年11月,滬上各界人士發起創建無名英雄墓,“援例旌表,告慰英靈”。墓址選在抵抗最久、炮火最烈、傷亡最多的廟行。〔23〕12月初,無名英雄墓發起人王一亭、王曉籟、虞洽卿、杜月笙等各界要人聯名發出“創建無名英雄墓募捐啟”,頌揚烈士為“民國以來所絕無僅有之多數無名英雄”,實為“我民族精神之表現”,“萬不能坐視其久而湮沒不聞也”,特創建無名英雄墓,“以奮起我民族之觀感。”〔24〕
無名英雄墓的籌建立刻引起了強烈的社會反響,“登報募捐以來,各界捐輸,頗形踴躍”。〔25〕“中國銀行一家,已達數千元之多,自總管理處以至練習生及茶房老司務,無一不力盡義務。”〔26〕上海市商會也通電全國各地商會為無名英雄墓募捐,“以揚我民族精神”。〔27〕
社會媒體也積極刊發有關無名英雄墓的文章,彰顯其民族主義象征意義。有位署名“誠”的作者在《申報》發表評論,指出無名英雄墓的發起“實至韙而至有意義”。 作者將“一·二八”抗戰與民國以來的軍閥混戰相比較,指出后者“僅為個人之驅策,作個人之工具,為個人而犧牲,毫無意義可言”;此次上海抗日之戰,“不僅足以內儆國奸,亦即所以外挫強暴,使我民族精神為之一振,使國際人士之耳目為之一新”。此戰中之犧牲者與歷次內戰中之犧牲者相比較,“其價值與意義實不可同日并論”。因此,無名英雄墓的創建,“與其謂為崇功報德,毋寧謂為昭示來茲;與其謂為追懷忠烈,毋寧謂為樹立典范。”〔28〕
在中華民族處于國難當頭、風雨飄搖之際,明哲保身,置國家安危、民眾生死于不顧的軍閥政客們大有人在。相形之下,無名英雄為國犧牲的精神更值得國人崇敬。對此,有人撰文指出:“為民族大眾的生存而奮斗,死抗帝國主義的侵略而不自顧其身的無名英雄,誠值得我們的頂禮膜拜,永志哀思,所以我們對于無名英雄墓的創建,很愿樂觀厥成。”同時憤慨指出,“當日帝國主義的暴軍掠奪東北入寇淞滬的時候,實際奮起抗敵的,在東北只有馬將軍,(后來只有李杜丁超蘇炳文等健將),在淞滬僅有十九路軍(最后加入一小部分的第五軍),而當時負有守土抗敵的軍事長官固不止此,都明哲保身的滾到哪里去了!”所以無名英雄墓的建設除了“募捐啟”中所舉“供護俠骨忠魂與永留深刻印象”的功效外,還有一個很大的效用,就是“愧死只知對國民耀武揚威,只知在嘴巴上說得天花亂墜的軍閥們!”〔29〕
在社會各界人士的廣泛支持下,1936年2月16日,無名英雄墓完竣并行揭幕禮。無名英雄墓位于廟行鎮中心,占地約50余畝,由著名建筑工程師董大酉設計。其獨特的造型設計蘊涵著民族覺醒的民族主義關懷:“全部輪廓,成寶劍形,以主要部分之墓堂,處劍柄形之首端;中間林落大道,為劍匕部分;橫叉大道之旗竿道,平行于墓堂之前者,適為劍檔之像形。”劍有“正氣”之寓意,無名英雄墓墓基以劍為造型,象征烈士捍衛民族國家之浩然正氣。墓堂為一長方體建筑,“聳立于闊一百二十八尺,深一百十尺之廣大石板平臺上。臺之四邊,有石級十五步,分為三疊,正面寬約三十余尺”,“堂中設有半圓形地坑,中置石橔一具,為痤藏陣亡無名英雄將士遺體之處”(內有烈士遺體一具,及烈士遺物),后部豎立石碑一座,懸有“‘一·二八陣亡將士之靈”紅色大旗。憑吊者一入堂門,敬仰之心,油然而生。墓堂上方綴有“義薄云天”四字,由國府主席林森手筆,以紀念和表彰烈士為國捐軀的忠烈。堂內豎有墓碑,上書“無名英雄之墓”六大字。建筑式樣樸素堅固,綴以中國式花飾雕紋,清幽古雅,富有民族特色。〔30〕
一座建筑往往通過有形的形態、構造和裝飾,來表達建造者的主觀意念,甚至特定時代的風尚和思潮,從而體現出某種或隱或顯的建筑精神。〔31〕烈士公墓是一種新型的公共空間,通過向廣大民眾傳達民族救亡的時代訊息,樹立民族英雄典范,增強了民眾的凝聚力,發揮了社會整合、革命動員、提升市民社會公共意識與民族意識的社會作用。在此基礎上,民眾產生了對國家與民族的認同,形成了共同的民族主義意識,積極投身于民族主義運動,群眾民族主義政治訴求的社會公共性得以充分體現。
二、政府職能的強化:上海市政府與公墓建設
公墓關乎國計民生和市政建設,然而,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之前,公墓主要由民間社會自主創辦和管理,官方參與很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政府公共職能的不足。“國家對社會干預是現代國家建構的一個標志,即政府負擔起越來越多的公共責任,為了公共利益而擴大國家作為公共權威在社會中的權利。”〔32〕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在上海設立特別市,開始頒布實施“大上海”計劃,加快市政建設,強化政府職能,以樹立政府的權威。公墓作為城市基礎設施,被納入到政府的市政規劃與管理中。
(一)市立公墓的建設與管理
1928年10月20日,南京國民政府內政部參照上海租界公墓制度,頒布《公墓條例》,在公墓的規劃、管理等方面均提出了具體規定,通令全國遵照辦理。〔33〕據此,1929年,上海市政府下令籌建市立公墓,由土地局會同衛生局于全市東、南、西、北四方勘定高行、漕涇、蒲淞、江灣四處墓址,共征用民地590畝,地價約143,000元。但是,上海市政府成立初期財政困難,無力全面開展公墓的建設,最終決定從江灣一處先行建設,以便市中心區域內墳墓有遷移之所,然后再推及漕涇、蒲淞、高行三處,“庶經費得以從容籌劃而公墓設備布置亦得措置裕如。”〔34〕然而,即便是江灣一處公墓的建設也頗費周折,始終面臨著資金的困窘。
1930年4月,衛生局和土地局派員會同勘定界址,依法征收地畝,開始興建江灣公墓,即市立第一公墓。該公墓地價共38,000元,由上海市財政局采取分期籌撥的方式予以支付,計劃半年內付清,由業主憑借土地局填發的領款憑證向財政局領款。為免應付艱難,財政局請求土地局暫緩填發領款憑證。至1931年初,該項地價才分次籌撥完畢。〔35〕
除了地價,公墓工程建筑費也是一筆龐大的開支。“恐市庫一時無力撥付全部公款”,工程主管部門工務局悉心計劃,挑選主要工程,以最經濟的方法先行計劃,“余俟逐漸推進”。為此,工程分為兩期舉辦:第一期主要有開河筑路、平土、建筑寄柩所、石匠室、禮堂、第一園丁住所、草地樹木(以必要為限)、門首圍墻等工程,估計約需建筑費七萬元;第二期有門首、牌樓、大門、花房、欄桿、噴池、休息室、草地、第二園丁住所等項工程。如此,“既可以紓市庫財力,而于工程進行亦不致有所妨礙”。工程款仍由財政局采用分期撥款的方式予以支付。〔36〕
1931年6月,市立第一公墓開始動工。“一·二八”事變后,工程被迫停工,待時局稍微平定,衛生、工務兩局以“該公墓為本市唯一市立公墓,所有未完工程亟應繼續進行以觀厥成”,呈請上海市政府令財政局預籌應支各款項。財政局則提出,“當此戰后財政支絀,而支出浩繁,實無此余款可供應付”,因此建議公墓工程應暫緩復工,藉紓財力。然而,公墓事關公益,“未便半途中輟”。鑒于政府財政困難,上海市衛生局、財政局、工務局最終商定與市銀行訂立借款合同,“借款五萬,俾清舊欠,藉完余工。該項借款俟公墓成立后,即以墓穴售款陸續歸還。”〔37〕
適逢此時,鐵道部遷移京滬鐵路上海北站,擬于江灣建設客運總站,市立第一公墓正好在被圈的范圍之內,面臨著被拆遷的局勢,公墓工程再度停頓。公墓工程已進行一年多,如果被拆遷,所有經營及工款均將虛擲,極為可惜;且該公墓是上海市惟一市立公墓,“社會需要甚殷”,尤其當時市財政支絀,擇地重建,將面臨更大的困難。為免功虧一簣,必須設法予以保全。為此,上海市衛生局和工務局會銜呈請市政府并轉咨鐵道部,于規劃客運總站房屋及路軌時,“務將該公墓設法避讓,以免拆遷而觀厥成,實為公便。”〔38〕經數次協商,鐵道部于1933年4月24日宣布遷站計劃暫行停止,同時取消收用地畝公告,“江灣市立公墓基地及房屋目前自可仍舊使用,俟將來遷站計劃賡續進行時再行商同上海市政府辦理。”〔39〕
鐵道部遷站計劃擱淺后,公墓建設也被重新提上日程。1934年7日,上海市衛生局、工務局,會同財政局按原計劃與上海市銀行簽訂借款合同,以供工程建設之需。借款總額為國幣五萬元,月息九厘,“本息以收入之墓穴售價陸續歸還,按月結算一次。自公墓成立后,由購穴地人將應繳地價向市銀行直接繳納至借款本息完全清償為度”,借款以五年為限,如到期不能歸清,由財政局撥還利息,按月清結一次。〔40〕
通過銀行借款,公墓得以繼續興工。1935年3月,市立第一公墓完工,“規模宏大,地位清靜,交通便利,計占地約一百四十畝,先辟穴約三千個,建筑之費,約十五萬元,內容布置,宛如花園,風景極佳。且每穴售價僅六十元,頗為低廉。”〔41〕市立第一公墓為兼顧公益,設有免費區,占全部墓地三分之一。〔42〕
在籌建市立第一公墓的同時,上海市政府先后頒布了一系列規章,如1931年6月13日頒布的《上海市市立公墓管理規則》、1931年9月16日頒發的《上海市市立公墓管理處辦事細則》、1935年11月8日頒行的《上海市立公墓建筑基金保管委員會章程》等,從而開啟了市立公墓的規范化進程。上述章程的內容主要涉及以下方面:
其一,公墓的規劃與銷售。“每墓所占地畝之面積,長不得逾五公尺,寬不得逾三公尺;每穴限葬一棺;穴之深度以橔蓋低于該處地平面半公尺以上為準。”〔43〕“每穴地價收費銀六十元,其他葬費概歸葬戶自理”。〔44〕
其二,公墓的統一監管。“凡葬戶領地埋葬完畢,應向管理處報明埋葬日期,管理員據報后即予查填埋葬完畢證二聯,一聯交葬戶,一聯呈主管局”;“公墓管理處應備簿冊,將各使用墓穴證書所載事項詳細登載以備查考”;“管理處于每月月終時應將本月辦理狀況及經收費用列表呈報主管局察核。”〔45〕
其三,公墓的維護。公墓內公路、禮堂及公共場所,管理員應督飭工役隨時打掃以維整潔,公墓內所植花木不得攀折踐踏,并禁止燃放炮竹等物,“輿馬除靈車外非經特別許可不得駛入墓內。”〔46〕“違背者除法律別有規定外處以五元以下之罰金。”〔47〕
其四,公墓的基金管理。公墓建設是一項延續性事業,為了維持市立公墓的建設和運轉,需要一定的保障資金。因此,1935年11月8日,上海市政府特別設立市立公墓建筑基金保管委員會,承擔以下職責:“一、關于經費之保管事項;二、關于經費之支撥事項;三、關于公墓建筑工程之查考事項;四、關于經費收支之稽核事項。”公墓建筑基金主要來源于售穴收入,及其他因建筑市立公墓所籌集款項,“非經委員會議決并呈奉市政府核準有案者”,不得支用。公墓基金保管會每年須編制會務及收支經費報告,呈報市政府并分送各關系機關備查。〔48〕
(二)政府對民間公墓的控制與監管
上海市政府于建設市立第一公墓之際,曾試圖將公墓建設轉移到政府主辦的軌道中,下令限制私人團體呈請設立公墓。〔49〕然而,市立公墓根本無法滿足社會的需求,且缺乏資金進行擴建。上海私立公墓則交通便利、環境幽雅、價格適中、管理完善,具有很強的競爭力。如“久安公墓辟于浦東洋涇區盛家行,由滬乘小輪渡浦前往,至春江碼頭起岸,約再行六里即達。該公墓共容三千穴,并建有門樓、禮堂、涼亭等,設計頗佳,不久即將竣工。日來定穴者非常踴躍,不少且已安葬矣。”〔50〕因此,政府的禁令形同虛設,上海私立公墓迅速發展,并且在數量上遠遠超過市立公墓。可見,民間社會在上海公墓的建設中居于主體地位。
為了強化政府的公共職能,樹立政府的權威,上海市政府必然要加強對民間公墓的控制和監管。1930年11月20日,上海市政府公布施行《上海市管理私立公墓規則》,1934年3月加以修正。規則遵循以下原則:1.審批原則。為彰顯政府的權威,私立公墓的建設必需經由衛生局和工務局的審批方可進行。“私立公墓于籌備時,應先將勘定地點詳圖連同詳細計劃由經營者呈經衛生局核準后,再向工務局請領建筑執照著手興工”,并且“呈請衛生局注冊給照”。〔51〕規則公布之前設立的公墓“應于本規則公布后兩個月內一律補呈注冊”。〔52〕2.檔案化管理。私立公墓需要向衛生局備案,“經營者應將墓穴編列號數,并將新葬者之姓名、籍貫、性別、年齡、職業、死因及葬入年月日按月開單呈報衛生局備查,并于每年年終造具總冊呈報。”3.節約資源。上海市政府對于私立公墓的占地面積有嚴格限制,“每墓占地長不得逾五公尺,寬不得逾三公尺,圍垣高不得逾一公尺,每穴深度至少以槨蓋低于該處地面半公尺以上為準。”4.兼顧公益。近代上海民間公墓大多屬于經營性公墓,而公墓屬于公共服務設施,在允許市場化經營的同時也要兼顧公益性。因此,上海市政府對私立公墓墓穴的營銷進行限制性規定,每一墓穴的最高售價“不得超過一百元”,而且“私立公墓應設免費墓穴,不得少于收費墓穴數二十分之一”。5.公共衛生。上海私立公墓沿襲了停柩待葬的習俗,設有停柩房,這勢必影響公共衛生。然而,由于傳統習俗的頑固性,政府無法立即將其消除,只能采取漸進式措施,限制其發展:“私立公墓附設之暫行停柩待葬之房屋至多不得過三間,每間停柩不得過五具,每具停放不得過三十天,倘超過規定間數及具數,每間或每具罰金五十元,仍令將超出間數拆改,具數掩埋。”同時規定:“私立公墓應受衛生局之監督并隨時遵照指示,將攸關衛生事項切實改善”。6.維護與管理。“私立公墓應籌定維持費用之基金,并須專設看管墳墓、打掃公墓、培植花草等事之工人。”7.處罰原則。為強化規則的執行力,規定“私立公墓違背公墓條例或本規則,由衛生局按其情節輕重,對于經營者或負責管理人施以告誡或科以一百元以下之罰金,如屢違定章并得吊銷執照勒令停辦。”〔53〕
正如法國學者安克強所說,上海市政府在整個執政時期面臨的困窘,即怎樣籌集充足資金彌補通常的開支,與此同時資助一些項目,“這是市政當局從來都沒有解決的難題”。〔54〕上海市政府籌建市立第一公墓的過程,舉步維艱,更無力從事公墓的規模性建設,側面反映了國民政府興辦公共事業的困境,這為民間社會提供了較大的發展空間。但是國民政府并非處于不作為的狀態,而是“比以往的政權更積極地介入社會公領域,體現為指導、監督、統制承擔公共領域的民間社團”。〔55〕于是,經過一系列的制度化建設,上海市政府實現了對全市公墓的控制和管理,公墓的發展由民治逐漸轉為官治。政府的合理監管對于民間公墓的發展完善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也是政府職能強化的重要體現。
三、合作與互補:上海公墓建設中政府與民間的互動
馬敏認為,與西方近代早期的“公共領域”不同,中國公共領域中,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呈現出一種相互合作和協調的傾向,而不是相互對立乃至對抗。〔56〕小浜正子也強調,國家與社會的協調性,是近代中國公領域的重要特征。〔57〕近代上海公墓的建設歷程中,政府與民間社會相互滲透,相互影響,共同推進近代上海公墓的發展,呈現出一種合作與互補的態勢。
(一)宣傳上的互動
1927年,上海特別市成立后,百廢待興,各項建設次第展開,公墓建設也被納入政府城市建設的重要項目。盡管公墓建設在當時已有了初步發展,但遠遠無法滿足社會的需求。然而,如前所述,上海市政府無力從事公墓的規模性營建。因此,上海市政府在財政拮據的情況下,試圖以各種方式來喚醒市民的現代意識,鼓勵民間社會積極參與公墓建設。
首先,政府利用報刊雜志宣傳墓葬習俗的改良。1929年3月24日,清明節來臨之際,上海市社會局在《申報》發出文告,勸導市民革除陋習,提倡公墓。文告中指出傳統掃墓習俗存在兩大主要弊端:一是助長迷信。清明掃墓雖為事死如生、慎終追遠之意義所在,但是“到了如今,古意盡失,流入迷信,焚化冥鏹……無非中了巫覡的毒”,“作成了冥器錫箔店的好生意,拿有用的金錢,擲諸虛牝,助長迷信罷了”。二是易釀火災。“上海地方,客籍人多,靈柩寄在殯舍,到了清明節,往殯舍中去燒紙,稍一不慎,遺火成災,不但自己的祖先遺骸變成骸炭,還要牽累他人。即在墳墓燒紙,釀成野燒,毀損森林廬舍,亦是常有聽見的事,那不是燒紙適成為放火么?”要解決上述問題,就應該立刻舉辦公墓,一則使得先人的遺骸入土為安,不為禽獸風雨所摧殘;二則“野無暴露,不致釀成疫癘”;三則杜絕遺棄、盜墓、掘墳現象的發生。此外,“全地球富強的國家,誰不是用公墓制度的,只有我國信風水之說,東葬一處,西葬一處,中國人反貧困得不得了。”鑒于上述緣由,社會局發出勸告,“希望全市民起來廢除陋習,或從一家一族來辦公墓,或聯合同志來舉辦,或由私人來經營,或由團體開創,這是本局所朝夕盼望,樂觀其成的呀!”〔58〕
上海市社會局發出建設公墓的倡議后,市民予以了積極回應:“上海一隅,墳墓錯綜,既有損都市之觀瞻,復易為疫癘之媒介。公墓實行,不容或緩。市社會局因舊歷清明將屆,特為勸告市民,說明掃墓之意義,打破迷信之舉動,并竭力提倡公墓,以期助長市政之進展,誠訓政時期中當務之急也。”〔59〕
民間由此掀起了公墓制度的熱議,著重分析公墓建設的必要性,總結其觀點主要有以下方面:第一,有利于公眾的健康。采用公墓,“墓地與住宅之距離,墓穴之深淺,土性之燥濕,一一皆有相當之限制,腐化尸體,不致污染地水,疫癘自可免除。”第二,有利于市容建設。“實行公墓,尸體集合一處葬埋,非若個別葬埋之雜遝錯綜,有損觀瞻。”第三,有利于先人遺骸的保護。“尸體分別葬埋,看護容有不周之虞”,公墓制度“對于尸體之保護,較易為力,可免狐鼠之穿穴,鳥獸之踐踏”;“他若墓基廣大,啟子孫盜賣之心,而土地之糾紛以起”,實行公墓制度,也可杜絕此種糾紛,先人靈魂得以安息。〔60〕第四,節約金錢與時間。“選擇墳地,要請地師、要買田地、要筑墳墓、要造墳屋,靡費多少的金錢和時間呢?”實行公墓制度,則可節省下金錢和時間了。第五,有利于生產。“我們走到田野中去,只見五步一墳,十步一墓,好好的一段田地中每每有個把‘土饅頭占據著”。“田地是物產的母親,墳墓一多,占了許多田地,物產自然減少。我國以農立國,而農產供不應求,仰給洋貨物,這也是一個原因呵!”實行公墓制度以后,則可以節省土地,增加生產。〔61〕第六,鏟除風水迷信。〔62〕第七,體現平等精神。“現在有錢的人家,墳山筑得高,筑得好;沒錢的棺材上蓋了一層薄薄的泥土,有的把他露在地上,便算了事;有的地方只葬大人,不葬小孩”。實行公葬以后,男女老幼,都葬在一起,“很可以表示出平等的精神”。〔63〕
一些市民還提出了公墓的推行辦法:1.已有墳墓,由官廳下令開掘墾平,以便耕種。2.由官廳劃定區域,設立公墓,下令民眾把棺材葬在一處。3.違者處以罰金。〔64〕
其次,以新生活運動為號召,改良墓葬習俗,創辦公墓。1934年,蔣介石下令全國各地實行新生活運動,取締陋習。上海市民在新生活運動精神的感召下,社會習俗的改良取得了不少成績,舉辦公墓是新生活運動的成果之一。不少商人和團體以新生活運動為號召,參與到公墓的建設中。滬上名流王曉籟在普義山莊所創辦的普益公墓開幕典禮上發表演講,即指出:“我國人心缺乏團結力,即如營墓而論,往往崇尚散葬。今普益公墓亦是實行新生活運動,提倡集團安葬,即所以打破舊俗”。〔65〕滬上著名的久安公墓也以“提倡新生活運動”為創辦宗旨。〔66〕
復次,國民政府利用教科書來加強對公墓的宣傳。為推廣公墓,掃除積習,1937年,“蔣特電囑王教長,將提倡公墓之意,編入國民讀本,以期灌輸民眾正確知識。聞教部已飭各書局編輯小學教科書及民眾讀本時,切實注意。”〔67〕教科書的宣傳雖不及政治手段來得猛烈,但是影響更為持久、更為深遠,潛移默化。因此,教科書對于民眾喪葬觀念的變遷和公墓的推廣具有特殊的宣傳功效。
再次,為進一步在鄉村推廣公墓,國民政府采取“寓倡于征”的政策。1935年,蔣介石發表通電限各省市“本年年底在鄉村劃定公墓區域,舊墳不愿遷葬者,課以捐稅,小者年納一元,大者五元至十元,充各當地教育經費,違者對縣市長科以抗命罪。”〔68〕
對于蔣介石推廣鄉村公墓的舉措,滬上有識之士表示極為贊同:“公墓制倘能普遍實行,不但可以祛除中國人民迷信風水的觀念,且在今日農村凋敝中,不啻無形添增了無數萬方里可以生產的土地。”但時人也指出該電令的不足之處:“對于各地組織公墓的條例,似乎絲毫都沒有切實的規定”,并提出建議:“公墓應以普遍化為原則,其區域應由各地方政府會同各鄉甲長或知識分子來選定。被選中的土地,應由官廳按照地價向民戶收買,然后派定管理員,專理陵墓間樹木的培植與卜葬者入墓的手續。每戶葬地,應有相當的限制,地價須特別公平,使一般人都有卜葬于公墓里面的機會。管理員的薪俸,初時應由官廳就地方款項撥給,俟葬戶增加到相當數目以后,然后每戶年課以輕微的看守費。如是既可省公家的支出,又可不致因推行公墓而至于擾民。”此外,時人還認為民眾囿于悠久的傳統習俗,在公墓推行初期,難免有許多人不愿意遷葬。蔣介石采取“寓倡于征”政策,“似乎亦有商榷的余地”,不免讓民眾懷疑此舉是政府斂財的又一手段。因此,有識之士提議不妨采取循序漸進的方式,先從公墓區域的劃定著手,“凡有死亡者即以政府力量迫其葬入公墓,違者罰以巨款,不使再有‘私墓的出現。”至于已有私墓而愿遷葬者固然歡迎,不愿者則暫時許其存在,俟公墓制推行有相當成效以后,許多擁有私墓者,鑒于公墓制的便利,“必相率將自己祖宗的枯骨,遷入公墓”。私墓也就在無形之中,日趨消滅了。〔69〕
上述主張為國民政府的墓制改革提供了一定的參考,1936年國民政府頒布墳墓改革辦法即有相關規定,如允許各城廂村鎮現有之墓冢存在,但“須力求縮小,最大之徑不得過于三尺”;“自民國二十五年一月一日起,不得再立私有墳墓,須一律葬于公墓。如有另起私有墳墓者,每墓每年處以一元至五元之罰金”。〔70〕
民俗變革是建設新上海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傳統的墓葬禮俗與現代都市文明和市政建設理念無法相融,變革勢在必行。上海市政府籌建公墓的舉措,乃是社會進步、都市文明的表現。但是政府財力有限,無力花費大量財力投入公墓的規模性營建,上海市政當局不得不走向社會,尋求民間的支持與合作。上海市民響應政府倡導,積極參與公墓的宣傳建設,并提出很多建設性的意見,體現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一種良性互動,對于近代上海公墓的興起與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二)上海市政府對于萬國公墓的接管
萬國公墓曾是上海的一流公墓,但到1930年代初,其經營出現了較大困難:“惜未專存基金,以便生息,而充永久維持之用,故自墓穴售完后,關于修葺及員工等經常費,日漸發生困難,浸成荒蕪之叢”,不僅有礙市容,且原辦人也感到難以維持。穴主方面“因有間接或直接之關系,尤冀整理完善,以妥先靈,而安己心”。“為維持公共利益,同時避免原辦人遭受損失”,上海市政府決定將萬國公墓改歸市立公墓,由政府接辦。經接洽,上海市政府于1934年9月10正式接收萬國公墓,由原辦人經汪國貞女士將簿冊等件移交衛生、土地兩局點收。〔71〕
上海市政府接收萬國公墓之際,其原有地畝已葬滿,但仍有很多市民申請訂購,市政當局認為有必要征收附近民地加以擴充,但限于以下阻礙因素:(1)隨著市政建設的開展,虹橋路一帶現已變為住宅區,設立公墓已不適宜。(2)上海市對于設立公墓早已劃定區域,該處并非在規定區域內。如若征收民地進行擴充不僅易引起市民的反對,且于市政發展也有妨礙。(3)虹橋一帶地價昂貴,如征收民地加以擴充勢必耗費巨資,而政府財政支絀,實在無此財力。因此,上海市政府在原有公墓基礎上進行了擴建。首先,將公墓內尚有兩畝六分新地迅速開辟墓穴出售。其次,將該公墓四周無用之河浜,填實辟穴,以資應用。再次,拆除廚房及其他無需要之庭堂一部分,辟穴出售。〔72〕萬國公墓經過擴建,既滿足了市民需求,又可增加公墓收入。
由于缺乏準備基金,萬國公墓沒有得到有效的日常維護,以致破舊荒蕪。1934年4月,上海市工務局會同衛生局派員對其建筑狀況進行了勘查,發現原公墓共有大小房屋六所,所有墻壁屋面均須粉刷修漏,而門窗柱身等均需要重加油漆,水泥路面及圍墻,也需要酌加修葺。此外,公墓的管理也不夠完善。針對上述現狀,上海市政府對萬國公墓進行了修繕和整頓:(1)芟除蔓草。(2)扶植樹木及草地。(3)督飭工人按日打掃整潔。(4)修砌公墓內道路。(5)修葺房屋,包括紀念堂、追思廳、男女休息室、門房、大門,新建花棚圍墻等。(6)因原冊所載號碼不便查考,重新編定墓穴號碼。(7)因原墓地圖尚未將1927年后擴充之墓穴劃入,重新繪制墓地全圖。〔73〕
上海市政府接收萬國公墓時,由于墓主“無賬簿記載,亦無存款”,市政府并未接收任何賬簿或款項。公墓為永久事業,必須要有一定的基金以維持。于是,上海市政府一方面征收墓穴管理費,規定每年每穴繳納兩元,有愿一次繳足十年者,以后永遠不再收費;另一方面,上海市政府籌劃專門的萬國公墓基金,計劃共籌集基金十萬元,“專管存儲,以所生利息,撥充一切維持費用,嚴格限制,只準支息,不準動本;除經常開支外,如有勝余,概充公墓所需之其他費用。”該項基金來源于三種途徑:(1)重新開始登記,每穴收取登記費拾元,由穴主繳至衛生局,掣取收據,并換領使用墓穴證書。此項登記費預計約可收集四萬元;(2)將填浜所得基地及新地二畝六分,分別辟穴出售,除一切開辦費外,約可凈得三萬五千元;(3)由墓主協同勸募。1935年3月,上海市衛生局組織召開穴主大會,除了向穴主征收登記費外,請各穴主協同募款,以期達成十萬元之數目。同時,為防止此項之基金移挪,特設“萬國公墓基金管理委員會”,“負監督保管之責,以垂久遠”。〔74〕
萬國公墓收歸市辦后,一方面使得公墓得以保全,公共事業得以延續,原主也減少了經濟損失;另一方面,萬國公墓為上海市立公墓的擴建創造了條件。上海地價高昂,政府財政支絀,無力重新征地從事公墓建設。上海市政府在原有公墓的基礎上進行了擴建,開辟出大量新的墓穴,為市立公墓的創辦節省了大筆資金,也有利于公墓事業的推廣。上海市政府對萬國公墓的接管,反映了政府與民間社會在公共事業的建設中形成了一種合作與互補的關系。
結語
近代上海公共領域中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在不同時期是有所不同的。清末民初,由于近代上海華界市政機構一度處于各自為政的局面,給殯葬事業的改革和統一管理帶來了極大的阻礙,卻為上海民間社會提供了很大的活動空間。這一時期,民間社會積極投身于公墓的建設與管理中,客觀上彌補了政府公共職能的不足。南京國民政府在上海確立統治后,公墓建設納入了市政府的統一規劃中,從而開啟了上海市立公墓的建設歷程。然而,政府財政支絀極大地制約了市立公墓的發展。為了推動市政建設和殯葬事業的改革,上海市政府鼓勵和支持民間建設公墓,從而促進了近代上海公墓事業的進一步發展。
公墓建設中的民間參與,反映了近代上海都市社會力量的活躍和公共性的增長。然而,為了強化政府的公共職能,樹立政府的權威,上海市政府勢必要加強對社會的控制,將公共事務的管理納入政府的主導下進行。于是,上海市政府一方面進行市立公墓的建設,另一方面加強對民間公墓的統籌管理,將公墓的建設管理納入由政府控制的軌道。國民政府統治時期,上海的公墓建設是墓葬習俗在政權介入下的演變,也是現代國家構建和維系權威的努力。回顧近代上海公墓建設軌跡,國家和社會之間并沒有出現權力的對抗,二者相互滲透、相互影響,呈現一種良性的互動,共同促進了近代上海公墓的建設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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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