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荃
〔摘要〕 當代中國的特點是發展與問題共存。究其原因,主要是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經濟、政治與文化發展的不均衡,當下亟需警惕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從政治文化視角究其根源,中國傳統政治文化內涵的五種政治觀念:等級身份觀念、人治觀念、家族觀念、權本位觀念、臣民觀念作為傳統思想文化的遺存,與現代化社會的需求格格不入。這些正是當下諸多問題的深層根源之一,需要以現代化意識取而代之,亦即通過“公民規訓”或規制性的制約,完成政治、經濟與文化精英的現代化理念轉換,以期推動中國現代化社會的達成。
〔關鍵詞〕 精英教育;現代化意識;政治文化;中等收入陷阱
〔中圖分類號〕D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4)06-0034-08
一、設問:發展與問題何以并存
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成就是公認的,但主要集中在經濟方面。有一種觀點認為,三十多年的發展,主要在經濟方面有成就,在其他方面,如文化、政治,呈滯后甚或倒退的局面。本文不認同這種說法。事實上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文化和政治也在進步,只是與經濟發展相較,顯得緩慢和遲滯。
20世紀80年代以來,法律知識與法律意識、人權觀念、權利意識等等,在社會層面從上往下,逐漸被人們所認知。政治批評與抗爭,時而平和,時而突顯。公眾的利益訴求以這個時代特有方式予以展示,昭示著公民意識以及作為社會主義政治發展的重要內涵——公民政治參與意識的覺醒。
但是,與發展進步相伴行的是問題,特別是政府官員濫用職權、官商勾結、貪污腐敗等尤甚。不過總體來看,人們的日常生活并沒有受到很大影響,社會運作仍然循序進行。這種狀況可以概括為:發展與問題并存。
我們的問題是:為什么會出現諸多問題?而且近年來愈益嚴重?以下從兩個層面來分析。
一是從社會整體發展的視角看,文化與政治層面的發展相對緩慢,使整個社會發展失去平衡。社會的進步與發展,應該是“三維結構”的共同推進,亦即政治、經濟與文化三位一體的均衡發展。當代中國社會的發展狀況是,經濟發展突飛猛進,文化發展——廣義上的文化發展相對滯后,世俗文化趨向惡俗,深層理論則較為荒涼;政治發展不能說沒有進步,至少在法治方面,立法的進步無疑應當肯定,但是在權力制約和公民參與方面,則發展緩慢,或有遲滯。社會整體發展的三維推進呈明顯的偏斜狀態,這種偏斜日漸嚴重,必然會出問題。
最能說明這種狀況的是關于公平與效率的論辯及其實踐。20世紀80年代,伴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理論界與政策制定及實施部門都意識到公平與效率的關系問題。不過在“發展是硬道理”的觀念引領下,效率被放在了公平的前面。1987年10月,中共十三大報告提出:“(分配政策)既要有利于善于經營的企業和誠實勞動的個人先富起來,合理拉開收入差距,又要防止貧富懸殊,堅持共同富裕的方向,在促進效率提高的前提下體現社會公平?!边@句話表達了三層意思:一是允許一部分人勞動致富,先富起來;二是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三是效率優先,兼顧公平。其中,第三層意思的社會影響巨大。1993年11月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依然堅持在收入分配方面,要“體現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原則”。
這種認知到了2004年9月的中共十六屆四中全會才有所改觀,提出了新的提法:“注重社會公平,合理調整國民收入分配格局, 切實采取有力措施解決地區之間和部分社會成員之間收入差距過大的問題, 逐步實現全體人員的共同富裕?!秉h的十八大則明確提出“必須堅持維護社會公平正義。公平正義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內在要求。要在全體人民共同奮斗、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上,加緊建設對保障社會公平正義具有重大作用的制度,逐步建立以權利公平、機會公平、規則公平為主要內容的社會公平保障體系,努力營造公平的社會環境,保證人民平等參與、平等發展權利”。
這些執政黨最高級別政治文件的表述及其相應的變化,表明了在經濟急速發展過程中,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公平問題,以至出現了分配不公和貧富差距加劇的社會現象,而且呈愈益加重的趨勢,故而“注重公平”重新回到了優先位置。正如研究者概括的那樣:“如果要列出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所面臨的主要挑戰,社會的不公正必是其中之一,而收入分配不公是導致社會不公的重要根源?!鐣牟还襟w現在許多方面,但其中最深刻的不公平,是收入分配的不公平。”〔1〕也就是說,社會發展的三維結構過于偏斜,可能導致社會沖突加劇。為了不致造成嚴重后果,多年來,政府不得不全力以赴地在做一項投入巨大而又極為重要的事——“維穩”。
事實上,三十多年的經濟發展忽略了社會公平,恰恰是政治與文化發展遲滯的表現,社會分配的不公平致使貧富分化嚴重。 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官方數字,“中國全國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數,2003年是0.479,2004年是0.473,2005年0.485,2006年0.487,2007年0.484,2008年0.491。然后逐步回落,2009年0.490,2010年0.481,2011年0.477,2012年0.474?!?http://finance.qq.com/a/20140120/007891.htm。經濟的快速發展并沒有在當代中國社會結構中出現上個世紀80年代學界討論并期待的“市民階層”,而是出現了一個特殊的“精英階層”。這個階層的成員普遍具有高學歷,具有開創、領導能力,許多成員具有顯赫的家庭(族)背景,他們分布在經濟、政治和文化等領域,成為這些領域的領導者。他們是社會精英,實際掌控著社會經濟、政治和文化資源。 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發布《中國民生發展報告2014》,稱1995年我國財產的基尼系數為0.45,2002年為0.55,2012年我國家庭凈財產的基尼系數達到0.73,頂端1%的家庭占有全國1/3以上的財產,底端25%的家庭擁有的財產總量僅在1%左右。http://news.163.com/14/0726/05/A22CNRP90001124J.html?360lm。這種狀況正是社會發展嚴重偏斜導致的不良后果,在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在社會進一步發展中出現種種問題的主要根由之一。
在這里,需要探討一個問題,即當前的問題與西方文化的介入和傳播有沒有直接因果關系。古代中國相對封閉,自1860年開始向西方學習,這個過程直至今天。在經濟方面的近代工業、科技和商業,政治方面的共和制,以及文化方面的政治理論,譬如馬克思主義理論,都是我們的先輩在向西方學習過程中的收獲。當然,域外文化與本土文化的相遇,必然會經歷一個沖突、并存及融合的過程。即使在“與國際接軌”口號的引導下,文化沖突也在所難免。一般而言,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不可能完全取代另一個民族的文化,一個成功的民族經驗移植到另一個民族的文化土壤上,肯定不應照搬照抄,否則難以存活。因而,一方面,向西方學習先進的有益經驗與知識是歷史的趨勢,正如18世紀的歐洲曾經如饑似渴地宣揚孔子、儒學和學習東方一樣?!?〕另一方面,本土文化的選擇事實上是具有主動權的。研究中國問題不能脫離中國國情和中國文化特色,我們當前面對的問題與困境,其根源不在西學,而在本土之中。
二是從經濟發展自身看,三十多年的經濟快速發展已經推動中國走出了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相對貧困,進入了中等收入國家的行列。從世界各國經驗來看,社會沖突加重、腐敗多發、就業困難、貧富分化加劇等等現象,可能是社會經濟發展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表象。據此,警惕中國社會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則是我們思考并解決前述發展與問題間沖突的又一個路徑。
按照世界銀行的標準,從2010年起,中國人均GDP達到了4400美元,已經進入了中等收入國家的行列。又據中國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字,2013年我國人均GDP達到6767美元。根據這種狀況和“中等收入陷阱”理論,有研究者認為,當代之中國要警惕墮入這個陷阱。更有甚者則認為,之所以問題叢生,便是“中等收入陷阱”所導致的。
這個認識不無道理。當人均GDP發展到了3千美元以上,在此前的從1千到3千美元的快速走出“貧困陷阱”階段中,所蘊聚、積累的沖突會集中爆發。技術手段、經濟體制、政治體制和社會發展機制,會一下子顯得力不從心,加上國際經濟環境的影響,人們會發現,國家經濟增長會有回落,甚而停滯,社會經濟整體處于某種徘徊或增長艱難的狀態。經濟增長的停滯反過來又會加劇社會矛盾的爆發。而由于國際金融危機和國內經濟結構性矛盾等多重因素的影響,我國經濟增長面臨的下行壓力巨大。正如有研究者所言:“盡管當前全球經濟有所好轉,但形勢依然錯綜復雜。同時,雖然中國經濟出現穩中向好走勢,但仍然面臨不少困難和挑戰。比如,部分地方政府負債較高并對土地財政依賴加深;影子銀行產品規模較快增長的同時流動性風險管控能力卻不足;實體經濟中企業的各種要素綜合成本上升較快,部分企業經營壓力增大;部分地區房地產供需嚴重不匹配;‘用工荒與大學畢業生就業困難狀況并存;環境問題凸顯,影響居民健康。未來一段時期,我國經濟發展中的‘不平衡、不協調、不可持續問題依然存在,經濟平穩運行的基礎還不穩固,內生增長動力有待增強。”①這些從專業研究視角指出的問題,為中國經濟發展的困頓做了注腳。
有研究者歸納了“中等收入陷阱”國家的主要特征,前述種種問題,如貧富分化嚴重、腐敗多發、社會公共服務相對短缺、就業困難、信仰缺失等等,正是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表象。②其中,最為嚴重的是貧富分化問題。當全社會80%的財富集中到20%的人手中時,與之相伴隨的必然是肆無忌憚的權錢交易、貪污腐敗和比較普遍的社會不公。
由此,我們就扣住了本文的主題:其一,發展與問題并存,其緣由在于經濟發展的突飛猛進,文化與政治發展相對遲滯,社會發展嚴重不均衡而導致了不良后果;其二,三十年來經濟快速發展過程中蘊聚的社會沖突集中爆發,種種問題顯示中國面臨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危險;其三,避免“中等收入陷阱”是擺在國人面前無可回避的一道難題,改除積弊是回歸進步與發展的惟一路徑。
很多研究者把這種狀況的癥結歸于“不能轉換經濟發展方式”。如何治平積弊,避免“中等收入陷阱”?他們的思緒也始終圍繞著轉換經濟發展方式,在制度、體制等方面做文章——這是典型的經濟學家的思維。但這是某種單向度的思維,從政治文化的層面看,則別有一番識見。
二、陳述:困境與問題溯源
本文從政治文化的層面看,認為問題的癥結是,在三十多年的市場發展和轉型過程中,在跨出“貧困陷阱”快速發展的這三十多年中,文化和政治的推進沒有跟上。應該說不是不想跟上,而是中國在文化和政治方面有著先天不足的缺陷,因而在向著現代化行進的途中踟躕而且蹣跚。
這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中國不只是一個國家,而是一種文明——是一種“原發——起源性”文明。這個文明的進程與其他幾大文明不同,她始終在原地持續發展,沒有中斷過。中華文明經歷數千年的延傳,長期保持著帝制國家的相對穩定發展。這種政治體制直至20世紀初葉才被近代的共和體制取代。中國傳統社會的長期延續,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傳統政治文化的成功之處,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其一,高度文明的文官制度。關于中國傳統社會君主政治的判斷,學界歷來紛爭不已。贊許者謂之“開明”、“民主(因素)”;批評者謂之“專制”、“集權”。如果從政治文化視角看,中國傳統社會的君主政治無非是體現著君主政治形態中的“高度政治文明”而已,其政治本質與政治實踐仍然是君主政治,亦即君主專制。
秦統一前,君主政治體制的特點是以天下“共主”為中心的相對松散的政治聯合體,如夏、商者是。秦統一后,形成了官僚制中央集權君主政治。這種政治體制通過制度設計體現著高度發達的政治理性,集中體現為近代以前世界上最先進的文官制度。無論漢代察舉,還是隋唐起始的科舉,政治錄用相對規范、嚴格,而且面向全社會。除了賤民或某些特定身份階層外, 例如兩漢時即規定除“七科謫”以外,良家子弟都可以通經致士或由察舉征辟而入仕。七科謫據《史記·大宛列傳》張晏注:“吏有罪一,亡命二,贅壻三,賈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籍七。凡七科也”。http://zhongguoshi.boxueren.com/channels/1409.html。在介入體制面前,人人平等。由于漢代察舉征辟及后世科舉制基本都是面向全國所有社會成員,君主政治就將人才選用的范圍極度擴展,盡其可能將有用之才搜羅到體制內。政治權力基礎的擴大和選用人才程序之嚴格,使得統治集團得以比較長時期地保持著精英特色,保持著相應的統治能力和政治活力。因而,在中國歷史上,布衣可以平步青云,范進亦可以中舉。這正是中國傳統政治文明高度發達的制度體現和歷史實踐。
其二,一種思想催生一個階層構成社會政治的中堅。以儒家思想為主體的傳統政治思想與文化,養育出“士大夫階層”。這個階層是民間社會的領袖,是君主政治的權力基礎。他們是精英,對下引導大眾,成為民間領袖;對上則參與和佐助政權,構成了君主政治的權力基礎。近世以來,學界關于士紳的研究成就斐然,論點業已明晰,無需本文贅述。這里只是從政治文化的視角,對于士大夫階層之于中國社會及其文化的影響,略作反思。
據澤華師《士人與社會(先秦卷)》的研究,〔3〕士人由武士嬗變而來,作為從事思想文化學習、研究與實踐的專業人士,從其誕生的那一天起,就選擇了與國家政治體制相結合的生存路徑。戰國時期的“成功人士們”為后世士人做出了表率,雖然經受了秦朝統治者的嚴酷打壓,但自西漢開始,士人們就不遺余力地紛紛介入體制,儒家學派取得了成功。此后,士人出入于政治體制,成為官僚體系的主體。他們作為傳統政治思想與文化的載體,凝聚著傳統政治思想與文化蘊含的政治智慧與理性精神,從歷代王朝的成敗得失中積累了政治經驗。他們將這些文化內涵傳續下來,成為帝王們構建帝國、延傳權力、制度設計和政策選擇的基礎與依據。除去短暫的戰亂、分裂時期,以及不足百年的元朝,每代統一王朝大體上能延續三百年左右,前后漢則延續了四百年。官僚制中央集權君主政治體制更是直貫兩千多年。
然而,19世紀中葉,當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強行把中國拖入了近代,上述兩點優勢便成為劣勢,面對突如其來的世界格局,頓時捉襟見肘。及至當代,中國傳統政治文化內涵的五種政治觀念:等級身份觀念、人治觀念、家族觀念、權本位觀念、臣民觀念作為傳統思想文化的遺存,與當代中國現代化社會的發展需求格格不入。從政治文化的視角看,這些正是當下諸種問題的一個深層根源。為此須作三層分析。
其一,平等觀念是現代社會政治價值基礎的重要觀念。中國傳統政治文化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平等觀念,只有君主政治條件下的身份等級觀念。當然,傳統中國也有平等思想,典型者如明代初期的宋濂、明代中期泰州學派的王艮,及其后學李贄。
宋濂認為,“國之建官立職,豈以富貴其臣哉!所以為民也。”〔4〕從社會政治定位來看,官是統治者、管理者,民是被統治的對象,但官員的職責是救民于水火,造福于民眾。他說:“古之人仕也,欲安斯民也。睹斯民遑遑于涂炭之中,其心惻然曰:‘……茍棄之而不救,則非人也;然欲救之,非仕不可也。”〔5〕王艮提出了“百姓日用即道”的命題,認為道的內涵不外乎“百姓日用”,“圣人經世,只是家常事”〔6〕。在他看來,凡、圣之間的差別只是表現在對于道的知與不知,先知與后知。“圣人知,便不失;百接不知,便會失”〔7〕,因而并不存在小民與圣人,亦即上智與下愚的根本對立。王艮通過“百姓日用即道”論證了凡、圣之間在道的實踐中具同一性。李贄承繼了王艮的“百姓日用即道”思想,明確提出了“堯舜與途人一,圣人與凡人一”〔8〕。又進而提倡男女平等,認為“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9〕在身份等級觀念絕對化了的君主政治時代,王艮、李贄的平等思想無疑是具有先進性的,對于中國古代君主政治賴以建立的身份等級原則具有認識上的顛覆意義。
這就是說,由于身份等級觀念作為傳統政治文化的價值理念積淀延傳下來,存留在人們社會政治觀念中,深刻影響著人們的思維方式,融入了當代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揮之不去。這種傳統政治觀念當代遺存的社會政治存在與行為表現就是形形色色的特權思想和權貴意識。
其二,法治觀念是現代社會制度基礎的重要觀念體現。中國傳統政治文化中沒有現代意義上的法治觀念。勿庸置疑,中國傳統社會有著豐富的法家思想和法律制度,自漢代起始,歷朝歷代都修法典,也有法治的政治與管理實踐。先秦法家學派思想內涵豐盈,理論涉及立法原則、法治原則、法治政策實踐等等。但這不過是古代中國君主政治條件下的法治,從其開端就是用作君主政治的統治手段。李悝制作了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成文法,從其僅存的篇名看:盜法、賊法、捕法、囚法、具法、雜法,雖然內容已佚,但仍然可以明晰看出這是一部類似“治安懲治”性質的法律,并不具有現代性。嗣后歷代則一以貫之。
現代社會的法治是建立在以憲法作為基本法的制度基礎上的。憲法是對國體、政體和公民的權利義務與尊嚴的規定,在社會政治生活中具有無上的權威性。所有的部門法都是在憲法基礎上的具體規定,其合法性基于與憲法內涵價值的一致性。大凡有關公民權利義務的法治思想與法律規定,在中國傳統法治思想與制度規定中顯然并不具備。
公元前221年秦帝國的建立意味著法家思想的勝利,其二世而亡,又宣告了法家思想在國家政治意識形態層面的破滅。漢代儒家思想上升為國家政治意識形態,人治成為統治者選擇政治形式的指導性理念,“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10〕。在中國傳統社會實際表現為人治和家族政治。人治是以道德化的人作為治理的主體,在某種意義上講,士大夫階層就是緣此而催生的。以血緣姻親關系為紐帶的家族政治為了解決政治權力的歸屬與傳續,在思想和社會政治現象上表現為家國一體、家國不分,實是帝國政治權力對于全社會的掌控與覆蓋。
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在法治的推進上,可謂努力不輟,法治建設的成就也可圈可點。然而,中國本土文化的現代法治理念極度缺乏,“法治”統治工具化思維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普遍存在,導致20世紀80年代以來現代法治價值理念的傳播和普及遭遇到不同程度的阻遏。在當代中國,現代化法治的達成依然需要一個過程。也就是說,人治觀念、家族觀念非但遺存,或有彌散之勢,在三十多年來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中,通過新的分化組合,形成了某些具有家族化特點的利益集團,組成了新一輪的既得利益團體,甚而導致了某種特殊階層的初步形成。
其三,公民觀念是現代社會的政治文化基礎。中國傳統社會沒有形成現代意義上的公共領域,也沒有公民觀念。傳統中國是典型的臣民社會,與之相應,則是普遍存在的臣民觀念和權本位觀念。
第三代新儒家學派中的“新保守主義”們認為,中國傳統文化依然存在著現代政治理念,甚至提出中國古代社會的君子就是公民,古代中國即存在著公民社會。①他們認為,儒家思想里面存有人的個性意識、主體意識等等,表達出一種獨立人格形象,表現出某種強烈的社會責任心。從歷史實踐看,在儒家文化的人格力量感召之下,也確實培養出一些志士仁人,構筑和充實了我們的民族自尊心。然而,進一步考察就會明顯看出孔孟儒家崇尚的人格并不包涵對于個體人的社會政治地位、尊嚴和基本權利的尊重與維護,而是內涵著個人對儒家道德理想的強烈追求與獻身精神。
一般說來,對于人的社會政治地位平等、人的尊嚴和作為一般社會成員基本權利的自覺是形成獨立人格的基本條件??兹逡幻}表現出來的“獨立性”傾向,只是在踐行儒家道德理想過程中,與社會現實種種障礙相矛盾而形成的道德皈依精神。孟子說的“大丈夫”、荀子說的“成人”所體現的也不是以追求人的個體價值、個人尊嚴、人的個性自由和人的全面自由發展為內涵的個體獨立人格,而是以維護人群整體價值為基本內涵的理想化共性人格,他們向往的是圣人,立志要做圣人之徒。換言之,這些理念表達的是道德修習起點的平等和努力做圣人之徒的追求,自信、決心與忠心,無非是在“內圣外王”這一最佳生涯規劃下的豪言壯語。
構建現代社會的前提是現代法治,一般社會成員作為公民,具有憲法所賦予的神圣權利、義務與尊嚴。所謂公民意識則是對于其實際擁有的權利、義務與尊嚴的自覺意識,表現為平等意識、個體主體意識、法律意識、獨立精神與人的尊嚴,表現為每個人的自尊和尊重他人。在傳統中國君主政治條件下,身份等級意識和權力崇拜成為普遍的社會政治意識,思想異端也曾發出過激烈批判聲音,如嵇康的“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唐甄的“帝王皆賊也”,黃宗羲的“天下為主君為客”,但終究沒能實現認識上的突破。在實際社會政治生活中,則是臣民社會的長期延續。
傳統政治文化內涵的等級身份觀念、人治觀念、家族觀念,權本位觀念和臣民觀念通過各種形式積淀下來,不同程度地遺存至今,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在社會轉型的復雜過程中,影響著人們的價值觀和行為選擇。如前所述,這些非現代化的政治文化因素是導致當代中國問題與進步共存的深層根源。
三、期盼:教育精英與避免“陷阱”
以上分析如果成立,那么,就可以回到本文的主題了:怎么避免當代中國的“中等收入陷阱”?綜合前述分析,其中的關鍵是教育精英。
美國著名公共政策學者托馬斯·R·戴伊教授說:“社會可分為有權力的少數以及未擁有權力的多數人。少數人是社會的精英,多數人是非精英,精英享有分配社會價值的權力;公共政策所反映的不是公眾的需求,而是精英普遍性的價值。”〔11〕在這里,托馬斯·R·戴伊教授說了一句實話,指出了問題的實質。按照20世紀初葉的一種普遍觀念,中國進步與發展的主要障礙之一是“民智未開”,于是近代中國的先進人士們紛紛致力于“啟迪民智”,教育公眾,以啟現代之蒙。行進到當代之中國,問題的關節點顯然有所偏移,在認識上與百年前亦有所不同。當代中國進步與發展的首要問題不是民眾,而是社會精英。
這里說的精英(elites),簡言之,指的是“集中掌握權力、財富或特權的少數”〔12〕,一般“由每類活動領域中能力最強的所有人組成”〔13〕。在當代中國,精英的解讀應分為不同的階段。這就是說,中國社會始終存在著一般社會分層意義上的精英與大眾,只是在20世紀80年代前,在計劃經濟和中央集權體制下,基于按勞分配制度,一般社會成員的薪酬級差是控制在一定范圍內的,社會貧富差距大體上保持著相對的限度。同時,在教條主義政治意識形態的覆蓋下,社會、經濟和政治精英被人民英雄、勞動模范、工作能手和各種各樣的“光榮”稱號所替代。所有這些榜樣形象,都不是表明他們與一般社會成員在領導才能或控制能力方面的差異,也不能表明他們在資源占有與分配方面擁有特權或某種特殊性,而是恰恰說明他們作為社會大眾中的一員,集中展現了大眾理應具有的優秀品質,他們是大眾中的佼佼者。他們被視為計劃經濟和中央集權時代的精英,但他們達成的榜樣效應恰好表明了他們是群體道德和優秀品質的典型體現。
20世紀80年代以后,改革開放帶來的變化之一是經濟體制和管理體制的轉型,人們一下子從計劃經濟的平穩、拘束生活方式中離析出來。經過三十多年的快速發展,逐漸形成了當代社會的精英階層,其特點主要有三:一是分布面廣,遍布經濟、政治和文化諸領域;二是一般都具有高學歷,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或海外高等教育;三是普遍具有高收入,并掌握相應資源。當代精英在領導、組織和控制能力方面較之一般公眾有著明顯的優勢,與計劃經濟和中央集權時代的精英相較,當代精英突顯了資源掌控與領導能力,他們善于開創和駕馭某種局面,建構體系或秩序?;谒麄冾I導能力和對于資源的占有與掌控,對于國家政策和社會發展有著重大的影響。然而,誠如本文開篇提出的問題,在社會發展與問題共存的狀況下,由于文化與政治發展相對遲滯,從而給當代中國避免“中等收入陷阱”設置了難題。對此,當代中國的精英們難辭其咎,其中的關鍵在于缺乏現代化理念。
這里說的現代化意識,指的是一般社會成員的公民主體意識、法律意識和公德意識。具體言之,就是每一個社會成員對于自身作為公民和納稅人的權利、義務與尊嚴的自覺,對于法律權威、司法公正和遵守法紀的自覺,以及對于公共道德的認知程度、遵守公共道德的行為自覺程度,等等。
事實上,當代中國的精英們崛起于20世紀80年代,繁盛于當下。其中的相當一部分基于某種機緣而接受高等教育,留洋“海歸”,成為這樣那樣的“人才”。與他們的成長相伴的不是作為啟蒙精神根基的平等、公正、法治等理念,而是與眾不同的贊譽及其相關的種種特權,骨子里蘊積的中國傳統政治意識和特權觀念依然占據主導。
如前所述,作為現代社會政治價值基礎的重要觀念之一是平等觀念。然而,當代精英們不少依然有著或深或淺的特權意識和等級觀念。位于體制內的精英因其身份地位高于一般公眾,享有特定的特殊待遇,自然會形成有別于普通百姓而高人一等的身份意識和特權意識;體制外的則憑借其財力及社會資本而藐視公眾,罔顧規則,甚而“交通王侯”,自視為“權貴”而為所欲為。至于那些在文化、藝術、傳媒領域的成功人士,更是以其公眾人物形象而得到大眾的追捧。當然其中也不乏低調平和者,但也有表現為頤指氣使,恣意妄為。這些現象如果沒有觸及法律,似乎也無可厚非,但諸多現象表明一些人缺乏公民觀念和平等意識。
作為現代社會制度基礎的重要觀念體現之一的法治觀念,依然嚴重缺失。特別在政、商兩界,一些人基于其掌控的公共權力和財富資源,相互勾結,幾近肆無忌憚,以至形成嚴重的貪污腐敗和違法亂紀。在有些人看來,不存在權力不能解決的問題,也沒有金錢擺不平的難題。傳統的身份觀念、人治觀念、家族觀念,權本位觀念和臣民觀念依然深深地糾結在其內心深處,這樣的理念充斥,必然在主觀選擇和客觀影響上給當代中國的法治建設帶來極大的阻遏。
以上兩類狀況最終可以歸結為公民觀念的極度薄弱。由于公民觀念是現代化社會必備的政治文化基礎,也由于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的闕如,有意識地構建現代政治文明、社會文明,特別是構建公民文化、培育公民意識,無疑是當代中國走向現代化的必由之路。在這方面,三十多年來學界的呼吁和國家層面的正向引導不可謂不努力,但收效總是與我們的預期差距較遠。究其原因,與社會精英階層缺乏現代化意識有著直接的關聯。
上述狀況實際對于社會、經濟和政治進步形成的障礙日益突顯,譬如特權觀念和蔑視法治的泛濫,導致社會公德嚴重匱乏,已經給中國的發展造成了嚴重影響和阻礙。如食品安全問題,食品安全的首要責任在政府監管,其次在制造商。公德喪失、唯利是圖,官商勾結、監管失效等,這里的每一個環節都與執掌和行使公共權力者,以及掌控資源的社會政治精英有關,與他們的行為選擇和政策影響有著因果關聯。
市場經濟與法治秩序是現代社會的必要前提,如果沒有社會成員的現代化意識,所有的制度安排將會形同虛設,優越的物質條件以及對優越物質條件的無序追逐反而促成或加重了社會政治的內在無序狀態。要改進這種狀況,既需要公眾共同推進,也需要精英引領。如果說,人的現代化是社會進步的關鍵和實質性條件,那么在當代中國,在我們很可能會逡巡于“中等收入陷阱”而難以跨越的時候,我們尤須把教育精英放到重要位置。因為,不論是歷史還是當下,在中國,正是精英們在掌控資源,實施領導,影響政策,引領大眾。也就是說,在當代中國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基于中國國情的實際狀況,“經濟發展方式”的轉換,社會的進步與發展,與精英的表率、影響及領導息息相關。
為此,如何促成精英階層現代化意識的增進亦即教育精英就成為當下的重要時代課題,這也是推進中國發展的關鍵。這里說的教育精英不是簡單的說教或進行什么“高級培訓”,而是基于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發展及現代化社會的視角,對于精英們,特別是對于那些富可敵國、“交通王侯”的“權貴”們,給予“公民規訓”或規制性的制約。約束即教育,制約即培育,通過某種具有強制性的方式或路徑,引領他們向著現代化轉型。
在這個問題上,可供選擇的具體措施有二:一是強化和規范輿論監督,在公眾政治參與不斷加強和付諸實踐的過程中,在推進當代中國政治發展的進程中,迫使精英們接受和認可現代化理念。二是切實實施政務公開、財務公開、財產公開,將精英們暴露在公眾面前,使之有所收斂,不敢為非作歹。這就是要通過制度化的規訓與制約,迫使他們在特權和平等之間作出選擇,讓他們懂得遵守規則,讓他們漸次具備平等意識、守法意識、公民意識,逐步消除其權貴心態。從而縮減貧富分化,增進社會公平與正義,鞏固社會主義政治本質,引領中國走出“中等收入陷阱”。
也就是說,通過制度性約束,實施精英階層的現代化意識教育,這是當代中國公民培育新階段的開端,也是努力推動文化與政治進步,促成和維系社會均衡發展,避免“中等收入陷阱”,邁入發達國家,達成現代化社會的開端。
〔參考文獻〕
〔1〕袁方成,涂一榮.十八大之后的中國:改革關鍵期——訪俞可平教授〔J〕.社會主義研究,2013,(2).
〔2〕朱謙之.中國哲學對歐洲的影響〔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3〕劉澤華.士人與社會:先秦卷〔M〕.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
〔4〕宋濂.宋布政葉公之官閩中序〔A〕.宋學士文集:卷70〔C〕.四部叢刊本.
〔5〕宋濂.龍門子凝道記中·憫世樞·第一〔A〕.宋文憲公全集:卷51〔C〕.四庫備要本.
〔6〕〔7〕王艮.語錄〔A〕.王心齋先生遺集:卷一〔M〕.民國袁承業重刊本.2,5.
〔8〕李贄.道古錄·卷上〔A〕.李贄文集:第7卷〔M〕.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361.
〔9〕李贄.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A〕.焚書、續焚書〔M〕.中華書局,2009.59.
〔10〕朱熹.中庸·二十章〔A〕.四書章句集注〔M〕.中華書局,1983.28.
〔11〕〔美〕托馬斯·戴伊.公共政策新論〔M〕.羅清俊,陳志瑋譯.臺北:韋伯文化事業出版社,1999.29.
〔12〕〔英〕安德魯·海伍德.政治學〔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499.
〔13〕〔英〕韋農·波格丹諾主編.布萊克維爾政治制度百科全書〔C〕.鄧正來主編(中譯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211.
(責任編輯:周中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