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會杰
在我國,高等教育的體系結構呈金字塔形,塔尖是北大和清華,稍微往下一點是中國科大、浙大、南大、復旦、上海交大、西安交大和哈工大等,這頂尖的九所和其他三十來所共同組成“985工程”建設大學,“985工程”大學理所當然成為舉國仰賴的高等教育體系中的“第一梯隊”,此外,全國還有約六十所“211工程”大學居于“第二梯隊”,這也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重點大學。“985”和“211”是我國政府為建設若干所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批國際知名的高水平研究型大學而實施的高等教育建設工程。為什么全國的考生都盯著這些高校呢,名氣當然是一個重要因素,但名氣只是表面現象,歸根結底的一個重要原因則在于相比其他高校,這些高校的求學機會所附著的包括知識增長在內的各方面福利含量上的顯著差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只要考上大學就意味著從此有了體制內的福利,也就是所謂的“鐵飯碗”,就與體制外的人迥然有別。大擴招之后,在全國兩千四百多所普通高等學校中,只有考入名校,才基本開始具備成為人上人的前提條件和可靠保障。名校的地位舉足輕重,由其培養的畢業生在精英人才市場中占有很大的份額,幾乎壟斷了各行精英的教育“出身”。名校對校友們事業發展的推動力相當強大,名校畢業生一定程度上擁有“特權”。
有學者指出,學術活動的規則更接近于市場經濟的規則而遠離計劃經濟的規則。關于這些規則,可用“學術市場”(academic market)指稱,學術市場是促使知識生產要素(主要包括人才、知識和學術聲望三個方面的因素)自由地進行交換和流動的市場機制,其運行可以保障知識生產要素獲得最佳配置。以人才培養和知識生產為基本活動的學術市場與經濟市場各自構成了相對獨立的兩套運行體系,有著既相同又有差異的運行機制(展立新、陳學飛)。當精英的生產集中于極少部分的高校中時,這與經濟學中的寡頭壟斷異曲同工,稱這些大學為寡頭大學似乎也是合理的。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本文中“市場”概念的確切所指,是相對于根深蒂固的“計劃”觀念而言的。從結構演變的趨勢上看,高等教育發展過程中的自由競爭勢必引發精英人才培養和優勢辦學資源的集中,當這種集中達到一定程度并趨于定型后,壟斷格局由此自然生成。壟斷是競爭的矛盾對立面,寡頭組織一般不會自覺地追求卓越品質,從而導致實際效益往往與最大可能效益之間存在偏差。但在開放教育體系中,雖然競爭的形式發生了改變,但競爭本身始終存在。因存在著角力和比拼,為謀求可持續發展并立于不敗之地,作為寡頭的大學組織必須不斷改進教育教學質量和學術研究水平,充分考慮各方的可能選擇,進而制訂對自身最為有利的戰略決策,活力與特色在博弈和基于雙贏或多贏的合作過程中被順勢激發出來。強者不恒強故不驕縱,弱者不恒弱故不絕望,在學術與教育市場自然選擇力量的推動下,自發形成卓越的教育教學質量和強大的研究實力。寡頭壟斷是人才市場自發秩序的必然結果,也是高等教育體系分層發展的客觀需要。
精英生產的寡頭壟斷有兩大類型:第一,因先行進入和/或基于辦學優勢的持續累積及沉淀而形成的自然壟斷;第二,因贏得政府授予的特殊政策,享有排他性權利而形成的行政性壟斷。當然,這不過是理論上的抽象概括,實際情況是兩種類型時常交叉融合,且各自形態復雜多樣。
美國學者伯頓·克拉克發現:“在世界上的大多數國家,高等教育主要是中央政府組織的一部分,高等教育的性質因而取決于中央各部門的性質,受到一般政治權力的影響。”出于國家利益的實現和維護大學公共屬性等方面的需要,高等教育在所難免地受到國家權力的控制和干預。與世界高等教育的主流發展狀況不同,我們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一直秉承國家高強度干預的發展模式,在總體上由國家全面控制著高等教育資源的各類供給包括人才培養及就業市場的供求選擇,高等教育的寡頭壟斷格局存在著明顯的行政性壟斷與官僚化管理現象。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和發展階段內,政府主導的發展模式有其積極意義和合理性,的確可以促進高等教育初級階段跨越式的發展并帶來辦學水平的迅速改善。相比改革開放之前的三十年,政府對于高等教育的發展理念、資源投入等方面確實發生了顯著的進步,在高等教育恢復期發揮了決定性作用。但是,當高等教育進入內涵式發展階段,特別是向著更高遠更卓越方向發展,比如以世界一流作為建設目標時,政府主導的發展模式的效力將會伴隨時間而遞減,重點建設政策失靈的情形將日益增加,該模式的內在局限乃至體制性缺陷就值得給予足夠的關注。
近二十多年來,通過運用以資源配置為手段的管控權力,各級政府和教育行政管理部門頻頻啟動各類相對封閉固定的,并以自身作為最終決定者的諸多“工程”、“項目”、“計劃”等,除前文所述的“985工程”、“211工程”,還有各級“重點學科”、“研究基地”、“博士點”、“一本”、“二本”招生等等,由政府事先確定發展方向,并挑選出“冠亞軍”予以重點支持。這些“欽定”的重點,不僅贏得優質資源分配時的優先權,還被授予各類基本排斥充分競爭的特殊政策,寡頭大學的壟斷地位由此確立并得以不斷強化。因獲得行政權力提供的各種利益和機會的特別供給,享受著政府對其非均衡的強勢資源的持續投入,不存在潛在新進入者的競爭威脅,這些寡頭大學極容易喪失創新的動力,同時陷入以各種名目“出售”入學資格、學位和學歷證書的中國式“創收”實踐中。莘莘學子除了選擇香港地區和國外,在內地幾乎沒有任何接近的替代品。在這一機制的作用下,我們的高校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些與國企類似的,既善于領會上級意圖、精通尋租,又深知如何利用體制給自己及所在組織造就最大利益的管理者。寡頭大學壟斷了精英人才的市場供給,其他高校在師資、資金、信譽包括生源等幾乎所有的辦學要素方面都難以與之匹敵,這不僅抑制甚至消解了其他高校趕超性質的競爭行為,而且也抑制和消解了關于趕超的愿景本身。行政性壟斷裹挾的無形力量降低和破壞有效的市場競爭,重點建設的發展格局以及穩固的壟斷地位一旦形成,這些曾經出類拔萃的大學在慢慢被推向“唯我獨尊”塔尖的同時,也開始停滯、庸碌懈怠、慢慢衰退虛竭為“準野雞大學”,而發展進步只是其中極少數的例外。
教育是促進人類進步的主要力量,國家在維護公正教育秩序與保障學校實現辦學目標并達致更高境界方面負有重大責任。但是,政府對重點建設對象的挑選所依據的基本標準主要聚焦于大學或學科過去的聲譽和被期待的貢獻而不是根據它們現實的表現。還需指出的是,個別資源配置的規則與特權、身份掛鉤,缺乏“一視同仁”的精神。這些年形成了一種權力運作的模式,它默許甚至鼓勵以違反規則的方式實現目標,圍繞特定政策和項目的尋租活動常常成為高校的頭等大事,媚權附勢、“跑部錢進”構成高等教育發展中的一抹生態底色,這實際上是破壞而不是維護公正競爭的。依照新自由主義的理念,“贏家”根本不可能靠政府挑選出來,而是要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錘煉出來。強勢大政府無力解決高等教育發展中“世界一流大學”的建設問題,甚至是阻礙大學組織卓越發展的隱形引擎。高等教育的發展與政府的財政投入緊密相關,然而,上述挑戰喚起我們對財政撥款基本理念與操作辦法的反思。當中國處于需要深化改革甚或重啟改革之時,對此進行深入反思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