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感覺的一代”,性的疆域很大,每一寸皮膚,手,足,頭發,都能成為敏感區和興奮點,而到了“行為的一代”,大片的感覺沃土荒蕪了,人需要越來越暴烈的直接動作。
新聞說,未來的電影在視聽體驗上很難再有革命性突破,但是可以開發出嗅覺電影,能讓觀眾跟隨劇情一起聞到香氣。看到這個新聞我很興奮,雖然不知道何時才能體驗到嗅覺電影院,但僅是遐想一番,已經感到愉悅,雖然我認為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我記得3D電影剛興起的時候,有人為了看栩栩如生的《肉蒲團》,竟不惜血本打飛的去香港。只是在我看來,滿銀幕的皮肉白花花的生動地顫抖著,確實很刺激,卻關閉其他的更多的體驗。性是多么美好而微妙的體驗啊!假設我們面前的電影鏡頭中,是推成特寫的一片肌膚,完美的光線,偏暖的色調,使它進入你視覺時不僅可視,并且可觸可嗅。你感覺到它的溫度,它的氣息,它優于激情的血性而突然改變的微循環,那一根根汗毛興奮起來,被汗汁濡濕。不必將這個鏡頭展開,你可以同這塊肌膚共鳴,你會發生一種介于靈與肉之間的悸動。這個時候如果你能聞到皮膚燒灼后的味道以及汗水的咸,那真的是比看到生殖器更高級更純正的性感。我記得有一本關于偷情的法國小說,故事倒一般,但書名艷到極致,叫《皮膚上的鹽》。
氣味是如此迷人。《十日談》就講到一個故事,男屌絲愛上白富美,遭到家庭和社會輿論的雙重阻撓,最終死無葬身之地。絕望的女孩像莎樂美一樣把男孩的頭帶回家,為了避人耳目,便藏在羅勒的根下。從此,那株羅勒便如同暗夜里的思念一樣瘋長,愈發茂密和芬芳,有人摘下一片葉子嚼在齒間,終于嘗到了一種凌駕于一切凡物之上的味道。那味道究竟是什么?我相信每一個讀者都充滿好奇,如果能在嗅覺電影院里體驗到,那不啻為一種比致幻劑還要美妙的體驗。但是每個人的味覺體驗千差萬別,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所謂眾口難調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小說的媒介是語言,語言有自己的魔力亦有自己的局限,這種局限就像一個缺口,所有的想象由此代入。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樣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西施,就有一千個羅勒葉的味道。饒是感覺和氣息可以復制,恐怕也很難愉悅所有人,所以《神雕俠侶》每一次被翻拍,都會有人吐槽小龍女和楊過的演員,并非他們相貌丑陋抑或演技拙劣,而是他們和讀者想象中的形象有著無法逾越的距離。
嗅覺終究是一種非常抽象非常私人化的體驗。我在讀約翰·福爾的小說《馬古斯》時,發現他有這么一段話,大意是說感覺的一代已經消失了,讓位給行為的一代。在“感覺的一代”,性的疆域很大,每一寸皮膚,手,足,頭發,都能成為敏感區和興奮點,而到了“行為的一代”,大片的感覺沃土荒蕪了,人需要越來越暴烈的直接動作。廣告和雜志上的女郎們兩眼獸性,身體擺置得就是一副有漂亮皮囊的生理掛圖,她們都知道你的感覺早鈍化了,她們只得刺激你最原始的生物反應。
人類的發展真不知道是進步還是倒退。
BBC拍過一個紀錄片《香料之路》,主持人特意提起,“偷一把胡椒所賺的錢大抵相當于成功洗劫了銀行”。葡萄牙人達·伽馬從好望角去印度找胡椒。在印度香料交易地,買賣雙方一手相握,被毛巾蓋住,用手勢來達成一致。那情景像極了黑幫片里的毒品交易。彼時的胡椒由于珍貴而要嚴格保管,就連看守都不允許衣服有翻邊或口袋。無獨有偶,希臘詩人安提法奈斯也曾提到胡椒的稀缺性,“假如有一個人把他買的一些胡椒帶回家,他們就會提議把他當做間諜加以拷問。”麥哲倫第一次航海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發現香料。途中,饑餓難耐的水手在彈盡糧絕之后只能吃鋸末、老鼠糞、桅桿末端的皮革。這次耗資巨大的航海犧牲了5條海船中的4條,270多名船員中的18人,可僅僅因為帶回一小船丁香就支付了所有開支……
這些故事在今天看來,其匪夷所思的程度遠遠大于它的傳奇和勇敢。不管是一枚肉蔻,還是一具香艷的肉體,如果太輕易得到,它所帶來的張力就會逐漸松弛。
暢銷書作家蔣勛說過一句話,美學,關乎感覺。人的觸覺、嗅覺、視覺、聽覺、味覺,最后是視覺和聽覺被高度發展,而生物性更強的觸覺、嗅覺、味覺始終很難上升到藝術的高度來審美。我實在不能認同這種淺薄而狹隘的說法。電影《香料共和國》中,學富五車的外公說過一句話,星空里看不見的東西才是人們感興趣的。這看不見的東西就是超越了國家與民族的愛。香料為一種消失于無形的暗物質,它既能滿足我們的欲望,也能剝離我們的生物性。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一枚香料,可能包裹著整個宇宙的奧秘;一呼一吸間,才能完成對美的全部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