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善杰
從2012年3月開始,筆者作為主要研究者之一,參與了上海大學中國當代文化研究中心開展的以“上海市青年人的居家生活狀況”為總題的問卷調查。[1]
之所以從事這項研究,是因為我們的文化研究團隊認識到:
最近20年來,大陸中國人的大部分生活內容(包括學校教育、就業和休閑),都是越來越以“居家”為中心而組織起來的。這種以“居家”為中心的組織化過程,不但普遍發生于城市,也越來越廣泛地從城市推廣到鄉村,造成城市生活的主流模式對鄉村世界的深刻重構。
憑借經濟制度(如房地產市場)、媒體(從紙面、電子到建筑)運作和城市擴張的合力,“城市式居家”獲得了持續組織人民的日常生活世界的巨大能量,日益明顯地成為支配性意識形態/文化得以形成和擴散的關鍵因素。
在最近20年間的城市/社會變化過程中,類似上海這樣的東部大城市,具有明顯的領先位置;與此相應,在“城市式居家生活”的形成過程中,城市青年堪稱最具有風向標作用的群體。
因此,調查研究上海城市青年人的“居家”生活,是有效地分析當代青年人日常生活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突破口。
最后,我們確定以上海地區的22~42歲(以2012年為判斷基準)的青年人群為問卷調查的主要對象。本問卷共發放1032份,全部收回,其中有效問卷996份。
通過分析這些問卷,我發現,“代際”關系是“居家”生活內最重要的內容之一。而都市青年位居“三代人”--父母、自己和孩子--的“中間地帶”,他們對“居家”生活的安排,必然包含對代際問題的處理。而如何安排家內的代際關系,直接影響--甚至一定程度上決定--他們的生活態度、質量和方式。因此,可以說,代際關系不僅直接影響著“家”的形成與運轉,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家”的走向與未來。
父母/長輩是青年壓力的分擔者
首先,在當下,父母及其他長輩親戚的支援,成為影響都市青年能否或怎樣購房的重要因素。調查顯示,454名“自己購買商品房”的人中,“房產首付款/一次性付清的來源”情況是:“靠自己長輩支援”的有84人,占18.5%;“靠雙方長輩支援”的有39人,占8.6%;“長輩和自己各出一部分”的有129人,占28.4%。這里的“長輩”,應該主要就是父母。由此看來,自己購房者中的大多數人(55.5%)在購房時離不開父母的經濟支持。不僅如此,他們當中還有2.4%的人在還貸時,“主要依靠的是”“家長的經濟支援”,居于6項“主要依靠”來源的第5位,僅次于“股票、基金的收益”這一項。可見,對父母經濟上的依賴,有些購房者是持續的。
而在“一旦打算買房”的434人中,“首付款的安排是”:8.8%“靠自己長輩支援”,10.8%“靠雙方長輩支援”,15.4%“長輩和自己各出一部分”。那么,在他們的購房計劃中,需要父母經濟支持的占35%,這個比例大大低于“自己購買商品房”的人在購房現實中產生的對父母經濟依賴的比例(55.5%)。顯然,缺乏父母在經濟上的支持,應該是許多都市青年沒有購房的關鍵原因之一。
其實,無論是“自己購買商品房”的人,還是“一旦打算買房”的人,毫無疑問,二者在購房問題上都已經或將會在很大程度上對父母存在著經濟依賴關系。因此,這里所謂的“自己”,也就成了一個相對的主體。如果沒有父母在經濟上的支持,青年人的購房行為就會推遲,或許就會成為不可能。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當今社會,“父母”也當然地成了推動房地產經濟發展的重要動力之一。
其次,父母成為幫助青年人照顧孩子的主要助手。無論是否擁有產權房,約有60%的受訪者“在孩子進入托兒所之前的一年半里”,選擇請父母幫助來照顧孩子:“白天請父母照管,晚上自己照管”。另有超過10%的人更進一步,選擇“法定產假結束后,將孩子送去父母家(對方父母家),休息日接回家由自己照管”。考慮到受訪者中已經或打算撫養下一代的比例非常高,例如,這個比例在擁有產權房者中明顯超過 90%,父母在城市青年撫養孩子這件事情上的深度參與,也顯然大大擴展了代際關系在城市青年的居家生活中的重要程度。
但也有一些數據,似乎表明城市青年并不愿意太多地依賴父母及其他長輩的支援。這從兩個方面可以分析出來:一是在擁有產權房的人中,“還房貸時,主要依靠的是”“工資”和“公積金”兩項,而不是“家長的經濟支援”(見圖1);二是他們基本上不會讓父母幫忙料理家務,在“如果家中沒有需要照料的老人或孩子,且經濟條件許可,您愿意”這一問題中可以反映出來:33.5%的選擇“請鐘點工”,33.2%的由“雙方共同分擔家務”,13.1%的由“自己承擔大部分家務”,只有10%的“請父母幫忙料理家務”,這比例稍微高于“請住家保姆”(6.2%)和“請另一半全職料理家務”(4.1%)的。
值得特別介紹的是,在今日上海,父母的家經常成為兒女的“餐廳”。從“您經常去父母家吃飯嗎”的問卷中可見一斑(見圖2):有31.4%的人“幾乎每天”都去父母家吃飯,另有不到20%的人每周去吃2~3次。但子女去父母家吃飯,不是一般媒體上所說的年輕人喜歡或因生活的壓力而被迫“啃老”,或因工作忙碌而沒有時間做飯,只能去父母家“蹭飯”。因在這31.4%的人中,有26%的人是“從不加班”的,有40.4%的人是每周加班“1次左右”的,有22.8%的人是每周加班“2~3次”的,有7.7%的人每周加班“4~5”次的,有3.2%的人每周加班“6~7次”的。似乎可以說,他們并非是因為不能準時下班、缺乏自己準備晚飯的時間而求助于父母的。因此,這里的情況與前兩方面有所不同,它不只有父母幫助子女的單方面意義,也有兒女以這種方式保持與父母的較為密切的日常交往和代際親情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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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判斷可以從下列數據得到驗證:當回答“如果去父母家吃飯”你會怎么做的問題時,選擇“會買些老人家喜歡的禮物或營養品”的人最多,占35.4%,其次是“定期交比實際的更多的飯費”的人,占24.4%,兩項合計約60%;“定期交差不多的飯費”的為13.7%;“象征性地交一點”的是9.4%,另有15.1%的人“沒有特別的表示”,兩項合計是24.5%,占比接近四分之一:他們應該就是在“啃老”吧。
從這些數據來看,“幾乎每天”都去父母家吃飯的人的比例數是跟加班的次數成反比的。也就是說,工作越忙,加班的次數越多,去父母家吃飯的次數越少。
但是他們會在休息日里去看望父母,陪陪父母,與父母交流。這一點,從休息日常常去看望父母(見圖3)的頻率能看出來:約有六成的人選擇“經常”和“總是”。只是這中間,稍有不同的是,選擇“經常”的人中,50.7%的人是“自己擁有產權的房屋”的,4.1%是“租住房屋,但自己擁有有產權的房屋”的,而45.2%是沒有產權房的。那么,出現這種情況,是因有產權房的人中上海本地人較多,他們的父母也基本上在上海,看望起來也就相對方便,所以“經常”去的人也就較多。這從“您現在居住的是”與“您接受初中教育的地點是”這兩個問題的交叉中應該可以分析出來:“自己擁有產權的房屋”的人中,有53.2%的人“接受初中教育的地點是”“上海”。由此可見,在今天都市青年的“家居”生活中,與父母的交往依然是比較重要的部分之一。
即便如此,青年人覺得比起父母為他們的付出,自己為父母做得不夠,因此才會感嘆父母老得快。受訪者對“最近5年來,以下人生感覺中,您體驗較多的是”這一問題的回答(見圖4),就與此有關。在979人中,最多的人選擇“爸爸媽媽都老了”,有422的人,比例為43.1%,遠遠高于緊隨其后的“如果能回到5年前,那就好了”(25.6%)和“時間過得太快,轉眼就要不年輕了”(13.3%)這兩個對自己人生的關注比例。這其中蘊含的意味并不單一,但那種“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無奈與自責之感,應該也在其中吧。
房子在左,孩子在右
是否和如何生育下一代,是城市青年居家生活的代際關系面向的另一個重點所在。
首先,受訪者基本上都是想要孩子的。在回答“是否打算生育子女”一題時,34.5%的受訪者“已經有孩子,不打算再生”,9.2%的人“已經有孩子,但還想再生一個”,48.2%的人有生育子女的打算,只有8.1%的人“不打算生孩子”。
“不打算生孩子”的比例在已婚者中是最低的,為3.1%。在“單身有戀愛對象”這一群體中,84.8%有生孩子的打算,不打算生孩子的比例為9.8%。而在“單身沒有戀愛對象”者中,77%的人有生孩子的打算,不打算生的則占18.6%。同時,在已婚者群體中,54.1%的受訪者“已經有孩子,不打算再生”,28.3%的人“有此打算”,更有15.2%的人“已經有孩子,但還想再生一個”。
換個角度看:在擁有產權房的人中,“不打算生孩子”的比例只有6.7%,而其理由中“結婚,但喜歡自由自在的兩人世界”的比例最大,占39.1%,其次是“經濟壓力太大,不想再增加負擔”(30.4%);在沒有產權房的人中,“不打算生孩子”的比例為9.8%,理由中“經濟壓力太大,不想再增加負擔”的比例最大,占36.7%,其次是“結婚,但喜歡自由自在的兩人世界”(25%)。
分析得知,有產權房的人中,不打算生孩子更多考慮的是“喜歡自由自在的兩人世界”,其次是經濟壓力;而在沒有產權房的人中,情況正好相反,他們首先考慮的是經濟壓力,其次看重的是“兩人世界”。換句話說,在生孩子問題上,買了房子的人,或說成為“房奴”的人,“經濟壓力”的考量讓位于“兩人世界”;而沒買房子的人,或說還沒有成為“房奴”的人,經濟壓力成為首要的因素。
可以推斷,房子買的早的人,對經濟壓力的預期較小;還沒買房子的人,對日益上漲的房價是感到壓力重重的。這是由近十年來房價翻十番的歷史給人們帶來的心理感覺和壓力造成的。這些,已影響到了當今社會中的代際繼承問題。
其次,受訪者是把生育下一代在居家生活中的重要程度看得比較高的。擁有產權房的人,對所列30項“在一個‘家的必備條件中,請標出您所認為的重要程度”進行選擇,在程度為“最重要”的中,占比例最大的前三個是:“和睦的家庭氣氛”(69.7%)、“保證生活的穩定收入”(65.7%)和“孩子”(60.6%),遠遠高于其他包括“一處獨立的住房”等在內的27個選項;沒有產權房的人,對此問題,占比例最大的前五個是:“和睦的家庭氣氛”(71.5%)、“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58.1%)、“保證生活的穩定收入”(56.7%)、“家庭成員之間的交流”(56.1%)和“孩子”(47.6%),它們遠遠高于其他25個選項。
由此不難分析出三點:(1)對這兩種人,“孩子”都是居家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內容;(2)家庭經濟條件和情感因素是基礎條件,人們在考慮“孩子”及其他生活內容時,首先會考慮到此;(3)有產權房的人比沒產權房的人,在看做“最重要”的生活內容中,“孩子”的位置,更靠前一些。
再次,青年人很重視孩子的教育。在有產權房的人中,認為“教養子女”“沒有壓力”的為20.3%,29.1%的認為有“比較大的壓力”,22.6%的認為“非常有壓力”;在“經濟收入”、“工作業績”、“發展朋友圈”、“個人成就感”、“父母期望”、
“教養子女”等6個方面,在“非常大的壓力”的選項中,比例數排在第一位的是“教養子女”(22.6%),然后依次是“經濟收入”(9.7%)、“工作業績”(8.7%)、“個人成就感”(8.1%)、“父母期望”(5.2%)和“發展朋友圈”(2.5%)。endprint
沒有產權房的人,情況稍有差別,認為“教養子女”“沒有壓力”的為35.1%,20.9%的認為有“比較大的壓力”,18.8%的認為“非常有壓力”;在“購房”、“經濟收入”、“工作業績”、“擴展朋友圈”、“個人成就感”、“父母期望”和“教養子女”等7個方面,在“非常大的壓力”的選項中,比例數排在第一位的是“購房”(32.5%),其次是“教養子女”(18.8%),然后依次是“經濟收入”(16%)、“工作業績”(13%)、“個人成就感”(10.5%)、“父母期望”(9.6%)和“發展朋友圈”(3.6%)。顯然,無論對有產權房的人,還是對沒有產權房的人,“教養子女”的壓力都是比較大的。只是沒有產權房的人,比有產權房的人的壓力要稍微小一些,主要原因是比起“教養子女”,他們把“購房”視為更大的壓力,這是他們的心理狀態。
由于重視下一代,人們也就愿意為孩子的教育進行投入。對“如果今后5~10年內,您和家人的收入將穩步提高,且有較大幅度的增長,您首先會做的是”這一問題的回答中,排在首位的選擇是“買更好更大的住房,進一步改善居住環境”,占39.7%;其次是“為小孩提供更高質量的教育,有可能的話,送去國外念書”,占19%。在39.7%的人中,有產權房的為57.2%,沒有產權房的為42.8%;在19%的人中,有產權房的為65.4%,沒有產權房的為34.6%。這說明,隨著收入提高,人們首先要做的是“買房”,其次才是“小孩的教育”。這與上面分析中所提到的居家生活中人們對“壓力”的感覺的邏輯是一致的。只是在首先要做的這兩件事中,有產權房的人所占比例分別都要大一些,這是因為有產權房做基礎的人們,對改善住房和投資小孩教育更有意識、力量和可能。
值得補充的是:盡管人們一般都說,在城市里,孩子的教育是很花錢的,但在受訪者現階段的居家生活中,它卻并沒有被看成是造成家庭財產不增長的主要原因。也可以說,孩子還不是生活中最花錢的那個部分。分析一下“近5年,每年造成您財產不增長的主要原因在于”的選項情況,就可知其大略:選“是”的數值居于最高的前兩項是“城市生活成本太高”(63.6%)和“通貨膨脹太快、物價太高”(54.3%),都遠高于“小孩的教育太花錢”(20%)。從這些數據可以看出,城市生活成本和通貨膨脹所給人們帶來的現實的和心理的壓力,要遠大于教育開支所帶來的。這是否也是促成城市年輕人愿意為下一代教育花錢的經濟方面或心理方面的一個原因呢?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整體而言,收入越高,已經生有子女的家庭,想要再生一個的意愿也越高。但與此同時,當年收入在1~15萬的區間時,收入越高,不打算生育子女的比例越低,而當年收入超過30萬時,“不打算生育子女”比例則隨著收入的增加而上升。
如前所述,到目前為止,無論經濟狀況
如何,結婚和生育子女,仍然是都市青年認可的展開家庭生活的一般路徑。是否購房,并沒有改變青年對這一路徑的看法。但購房以及相關的經濟壓力,已經在相當程度上干擾或影響了這一部分生活內容展開的方式,并改變了青年人對家庭生活的理解和想象。這不僅表現為,對已經購房者而言,生育兩個或兩個以上子女的愿望的比例更高,也表現對未購房者來說,不打算生育的理由之中經濟壓力占了最高的比例,更表現為當收入高于30萬時,不打算生育的比例開始上升。
青年心理空間的窄化之路
從以上數據分析情況,不難得出如下的初步結論:一般來看,父母、青年人與孩子這三代人之間的“代際關系”,在今天依然構成了城市青年居家生活的重要內容。它牽涉到相當多也重要的“生活內容”,在這些“生活內容”中,“父母”起著相當大的作用,關系到青年人的購房和孩子的照管,因此是兩代人的“庇護者”。那么,“父母”的現狀和能力,直接影響著后兩代人的生存狀況。但是,這個“重要”卻與另外一個問題--住房--緊密聯系在一起,例如“父母”及其他長輩對于城市青年的經濟/撫養孩子的支持,就鮮明體現了,在今天,實際上是父母和青年兩代人一起在艱難地應對以房價飛漲為主要標志的劇變時代的經濟和生活壓力。同時,孩子是未來與希望的寄托,盡管多數受訪者都高度重視下一代的教育問題,但這比起買房子,似乎還普遍是次要的。可見,在當代上海青年人的生活中,買房子成為“重中之重”,它“抽取”了兩代人的汗水,“捆綁”了三代人,是當下日常生活的基礎,也是影響未來的不定因素。
那么,在這樣的“抽取”和“捆綁”中,青年人的心理空間將會遭到如何的侵蝕、精神世界將會受到怎么的塑造呢?
不難發現,“城市式居家生活”中的“家”,比起其他模式的家,變得相對較小,幾乎只有夫妻二人和孩子,最多再加與“買房”和“孩子”有緊密牽連的父母。此外,似乎沒有更多親人。因此,“家”中的代際關系,比起傳統社會“家”里的,要相對簡單,代際“鏈條”比傳統大家庭的大為縮短,那些似乎與“買房”無關的長輩,基本被從“家庭”里“過濾”掉。這是近20多年來發生的一個非常明顯的家庭結構上的變化。在這種“小規模”的“精致”的家中,是不利于培養青年人及下一代的集體意識和觀念的。
也因此,現在,相當一部分青年人就越來越過分地關注個人家庭環境/條件的營造,在心理上越來越一切向“內”轉,且這個心理的空間越來越“狹小”,從而失去對公共問題/生活的興趣和關注;在行動上越來越向后“退”,從室外退到室內,從客廳退到臥室,重視房間的裝修,喜歡并習慣“宅”,上班也許只是為了謀生,家庭才是生活的重心和主軸,由此必然就喪失了對公共問題/生活的討論和實踐能力。于是,把人生中“過剩”的精力和幾乎全部的能力都投入到“房子”的那點事里,并“沉溺”其中,或樂得其所。
這在另一個方面,勢必縮小了人際交往的范圍,時時眼睛不離手機屏幕的“低頭黨”,其實就是這種文化心理的直接的外在體現。人與人之間變得不愿交流,排斥交流,害怕交流,甚至難以交流。這障礙會很容易造成城市人的孤獨、隔膜、冷漠,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明哲保身”的人生哲學。如此一來,倒地的老人和病人無人扶起則屢見不鮮,而見義勇為、好人好事越來越罕見,也就是這種文化心理的間接的外在體現。endprint
如此的人,是被“矮化”了的,并勢單力薄、力量分散的,也就不容易凝聚起來,他們往往缺乏“集體”感,同時也就失去集體的力量,在工作和生活中,猶如一個人走夜路,無法相互壯膽,因此難免在孤單之后感到不安。再加上,無論是否買房,神經都會被瞬息萬變的房價和永遠壓人的房貸給“吊起”和“繃緊”。人的不安感也就會在孤獨而弱小的個人和強大而變化莫測的現實之間的巨大反差照映下變得尤為突兀,并不斷得到強化,最后當面對一根“稻草”時,人都會有一種即將“壓死駱駝”的緊張感、危機感和恐懼感。比如害怕生病,擔心降工資、失業、經濟危機和通貨膨脹等。這些,其實都是原子化的家庭維持正常運轉的大忌。由此看來,“城市式居家生活”的模式里“生命”是“受制于人”--銀行、經濟政策和形式、房產泡沫等--并危機四伏的,抵御風險能力很差,經不起變故和折騰。在這種模式下活著的人,是相當渺小的,心理無比脆弱,常常有一種輸贏未定和前途未卜的焦慮。
這種焦慮使人變得愛投機,輕視勤勞致富,夢想一夜暴富。大概只有那樣,心里才能有安全感。但在現實中,如此的好事又往往是“白日夢”。因此,欲求不得、欲罷不能的折磨會強化這種焦慮的程度。況且,有時它還會“靈魂出竅”,這體現為不同類型的情緒。
一般的情緒主要表現為無明業火、沒來由的怨氣和戾氣。因此,常常可以看到公交車上、地鐵里、馬路旁、菜市場等地人們因為一些小事而產生糾紛并大動干戈。情緒的發泄如洪水般難以控制,人際關系中摩擦的產生變得如此不可提防和“廉價”。慢慢地,人們的融洽和信任、相互理解和將心比心的傳統資源就被耗盡了。至此,“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更顯得遙遠了。
不一般的情緒則表現為絕望。那些生活壓力大、收入低或父母無能力幫助自己的青年人,根本無法買房子,只能租房子。可是,眼看十年房價翻了十番,房租幾個月就要漲一次,還要看房東的臉色行事,并且搬來搬去也是家常便飯,到頭來,只能“望房興嘆”,羨慕嫉妒恨者有之,責怪命運不公者有之,慨嘆生不逢時者有之,后悔該出手時不出手者有之,等等。而此背后,都彌漫著的是一種絕望的情緒和困惑。人生還有“翻盤”的機會嗎?此生還有未來嗎?這些問號如冰磚一樣敲打著青年人流血的心。而這種人,又在網絡上成為“垃圾人”,毫無疑問,也就是身上背負的負面情緒或說負能量太多了,可是就沒人愿意去追問或正視,它從哪里來?一直以來就如此嗎?他們身上有“原罪”嗎?這20多年來日漸形成的房地產市場、城市式居家生活和與之有關的主流意識形態能跟它擺脫干系嗎?它們能干干凈凈地洗刷掉自身應該負擔的責任嗎?
毋庸置疑,城市式居家生活改變的不僅是生活方式,也是人;影響的不僅是人的心理,還有人的精神狀態和情緒。其中包含著的一個被縮短了的代際關系影響到的不僅是個人,而且是社會有機體,背后遮蔽的是可能造成的對社會生活中一個長鏈條的人際關系的破壞。
可2009年以后,隨著城市房價的節節攀升,房地產商一下子由一線城市轉戰二線城市,甚至三線城市,直至四線城市,當下“推土機”又在開向農村。可以肯定的是,資本和媒體在按一個模式改變和重塑這些不斷擴大的地方的人們的生活,而像上海這樣的城市式“居家”生活則會成為這些地盤上的“樣板房”。也就是說,上述這種“改變”、“影響”、“遮蔽”和“破壞”等的范圍和力度將會不斷擴大到小城市甚至偏遠的農村。
然而,置身一種可能“同質同構”的生活方式和“暮氣沉沉”的人生狀態,面對房地產業的攻城略地、資本的瘋狂逐利和人的心靈空間的日漸萎縮以及精神世界的不斷異化,作為富有朝氣和活力的青年人,是不是應該/能有一種試圖改變現實的沖動呢?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中國當代文化研究中心)
1.本調查屬于2011年上海市教委重點課題,名稱為“今日都市青年的‘居家生活:1990年代以來新的文化生產機制分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