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
[文章導讀]近代世界體系的演變,推動了帝制中國向現代中國的轉變,中國概念本身也是國際外交的產物。作者以大手筆為我們勾勒了晚清以降中國與世界的遭遇、沖突與調適。他試圖繞開傳統的殖民--獨立、沖擊--回應、依附--沖突這些歷史框架,而從整個世界體系格局的變遷中,把握現代中國的歷史命運。
19世紀中葉以來的中國外交史,性質非常不同于威斯特伐利亞以后歐洲各邦之間的外交史。中國外交史甚至不能僅僅用殖民--獨立、依附--沖突這樣的框架涵蓋,因為這種框架已經預先假設了國與國對等--雙向交涉的前提。然而,在我們關注的這段歷史時期,“中國”仍然是一個涵義模糊、不斷變化的行為主體。它的交涉對象也不是一個國家,而是歐洲游戲規則征服世界的長期運動。殖民和獨立都是歐洲游戲規則對非歐洲世界的內化過程。如果說二者有什么區別,那就是:獨立意味著比殖民更徹底的內化,殖民暗示(至少部分的)非西方性質,正如英印帝國憲制和香港的儒家習慣法所證明的那樣。獨立必須是一場針對自我的憲法革命,以發明某種歐洲式的想象共同體。這種想象的共同體即使在歐洲也是新生事物。
外交首先創造了中國的概念,世界體系要求中國必須存在,世界體系的劇變一再促成中國的憲制演變。大清原先并不是中國。它沒有一條明確的邊界,只有從畿輔到荒服的統治能力遞減坡度。屬地在何處結束,屬國在何處開始,沒有人清楚,也沒有人在意。最后,浩罕和廓爾喀證明為屬國,新疆和西藏證明為屬地,都源于曾紀澤和薛福成的交涉需要。正是在這種交涉中,大清和中國變成可以相互替換的同義詞。隨后,榮祿和翁同龢這樣的滿漢高官開始在國內政治斗爭中運用中國這個詞,梁啟超這樣的知識分子則推動了中國概念的通俗化和普及化。在這個過程中,中西交涉扮演了通過他者塑造自我的關鍵角色。
中西交涉的幾個主要階段都與中國的國家塑造同步。每一次,世界體系的演變都是關鍵性的背景因素。
第一階段:天下與蠻夷
1820年兩廣當局與英國海軍的沖突、通常所謂的鴉片戰爭、1860年庚申之役以及美、法等國在同一時期的交涉,在雙方都產生了各不相同的解釋。
在中國方面,這不是國與國之間的交涉和戰爭,而是地方當局對大規模群體事件的治安措施。而后,帝國政府對地方當局(主要是兩廣和兩江)實施行政賞罰。外國和外交的概念沒有進入帝國政府的考慮范圍。帝國也不允許任何大規模騷亂影響帝國憲制和天下秩序,它繼續遵循廓爾喀叛亂、浩罕叛亂的處理先例。
大清處理群體性騷亂和武裝上訪,經驗豐富、舉措審慎,善于將一切不穩定因素納入帝國秩序,有大量的歷史資源可供運用。
根據帝制中國的傳統,政府兵刑不分、剿撫兼施,變民與順民同樣不難相互轉化。理想的地方官員必須善于“化賊為民”(《宋史·列傳第五十二》)。叛匪、變民和叛酋一向是官軍的重要補充來源,李克用--李定國的模式源遠流長,在大傳統(《資治通鑒》)和小傳統(《水滸傳》、《蕩寇志》)當中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帝國對待叛酋的底線不在于利益訴求是否合法或逾分,更不是當時根本不存在的國家主權觀念;而在于是否僭號稱尊,威脅本朝的正統性和唯一性。在朝廷眼中,英、美、法的訴求不外乎一系列保證人身安全和經濟利益的特殊政策。從性質上講,這就不是非鎮壓不可的原則性錯誤。叛酋跟地方官員沖突,企圖武裝上訪、向朝廷告御狀,從而爭取更有利的善后措施。這種行徑不足為奇,有眾多先例可供參考,類似事件就是嘉慶一朝的浩罕叛亂。浩罕人入侵六城地區(天山南路),報復地方當局取消浩罕商人的稅收特權(他們原先的稅收負擔比當地商人更輕)。朝廷剿撫兼施:一面驅逐浩罕叛軍;一面罷免制定苛政的那彥成,恢復浩罕人的特權。道光一朝的廣州貿易沖突惡化后,朝廷將浩罕戰爭的主要將領楊芳調往廣州,顯然并非偶然。
朝廷的處置并不是出于軟弱。根據天下秩序的理論,皇帝是一切文明人類的最高統治者,不是一個地方性邦國的統治者。皇帝的力量主要源于正統性和道德號召力,而不是赤裸暴力。叛酋只要沒有另立朝廷,就是誤入歧途的臣民、而非敵國。如果地方官員的暴政構成叛亂的原因,叛亂者的訴求在于請求皇帝伸冤;皇帝就負有不偏不倚的道德義務,不可以利用武斷權力偏袒在任官員。歷史經驗顯示:帝國毀滅的根本原因在于道德號召力的衰落。裁判不公、濫用暴力構成苛政的主要因素。公開否定伏闕伸冤的權利,無異于否定帝國自身的合法性。
叛酋和變民的區別在于:前者所受文明教化更少,更缺乏完全責任能力;因此,懷柔遠人、寬待蠻夷符合帝國的政治習慣,也是教化蠻夷的必要組成部分。穆彰阿和伊里布的折奏把懷柔遠人和保護江南和平百姓免遭戰亂之苦視為《江寧條約》的正當性依據,或許出于文飾;但即使文飾也必須符合當時當地的主流政治倫理,才能發揮作用。“百年國恥”和“不平等條約”的歷史敘事需要以下的基本前提:將至高無上的華夏文明世界降格為西方國際體系內的一個地方性邦國。毋庸置疑,這種敘事本身就是大逆不道,而英國人或其他人的貪財圖利反而不是。
地方當局的責任是:化大事為小事,降低潛在危險的級別。在這個前提下,他們享有自由裁量權,可以違背成文法,可以將圣旨視為原則性建議、遵守其精神而非字面意義。然而,如果他舉措失宜,導致地方性事件升級為全國性事件,直接威脅到中央政府的穩定;無論他居心是忠是奸、舉措合法還是違法,他一定會受到懲罰。林則徐和琦善都是在這個意義上倒臺的。他們的真正過失在于:不能大事化小,反而小事化大,同樣的行動如果能使大事化小,本來可以受到獎勵。
在西洋方面,這也不僅是國與國之間的利益沖突和交涉,而是西方國際體系對東亞世界的訓規。英、美、法為整個西方世界爭取特殊權益,而不是僅僅為自己的國家爭取利益。更準確地說,它們確立了一種世界體系。普魯士、丹麥和比利時可以毫無困難地利益均沾,盡管交涉各方都清楚:它們沒有可以在遠東開戰的海軍力量。endprint
這些特殊權益后來被解釋為侵犯國家主權,但這不是19世紀末葉以前的流行觀念。國家主權的概念是17世紀的發明;法國大革命以后才在西歐落實,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后才在東歐落實,1960年代才在全世界落實。領事裁判權和治外法權是中世紀歐洲的習慣,漢薩同盟在英國、猶太人社區在阿爾薩斯都享有這樣的特權。幾乎所有君主國和共和國境內都有主權不及的政治實體。法蘭西是國家主權理論和絕對主義的模范,在其境內保留了內維爾公爵、洛林家族、阿爾薩斯貴族、阿維尼翁教會領地等眾多主權不及的政治實體。這種情況在東歐更加嚴重。直至凡爾賽會議,特蘭西瓦尼亞薩克森人和波蘭猶太人繼承的中世紀特權仍然是爭論焦點。
唯有(歐美)利益均沾意義重大,象征一種世界體系的生成。中國(或中國前體)已經被動地加入了這個體系,此后它的命運主要將在亞洲以外決定。
第二階段:大清與列強
庚申之役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設立開啟了一個內外有別的妥協時期。朝廷繼續堅持天下秩序和文化國家的理念,但只限于內部。對外,它采取了順應西方游戲規則的自我保護策略。
就當時的政治倫理而言,戰爭破壞、條約特權和割地賠款都不是最大的刺激。朝廷最大的欣慰是:聯軍沒有在京師另立朝廷,沒有擁立親王建立張邦昌式傀儡政權,信守撤軍的約定。這些現象充分證明他們沒有不軌之心,而且遵守信義;因此今后可以視為合理的交涉對象。朝廷最大的失敗是:列強堅持在京師設立使館,外國使臣拒絕對皇帝行臣民之禮。這樣彰明昭著地否定皇帝的唯一性和至上性,勢必嚴重損害帝國的合法性。合法性的削弱勢必導致文治體系的破產和統治成本的上升。這都是朝廷至關緊要的核心利益,而不是理論上的虛擬。
總理衙門的意義在于:設置一道防火墻,延緩天下秩序遭到侵蝕的速度,為朝廷爭取更多的自強時間。然而,根本的前提已經確定:要么天下秩序證明自己仍然具備教化蠻夷的能力,華夏文明世界將再度通過和平同化而擴大邊界;要么西方秩序證明自己的文明優越性,將華夏世界降格為半文明的見習生。在馬嘉里案件的交涉中,威妥瑪就公然以文明教師自居,訓導見習生如何學習萬國公法。
總理衙門利用萬國公法,確實能在不利條件下維護具體的利益。薛福成和曾紀澤的交涉都能證明這一點。然而,這種成就本身就強化了大清在國際體系中的見習生地位,損害了大清賴以統治的天下秩序。天下秩序的力量在于:它必須被公認一種類似自然法則的至上存在;通過道德榜樣和模仿--獎勵,可以實現較低成本的文治。如果大清自身接受了西方的榜樣和獎勵,它就只有兩種選擇:放棄有效統治;或者更多地依靠實力實施有效統治。后者意味著更重的稅收,更龐大、更專業的行政機構,更昂貴的軍隊。在這條道路的終點,大清變成了中國。
第三階段:中國與文明世界
庚子之亂是天下秩序對萬國公法的最后一次反擊。在國際體系中,理性的行為主體不可能同時對所有其他行為主體宣戰。然而,理性有其邊界條件。合理和不合理只有在特定的邊界條件下才能定義。通過萬國公法建構中國,本身就是對天下秩序的謀殺;正如通過萬國公法劃定邊界,本身就是對大清的肢解。光緒二十六年(1900)庚子,梁啟超發明中華民族的概念。光緒二十七年辛丑,列強最終決定:通過條約體系監護中國。
割地賠款和條約特權是歐洲國際關系史常見的現象,并不格外特殊或不平等。《辛丑條約》的特殊之處在于:它不僅試圖訓規戰敗國;而且試圖重新解釋萬國公法,建立勝利者對失敗者的永久性內政監護權。從列強的角度看,庚子之亂是一次不及格的考試,證明中國不能適應文明國家的游戲規則,從國際俱樂部見習生降格為候補殖民地。從中國政治精英的角度看,天下秩序從此不再是現實的選項了。中國不是自我建構為地方性邦國,就是等待殖民化。二者都是歐洲體系業已升格為世界體系的證明,除此之外不再有其他體系。
在當時的政治習慣中,條約體系的監護無異于殖民化的觀察磨合期。埃及和朝鮮都曾經接受過類似的監護。因此,赫德預感到:自己這一代人即將讓位,新一代人將會把中國當作非洲黑人部落的同儕。
條約體系的主要作用在于:確定了外重內輕的基本約束條件。從此,中國憲制演變和社會演化的基本動力來自世界體系的演變。中國政治精英依據他們對世界體系的不同理解,逆向改造中國。他們顛倒了西歐歷史演進的正常秩序;根據世界歷史塑造中國憲制,根據中國憲制塑造中國社會。
第四階段:民國與列強
從庚子到北伐,中國外交的大綱是:謹守條約體系,避免冒險行動,通過合法途徑爭取正常國家的地位。這種目標只能通過兩種途徑實現:或者通過中國自身的近代化,使條約體系的約束成為不必要;或者通過中國自身的近代化,使條約體系的約束成為不可能。晚清新政和民初的憲制革命都是這種潮流的一部分。不同版本的立憲君主制和立憲共和國缺乏中國社會的內生基礎,主要價值則在于接近19世紀西方的政治主流、有助于和平融入國際俱樂部的基本目標。立憲政體意味著社會對國家的有力約束,意味著國家是社會內在演變的自然產物,意味著否定國家對社會的逆向改造。因此,清末民初的憲制和社會延續性極強,形式上的政治革命沒有逾越條約體系劃定的邊界。
只要世界體系沒有重大變化,清末民初的外交就不存在重大的路徑選擇余地。然而,歐洲對世界的統治有賴于歐洲內部的國際協調。這種國際協調機制由1812年的維也納會議奠定,在1878年柏林會議上開始破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和戰后革命中瀕臨瓦解。一方面,中國正在模仿地方性民族國家模式,希望以此融入國際體系。另一方面,歐洲的地方性民族國家模式正在造成國際體系本身的瓦解。無論從當時還是從后世考慮,這種悖論都是無解的。endprint
清末民初的外交目標類似明治時代的日本,因此外交策略也非常近似。中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加入協約國、在十四國干涉蘇俄時加入多國部隊,與日本加入八國聯軍和英日同盟的動機基本相同。從技術上講,中國也獲得了一定的收益,例如威海和青島。然而,中國的國際協調主義遠不如日本有效。原因部分在于中國實力不足、地緣形勢不利,但主要在于中國錯過了國際體系的全盛期。一戰后的國際體系已經沒有多少能力獎勵合作者,甚至沒有多少能力懲罰破壞者。
第五階段:革命外交與革命
國際體系在歐洲無法重建,首先體現于拉巴洛會議和蘇德事實合作;在遠東無法重建,首先體現于列寧的亞洲革命外交和國際軍售禁令的失敗。早期民國之所以沒有出現改朝換代例行的割據爭雄局面,主要原因在于:任何軍閥都需要跟公使團交涉,在國際社會面前維持一個統一國家的假象。如果可能,這個假象最好具備西方立憲政體的形式。如果國際社會自身四分五裂,立憲政體在西方頹勢顯然;脆弱的憲制很快就會蕩然無存,國際協調外交也會同時喪失存在的理由。
列寧的對華政策可以概括為:以廢除不平等條約為餌,誘使中國加入瓦解國際體系的革命外交。北洋政府沒有勇氣對抗即使已經四分五裂的列強,蘇俄的交涉對象很快就轉向廣州。這無疑意味著中國內戰的升級。英國首倡的國際軍售禁令原本是為了阻止中國內戰,結果卻只能約束遵守決議的主流國家。這些國家在亞洲內地的利益有限,野心不大。利益和野心最大的蘇俄和日本完全不受約束;因此中國內戰很快就造成了蘇日爭霸東亞、列強不斷退縮的局面,沒有獲得蘇日任何一方支持的政治勢力迅速萎縮、消失。
國民政府在無力統一中國的情況下清黨,陷入了比北洋政府更惡劣的外交絕境。它不能完全放棄革命外交和民族主義原則,因為這意味著取消北伐革命的合法性。它在內地收回關稅自主權和教育權,至多獲得西方勉強的容忍;在內亞邊區強化中央權力,立刻激起了蘇聯和日本的軍事反擊。這時,它再依靠國聯和國際協調外交,處境遠不如北洋政府在凡爾賽--華盛頓時代。在俾斯麥式現實主義的眼光審視下,革命外交的自殺性是一目了然的。清除西方在中國的條約利益,勢必剝奪西方干預中國的利益動機;而只有這種干預才能平衡蘇聯和日本的野心,這種野心會直接導致中國的肢解。廢除條約體系意味著取消列強的集體干預,然而只有列強的相互牽制才能防止個別強國的冒險行動。
只有在中國迅速實現軍事和軍事工業近代化的前提下,革命外交才能取得預期的效果。在當時的歷史約束條件下,只有一種路徑可以在一代人之內將農業國改造為軍事工業強國。那就是斯大林模式,其代價是對農村施行超經濟剝奪。其他任何發展模式都需要更長的時間積累基礎。國民政府一面要求在短期內廢除不平等條約,一面無法在短期內實現軍事工業化。這種自相矛盾的政策注定了自身的毀滅。它在短暫和平時期取得的建設成就得不到和平外交或強大武力的保護,實際上已經破壞殆盡。如果沒有在統計數據中加入日本建立的東北重工業,中國1945年的各項經濟指標還會更加惡劣。
國民政府主要的外交成就在于:加入西方主流國家的聯盟,利用盟軍的力量摧毀了日本的霸權。不過,這是一個皮洛士式的勝利。它付出的代價比北洋政府大得多。敵人的失敗不一定等于自己的勝利,一戰后的法國早已發現了這個事實。
第六階段:冷戰與內戰
歷史經驗顯示:只有在多國勢力接近于平衡的情況下,國際體系才能維持相對的穩定。在原有平衡遭到破壞、新的平衡未能建立的時期,勝利者通常不是國際平等,而是戰爭與動蕩。弱小國家更有可能為了安全,尋找新的霸權;而不是追求平等。在霸權沖突的不穩定的地區,霸權的轉移或毀滅通常導致弱小國家內部的革命。
二戰在東亞的外交后果是:經過日本的侵占和國民政府的廢除不平等條約,西歐各國的條約利益已經蕩然無存。中國經濟、社會全面崩潰,日本徹底毀滅;為更加強大的蘇聯留下了舞臺。美國是最后一個強大的西方國家,但它面對亞洲大陸的地緣形勢非常類似19世紀英國面對歐洲大陸的形勢。它的最佳選擇莫過于離岸平衡策略:獨霸海上,控制重要島嶼和戰略要地;一般情況下,對大陸奉行不干涉政策;一旦有某個強國接近于獲得絕對優勢,立刻集結其他弱國堅決反對。
歷史發展到這一步,隨后的事態已經不難預期。日本在東北和亞洲內地的遺產必然落入蘇聯手中,在太平洋的征服必定落入美國手中。如果中國發生內戰,掌握東北重工業基地(也就是中國百分之七十的重工業)的一方享有絕對優勢。東北的仲裁權掌握在蘇聯手中。國民政府這時除了它實際上采取的行動,只有另外兩種選擇。它可以實施捷克式的強烈親蘇政策,能夠滿足蘇聯對東北、內蒙、新疆的要求;這樣能夠避免內戰和革命,但無法避免貝奈斯式的結局:通過聯合政府實現體面失敗,最終加入蘇聯衛星國的行列。它可以試圖夸大蘇聯霸權的威脅,說服美國更早、更多地干涉;這樣或許能保存臺灣以外的某些沿海土地。不過,在中國法定領土同時包括東北和臺灣(也就是橫跨內亞和太平洋)的前提下,跨海分治就是最合理、最可能穩定的結局。
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冷戰的女兒、二戰的孫女,正如中國共產黨是共產國際的女兒、一戰的孫女。先在的雙重約束決定了它的雙重外交。其一,通過朝鮮戰爭和金門危機確定東亞前線的冷戰外交。其二,通過中蘇同盟建立、通過中蘇論戰決裂的社會主義陣營外交。兩者的協調決定了1950年代的國內政策,兩者的沖突決定了1960年代的國內政策;憲法結構則是政策演變的產物。1970年代的馬基雅維利外交和北京--華盛頓機會主義聯盟結束了雙重外交,相應地預先決定了1980年代的國內政策和一切非務實派別的毀滅。一如既往,憲法結構仍然是政策演變的產物。
第七階段:局外人與羅馬世界
1989年結束了短暫的20世紀,正如1914年結束了漫長的19世紀。在國際體系存在(近代歐洲的歷史范式往往使人誤以為它是永恒的)的大部分歷史時期內,外交、聯盟和對抗產生于實力相近的大國或政治聯盟之間。實力不在同一數量級的弱小國家只能作為聯盟的一部分實施有效干預,或者根本不能實施有效干預。只有在迦太基滅亡到埃及滅亡,以及柏林墻倒塌至今這兩段時間內,國際體系才呈現極為獨特的現象。國際體系仍然存在,并未或尚未被帝國結構取代。羅馬之外的舊日列強完全解體,任何其他實體或新興實體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不可能達到實力相近的數量級。羅馬有能力僅僅依據國內和盟國的需要實施單邊行動。加強國內力量或締結反羅馬聯盟的努力會增加、而非減少失敗的危險,遠不如游說和爭取羅馬政治家和選民政治集團更現實而有效。endprint
在這種情況下,爭取“羅馬人民的朋友”資格變成了最大的國家利益。獲得元老院的安全承諾,與已經獲勝沒有實質性區別。爭取羅馬人民的不干涉承諾失敗,與已經失敗沒有實質性區別。如果元老院宣布帕加馬為羅馬的敵人,該國就會被鄰國和國內敵對政治勢力瓜分,因為這是唯一能增加權力而又不冒毀滅性風險的途徑。于是,羅馬世界的國際糾紛逐漸從屬于羅馬各黨派的斗爭。政治習慣長期化,形成路徑依賴。這個利益攸關者組成的多國共同體被公認為“羅馬帝國”;盡管從法律上講,“羅馬人民的朋友”有自己的元老院和民眾會議,還有其他某些部分甚至連羅馬的行省臣民都不是。
后冷戰世界體系的表象是多極世界,實質也是羅馬世界。反對單邊主義的呼聲和沖突實際上不斷強化了羅馬秩序,因為這些反對只有兩種來源。其一,羅馬盟友或利益攸關者有不同意見。無論這種意見是否能改變羅馬政策,都會開啟或強化盟友或利益攸關者對羅馬政治結構的依賴程度。如果訴求針對羅馬,主要就會增加羅馬的權威,其次才會增加訴求勝利者的權威,最不可能增加訴求失敗者的權威。中國的科索沃外交、利比亞外交屬于這種模式。其二,不對稱政治集團發動的非常規戰爭。這種戰爭不可避免會損害羅馬秩序,從而損害盟友或利益攸關者。后兩者的自衛和反擊能力遠不及羅馬,因此勢必形成維持秩序的國際協調行動。這種協調主要有利于羅馬,在較小的程度上有利于后兩者;但后兩者不能采取其他行動,因為它們無法承受即使是較小的損失。中國的反恐外交屬于這種模式。
表面上,中國有一種德國式的外交選擇。它似乎可以啟動陸權對海權的挑戰。然而,這種相似性僅僅存在于地緣形勢方面。21世紀初的中國確實與20世紀初的德國一樣孤立無援,易受包圍;但德國的產業、技術和軍事與英國處在同一數量級,在某些當時的尖端科技上領先于英國,這一點清楚地體現于20世紀初的諾貝爾獎名單。事實上,中國外交之所以尚有可為,就是因為中國在數量級意義上不能構成美國的競爭對手。基辛格的新書《論中國》其實就是用比較委婉的語言描述這一事實。如果你有德國的弱點,卻沒有德國的優點;就不能合理地指望在德國失敗的地方勝利。
假定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以外,中國能夠擁有上述數量級的力量,它能否啟用上述的德國式外交選擇呢?《克勞備忘錄》已經對此作出了答復:世界足夠廣闊,完全容許英德共存共榮;但是任何跟英國平起平坐的海權都跟大英帝國的生存不能相容。英國只能以兩倍的速度建造艦隊,直到德國自愿放棄。如果德國不能自愿放棄,歷史已經做出答復:英國將用它的海外資產為賭注,德國將以本國居民和現存憲制為賭注;英國的力量不僅在于它自身,而且在于它的憲制和世界體系同構。先發國家用它們的憲制塑造世界體系,后發國家只能依據世界體系塑造它們的憲制;這是它們存在的先在條件,超乎公正和不公正之外。時間與路徑是世界歷史的主人,智慧和能力只是主人的化妝師而已。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歷史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