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參與編劇了45部以上影視劇
他有一支“編劇別動隊”,致力于“傳道授業解惑”
他是余飛
在這里,他秣馬厲兵
預知編劇技巧和影視行業“那些事兒”
且看“飛說不可”
余飛
著名編劇,主要作品為電視劇《永不消逝的電波》、《重案六組》第三、四部。現任中國電視劇編劇工作委員會、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秘書長,北京市電影家協會編劇工作委員會副會長。
時間回溯到1999年,那時候空氣還好,藍天很多,而我還年輕氣盛,體力充沛,尚未成家,百無牽掛。在當時的我看來,任何事情只要規定出了一個起點A和一個終點B,中間的完成過程就沒有什么不可能的,手到擒來而已。
那天半夜,我在一家制作電視節目的公司里和朋友瞎混閑聊。到了將近零點的時候,朋友們紛紛離開要回家休息了,而我卻滿臉亢奮并沒有離開的意思。朋友問我留在這里干什么?答曰:我要給一位導演寫20集電視連續劇的分集提綱,明早7點給他。朋友問:你寫多少了?我得瑟地回答:還一個字沒寫呢。朋友認為我瘋了。但他走之后,我一個人來到策劃部的小屋里,打開空調和電腦,零點整,正式開始創作。一路高歌猛進,到清晨7點的時候,20集分集提綱寫完了。打電話給睡得糊里糊涂的導演,讓他收傳真(當時電子郵件還未普及)。當時站在公司的傳真機前,心里涌起一陣驕傲:沒有什么困難能難倒英勇的中國人民!
你要問一晚上寫出來的20集分集提綱有多少含金量,我很難回答,因為當時水平有限、時間倉促,質量是放不到臺面上來的。我主要想說的是,當時那種充滿激情的工作狀態,令現在的我垂涎三尺。尤其重要的是,現在看來當時肯定是垃圾的分集提綱,我居然有那么大的熱情去完成它。而現在,即使明知道自己再寫一個就能成為經典,甚至能獲得奧斯卡大獎,熱情也遠不如那個時候高了。如果拿愛情說事兒的話,當年就算追求對象是一條鱷魚,只要是母的,也有興趣去試一試;而現在即使是智慧美貌女神化身的美人魚,也很難讓自己再提起當初的興趣。
有人會說,這是生理上的衰退所致。實際不然,有許多即使六七十歲的老編劇,創作欲望仍然非常旺盛,一年創作幾部大作。主要原因,其實是編劇這個行業在不科學運作過程中對人的傷害。有人有幸遇到了好的合作方,他們的創作一直以一種科學的方式,或者說適合他們的方式在進行,所以他們能一直保持熱情進行愉快而高效的創作,但大部分編劇就沒那么幸運了。
現在是2014年,離我1997年寫第一部戲開始,已經過去18年了。這18年的漫長歲月,雖然在各方面都讓我成長、成熟了,但也是一個熱情被無限挫傷的過程。如果1997年我的熱情可以用無限(∞)來形容:只要能讓我寫劇本,我可以放下一切;而現在的狀態經常可以用負無限(-∞)來形容了:只要不寫劇本,我干什么都行。
熱情的挫傷分為三種,一種是藝術上的挫傷,一種是非藝術的挫傷,第三種是前兩種形式的混合。
藝術上的挫傷,就是與“好人”合作過程中,因為藝術上的分歧而導致熱情下降,并對此行業產生畏難情緒。本來雙方關系相處融洽,資方也無意在編劇權益上有任何減損,甚至還有可能給你更多,但是,在創作中對劇本的認定有非常大的分歧,這種分歧無法調和,最終會讓非常疲倦的編劇傷心放棄。這種情況就像談戀愛失敗一樣,雙方都是愛對方的,但在關鍵問題上無法讓步,最終只能一拍兩散。這樣的事情經歷得多了,必然會對創作熱情產生重大影響。
非藝術的挫傷,其實就是合作時遇上了“壞人”或“傻人”,最要命的當然是對方在錢和署名方面耍手段,讓你少拿甚至不拿錢,最后還把版權整個拿走,連個署名都不給你——這是“壞人”。另外,對方與你合作的工作程序有重大問題,在你熱情高漲的時候不讓你工作,在你情緒低落的時候又逼著你加班,總之,怎么不爽就讓你怎么來;還有一種是,瞞著你耍小手段,讓你做無用功,事后把責任還要推在你身上。比如我知道的一個編劇的經歷是這樣的:公司責編嚴令此編劇必須在元旦前把五集劇本趕出來,編劇完全瘋了,不吃不喝在那兒拼命寫,終于在元旦前寫完了,發到了責編的郵箱里,回到家里大病一場。可等到半個月過去,他大病初愈詢問劇本的情況時,責編卻表示她還沒打開郵箱呢。這個編劇頓時氣瘋了,那個合作的項目最終流產。這種合作者倒不一定多壞,但用這種方式與編劇合作,他們是那種不懂科學程序的“傻人”。無論是“壞人”還是“傻人”,對編劇的傷害都是主觀故意的,傷害的程度也是很重的,會真正傷到編劇的內心,令編劇對這個行業失去信心。
當然,也存在著綜合了藝術與非藝術兩種挫傷的第三種挫傷。這個很好解釋,就是合作者人品壞、做事不靠譜、藝術上還有分歧。作為編劇,要燒高香拜菩薩,保護自己不要遇到這種合作者。但是,作為編劇新人,大公司、好公司不一定找你,你只有自己尋找任何有可能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重要的是練手,所以,就會經常遇到這樣的合作方。
我作為編劇新人入行之后,很少遇到上述第一種、第二種情況,大部分都是第三種情況:合作者人品差、做事不靠譜、藝術上有不可調和的分歧。但是,作為編劇新人,當時我的追求也不高,只要有點錢,能讓自己在這個行業里混下去就行。有時候甚至明知道只能拿到一點定金,后續的一切都沒有保障,那也愿意干,因為馬上就能拿到幾千塊錢,這個非常重要,馬上就能付房租了。
以一個最卑微的需求作為出發點,創作的感受肯定不是自己希望的那種,而是明知道要出賣自己還得逼著自己去興高采烈地賣。這樣的事情做得多了,對創作者的傷害是致命的。最可怕的結果是,當你經歷了無數痛苦的創作過程,終于達到了某種成熟編劇的水平,終于找到了可以好好合作的資方之時,你的熱情已經消失了。舉個最不堪的例子:一個曾經滄海、閱人無數的名妓從良,即使再愛贖她出來的男人,對于兩情相悅之事,恐怕她的興趣也沒那么大了吧。也有人舉手說,沒有,我試過,挺好的。那我只能說,哥們兒,她是挺好的:演得挺好的。同樣,當一個身心疲憊的編劇裝出一副極度亢奮、少女般熱烈的樣子,那其中也有表演成分。他是想先拿下這單生意,后面的事情,慢慢再說唄。所以,現在非常流行“拖延癥”這種絕癥。
喪失了熱情的編劇,成為一個巨大的存在。因為受過以上三種傷害的編劇為數非常之巨,幾乎可以包括每一個編劇,只是受到傷害的程度有差異而已,沒有受到這些傷害的只是極少數幸運兒。這極少數幸運兒包括幾種,比如他是天降英才,自己寫完一個劇本后直接賣出高價瀟灑離去,不受資方的制約;比如自己就是手握著金鑰匙的資方代表,他寫劇本是自己投資的;比如他本來就是一個“壞人”,剽竊他人作品,欺騙剛入行的資方,輕松地獲取暴利……這些人不在我們討論之列,也不是大多數。
沒有了創作熱情,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以我為例,就能講出許多匪夷所思的變態事例來。所有這些變態事例,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自己能繼續寫
劇本。
最變態的事情,就是斷網。
網絡這個東西,給我們帶來了無數的方便,但同時因為其無限鏈接的特點,也給我們帶來了煩惱。作為整天坐在電腦前的編劇,一旦點開了某一個鏈接,很可能就會無休止地點下去,因為網絡可以把你帶到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去。
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保持著一個紀錄:坐在書房里號稱在創作,但實際上從早上九點開始,一直坐到下午五點,一個字沒寫,還坐得挺累——我在上網。基于此,我和家人商量要把家里的網絡進行管理,讓它不要在我工作的時候來誘惑我。比如說,在路由器前面接上一個定時開關,在我要創作的期間,網絡是被關掉的,等到了一定的時候,開關又自動打開,可以上網玩耍了。但這種方式導致了家人的不便,老婆、岳父、岳母都沒法上網看視頻、看股票、發郵件了,他們會經常提出要求,讓我把網絡打開,他們用一下再關上。這種情況持續了一段時間,我們放棄了,家里重新被網絡覆蓋,而我,開始尋找新的斷網方式。
有一次,一位美國編劇導師來華講課,他提到了一款貌似名叫《FREEDOM》的軟件,可以設定上網時長,一旦設定,就可以在相應的時間內無法上網。我抱著極大的興趣,費勁心機,在國外的網站上注冊用戶,用信用卡購買了正版軟件。但可惜的是,裝到電腦上之后無法正常使用,眼看著設定界面設置好了,但網絡照上不誤。外國人用的軟件看來還是水土不服啊。
但因為使用軟件斷網給了我啟發,很快,打聽到了國內也有類似軟件,比如“小黑屋”。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軟件,一旦設定時間或者字數,不達到設定的要求,你的電腦就不能干任何別的事情,即使關機重啟之后,還會出現關機前的界面,不完成設定任務就會讓你永世不得超生。這是個好東西,可惜的是,因為我喜歡玩電腦,家里的電腦雖說沒有十臺,至少也有八臺,這臺用上了“小黑屋”,我還可以換另一臺電腦干別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小黑屋”被破解了。
破解之后,我很快又想到了新的辦法,就是拿著一臺裝了“小黑屋”的電腦設置好了時間或字數離家出去,到咖啡館去工作,這樣,我就沒法用別的電腦上網干別的了。
過了不久,我在家附近發現了一家裝修很不錯的漫咖啡,它的環境超過了附近所有的咖啡館,如果要離家工作,那里幾乎是最好的選擇。那么問題來了,漫咖啡都會在店里提供兩到三臺蘋果、PC電腦。這下可毀了,我帶著裝了“小黑屋”的電腦準備去沖刺,結果很可能在他們的電腦上從早上九點一直看視頻看到晚上九點,然后,懷著疲憊而沮喪的心情回家,準備把白費一天的怒氣發泄到膽敢詢問工作進展的老婆身上去。
所以,后來就不去漫咖啡了,改去條件相對差一點的星巴克、COSTA之類的咖啡館。
這在這時候,我迷上了天殺的蘋果電腦。而“小黑屋”只有PC版,沒有蘋果版。當我拿著MACBOOK AIR來到任何一家咖啡館時,我都會悲哀地發現,他們有WIFI。每當我進到一家咖啡館時,打開電腦,首先試一下連上WIFI,然后整個人心都涼透了,帶著這股透心涼,我會毫不猶豫滿懷惡意地開始在網上瀏覽,把整個時間浪費掉。有人會問,既然你都透心涼了,你不會約束自己一下,先把工作干完嗎?對此,作為被工作傷害了十幾年的重度拖延癥患者,只能用“呵呵”來回答你。
我們已經喪失了自我約束功能,必須自己把自己逼上絕路,才有可能繼續工作。但是,天無絕人之路,尤其是,天無絕網之路,這真的是太可怕了。
到后來,我決定下狠手,把自己徹底閹割。我找到蘋果電腦的專家,詢問了有關蘋果筆記本無線網卡的情況,然后自己動手打開后蓋,把無線網卡與主板的連線直接拔了下來。從此,再進入任何一個咖啡館,我的蘋果電腦都沒有辦法上網了——網卡都沒了,還上啥網?
但是,拔掉網卡帶來的問題是,這個玩藝兒居然與藍牙有關!以前經常用電腦與手機互傳文件、圖片以作備份,沒了網卡,藍牙也沒有了,手機與電腦無法相連了,很多事情都不好處理了。尤其是回到家里休息的時候,云盤同步不行了、電子郵件發不了了、發不了微博了、瀏覽不了見面了、手機拍了照片無法傳到電腦上了——類似的麻煩還有很多,自己最喜歡用的電腦變成了一個最不方便的東西。
結果就是,我開始經歷可笑的重裝網卡、拔掉網卡、再重裝網卡的循環過程,電腦后蓋的螺絲都因此掉了幾顆,網卡的接口都有些問題了——因為它極纖細,經常插拔導致它有些變形了。這個過程實在讓我覺得太可笑了,就在我快要為此成為神經病的時候,謝天謝地,“小黑屋”出了蘋果版。
異常欣喜地用上了蘋果版“小黑屋”,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從咖啡館回來,帶著滿足的疲倦得意地向老婆夸耀“今天我寫了八千字”云云。而且往往寫完了之后,“小黑屋”的封鎖解除,我居然還有時間干點別的娛樂活動。這種狀態讓我很滿意,創作的熱情被強行調動起來了,創作進度一度神速。
但是,這種狀況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天殺的蘋果公司提示我免費升級系統。按照以往的習慣,我直接讓系統升到了新的“優勝美地”,界面確實為之一變,好壞先不說吧,帶來的噩耗是:“小黑屋”不適應這個新系統,崩潰了。我急忙重裝“小黑屋”,不管用。我咨詢“小黑屋”的發明者晉立憲能不能跟著蘋果系統升級,這哥兒們嘆著氣說“這很難啊”。本來就是免費軟件,你還想咋的?
一切斷網行動都失敗了,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從此就無法創作了?
答案也是否定的,因為目前我沐浴在各種網絡之中,卻也并未因此受到太大影響,創作的速度和質量都保持在一個穩定的狀態。原因其實也很簡單,我找了適合自己的、新的創作模式、商業合作模式、題材開發模式,這些各種新的模式加起來形成了一個極富約束的現實網絡,使得我無法再整天在虛擬網絡上閑逛。
每一個藝術家都像一顆發光發熱的恒星,在恒星內部,因為引力導致的核聚變會產生巨大的能量,這些能量會向外擴張抵抗強大的引力,形成一種平衡。這就像藝術家的創作熱情與生活磨煉、合作摩擦帶來的消極情緒之間的平衡。時間一長,聚變會減少,能量會耗盡,就像藝術家的創作熱情也會消失一樣,最終的結果是,恒星可能會走向死亡,由紅巨星最終坍縮成為黑洞。完全沒有創作熱情的絕望的藝術家,就像一個可怕的黑洞,任何在它附近的物質都會被吸進洞去,但沒有任何東西會被生產出來,即使連速度最快的光線都無法逃脫。如果想改變這一切,打破這個死寂的黑洞,那就必須有超級能量讓自己有超越光速的能力,最終逃離黑洞,實現自我救贖。
在我看來,與對的人在一起做對的事情,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這就是能逃出自我黑洞的超光速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