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縣的QQ詐騙生意

從2008年開始，全國各地陸續發現在即時通訊工具QQ上實施的網絡詐騙案件，犯罪嫌疑人的登陸IP和贓款的流向，集中指向了位于廣西南寧市東北方向70公里處的賓陽縣。據警方透露，近幾年來，賓陽縣每年發生的QQ詐騙案數萬起，最大的單筆詐騙金額達1200多萬元。

花園大酒店是賓陽縣縣城里唯一一家掛有三星標識的酒店。近幾年，來自全國多地查辦網絡詐騙案件的警方人員，基本上都會選擇入住這家酒店。從外地來賓陽的網警肖山，最久的一次在這里住了兩個月。他對記者說，“你在酒店里聽，只要是外地口音的，基本都是來這里辦案的便衣警察?！?/p>

從2012年開始，賓陽縣每年的政府工作報告，都把打擊QQ詐騙作為重點工作列入其中?？墒侵两瘢@個縣的網絡詐騙仍未絕跡。

靠QQ詐騙暴富的年輕人，一次從南寧團購了20輛奧迪A6汽車

開著寶馬、奧迪、保時捷等豪車的年輕人，從賓陽縣城周邊的鄉鎮駛入，停在霓虹燈閃爍的酒吧、KTV門外。夜晚10點以后，賓陽縣城的熱鬧才剛剛開始，90后們是賓陽縣城夜場最主要的消費群體。

賓陽縣城里服務員的月工資大約是1500元。但就是這樣一個正常收入水平并不高的地方，七八個人去酒吧，一晚上得消費三四千元。促成如此高消費的一個原因，就是許多年輕人靠QQ詐騙賺到了錢。

一接到QQ詐騙的案件，網警肖山首先想到的就是賓陽這個地方。

關于賓陽QQ詐騙的起源，有著不同說法。一說是從福建傳來的，一說是有人從廣東學習然后帶回賓陽。從2008年開始，QQ詐騙開始在賓陽縣城周邊的村莊里展開，然后師傅帶徒弟、徒弟又傳徒弟，一傳十、十傳百，像病毒一樣迅速擴散到更多村子。

一開始，這類QQ詐騙是通過木馬盜QQ號，然后讓QQ好友代為幫忙充電話費。2010年左右，逐漸進化為QQ視頻詐騙，基本流程是：加QQ好友，視頻聊天并截取視頻，然后借口網絡不好下線。接著盜取該QQ號，騙QQ上的好友，以視頻確認身份，要求打款。2013年，視頻詐騙升級為針對留學生家人的詐騙，借口要做手術、繳費等要求受害人父母打款，金額從幾萬到幾十萬元人民幣不等。

從2014年年初開始，一種更為復雜的、專門針對公司財務人員的詐騙，開始在賓陽流行。犯罪嫌疑人先是以個人身份，加入一些財務人員QQ群，觀察、揣摩群里的各種身份，然后以“會計資格考試大綱文件”為誘餌，在群里發送木馬病毒，盜取財務人員使用的QQ號，并分析研判出財務人員領導的QQ號。接著再以一模一樣的頭像、昵稱等資料，添加財務人員為好友，在QQ聊天對話框中，以領導身份要求財務人員轉賬到某個賬戶，不少人一時大意就轉了。

在目前公開破獲的這類“財務詐騙”案例中，金額最大的一起案例，發生在2014年8月5日，黑龍江綏化某企業一次被騙走1200萬元。

2015年1月，“賓陽吧”網友在論壇貼出柳州市公安局，向轄區內各企事業單位發出的警示函，針對公司法定代表人和財務人員重點開展防范電信詐騙案件，特別提到了這類詐騙，并調侃為“防火防盜防Q仔”。

“Q仔”，是賓陽當地人對那些做QQ詐騙的年輕人的統稱，也有稱“QQ弟”“QQ哥”。這其中，最出名的要數“廖寨哥”。

廖寨是距離賓陽縣城4公里左右的一個自然村，是賓陽QQ詐騙的發源地。用網警肖山的話說，“廖寨專事QQ詐騙的人，基本都可以做師傅了”。在“賓陽吧”中，廖寨被調侃為“賓陽QQ產業帶頭村”“賓陽第一富村”“發財致富衛星村”“QQ產業的領頭龍”。2015年3月7日，記者在廖寨看到，村里有不少3到5層的樓房，外墻上貼著淺黃色瓷磚和金色裝飾，有些樓下停著汽車，其中還有捷豹這樣的豪車。

石村則是另一個有名的地方——用記者租用的出租車司機廖師傅的話說，廖寨村只是做得早而已，石村才是后起之秀。廖師傅說，石村人膽子更大，賺得更多，村里的高樓、豪車更多。

沒有人知道賓陽到底有多少人從事QQ詐騙。2013年6月，在賓陽QQ詐騙猖獗的時候，公安部響應各地公安反饋的信息，在南寧成立了網警工作站，從各地抽調警員駐地辦公。當時，警方鎖定了賓陽50多個重點村。

2014年，據《南寧晚報》報道，從2009年算起至2014年10月，6年來，賓陽警方已經協助外地警方抓獲嫌犯1050名，破案2200多起，協助追繳贓款1000多萬元。

買車、蓋樓、夜場消費，成為詐騙所得最主要的3個去向，也促成了賓陽縣城消費的繁榮。賓陽沒有汽車4S店，一群靠QQ詐騙發財的年輕人，2013年一起去南寧團購了20輛奧迪A6汽車，轟動了整個縣城。

圍繞QQ詐騙形成產業鏈，詐騙活動已從縣城周邊的村子蔓延開

賓陽的傳統手工業曾走在全國前列，造紙、皮革也曾是賓陽人驕傲的兩個產業。但是現在，竹編、織棉等傳統手工業逐漸消失，造紙廠、皮革廠大多被關停、淘汰。

賓陽曾有意發展電子商務，盤活那些即將消失的傳統手工業、土特產。2015年年初，賓陽縣政府邀請中國電子商務協會來賓陽考察。賓陽本地一位曾陪同參觀的公務員事后告訴記者，當時來訪的代表開玩笑說，（QQ詐騙）也是“電子商務”啊，賓陽還是很有基礎的，如果能夠加以引導，就能發展起來了。

做QQ詐騙不需要太高深技術。電腦、銀行卡、上網卡、網線，就是他們的全部作案裝備。賓陽QQ詐騙者，并不是什么技術高手，圍繞QQ詐騙的產業鏈相當成熟，分工十分明確：木馬制造者、盜來的QQ號交易平臺、詐騙者、取款公司（人）。只要有引路人，詐騙者很快就知道如何將產業鏈各個環節打通。

“每天坐在家里玩電腦還可以賺錢，怎么會不做呢？看到這個人賺了還沒被抓，或者抓了也不會怎么樣，于是也想跟著做，犯罪成本太低了?！辟e陽縣武陵鄉中學盧老師說，盡管自己在校的學生沒有做QQ詐騙的，但不敢保證那些畢業了的學生沒有做的，因為QQ詐騙已經從賓陽縣城周邊的村子蔓延開了。

盧老師所在的學校學生流失情況比較嚴重。2015年3月初新學期開學，盧老師班上又有幾個學生沒有回來，打電話去問，果然已經跟著親戚到了外地打工?！凹议L都覺得孩子讀不讀書都無所謂，那些搞QQ詐騙的，都不用中學畢業，賺的錢比大學生還多，這些都影響到了家長們的心態?！北R老師說。

據網警肖山所知，賓陽籍年齡最小的QQ詐騙犯罪嫌疑人是13歲。這本應該是上初中的年齡，這個孩子卻不愿意再上學，和兄弟一起做QQ詐騙。

這個只有13歲、社會經驗很少的孩子之所以能詐騙得手，這主要是因為QQ詐騙已經有了現成的版本，具體怎么操作都有攻略，與什么樣的人怎樣在網上聊天，內容都已經準備好，只要復制粘貼就行。

雖然警方屢次打擊，詐騙活動卻變得越來越猖獗

從2012年開始，賓陽縣每年都把打擊QQ詐騙，作為政府的一項重點工作，但QQ詐騙卻變得越來越猖獗。公安部門對詐騙者的抓捕行動，就像是一場場打怪升級的游戲。每次打擊、抓捕之后，詐騙者會反思自己的問題出在哪里，在幾進宮的過程中，不斷“技能升級”，反偵查意識也越來越強。

網警趙羅表示，QQ詐騙案件的真實破案率，其實不到1%。從這個比例反推，破案417起，立案至少5萬起，通常詐騙金額2000元以上才會立案，平均一年發生的QQ詐騙案件大概有8萬到10萬起。

相對于傳統詐騙，抓捕這類“非接觸式”詐騙者的難度要高很多。而且，QQ詐騙已經升級，他們已經在找專業取款公司負責轉款，不僅在銀行，還在第三方支付平臺上進行。在追蹤資金過程中，肖山發現，一家取款公司是在用菲律賓的IP登陸。這意味著，新的QQ詐騙案中，洗錢取款有向海外轉移的可能。這類案件偵破將更加麻煩。

此外，辦案成本也要高很多。公安機關唯一能夠實施偵查的，只有網安部門?！凹词刮覀內瓴煌３霾睿矝]法應付這么多的案件量?！壁w羅說，“每次去賓陽要抽調至少兩個人去當地，租車、協調當地各種警力一起才行，有時候辦案成本比詐騙金額還要高！”

QQ詐騙用的黑卡（銀行卡）是在淘寶上買的，安裝網線的身份證也是假的，3G上網卡都是外地買來的。甚至在賓陽本地，有一個看不見的灰色交易市場，3G網卡互租，二手電腦流轉，方便交流資源作案。

警方破案時，即使鎖定了IP，進村也找不到人。首先村口就有人放哨，發現情況異常會通風報信。在2014年組織的3次大型抓捕行動中，公安進村后，被村民圍攻了兩次。即使抓住了人，還是被村民上來把人搶走。

趙羅說，除非有扎實證據，否則這類人即使是抓了，也很難起訴。有時候人在火車上還沒回到案發地呢，取保候審的律師電話就來了。有時動用很多資源抓了人，最后處理不了，放回去之后，他下次又知道改進詐騙技術了。

網絡線索，很容易走死了，只好從資金鏈突破。在各地公安實際辦案過程中，能夠抓到的只是取款人，詐騙者反而是安全的?！澳闳ベe陽縣城柜員機附近觀察，只要是戴著鴨舌帽、頭盔、面紗來取款的，肯定就是‘車手’！”“車手”是對取款人的叫法，他們負責詐騙取現，風險最大，通常會分到詐騙款的10%～30%不等。

（應被訪者要求，肖山、趙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