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過巴黎橘園美術館的人都會對莫奈的巨幅畫作《睡蓮》留下至深的印象。該作以睡蓮為主體,畫了他居所花園的池塘、水草、垂柳、拱橋,目之所及的一切家園草木盡收筆端。當然,更確切地說,他畫的又不是風物,而是月色與驕陽下池塘光色的變幻,而且畫得如此幽深凄迷,仿佛把他生命最后的靈光都投射到那些灑脫而又凝重的筆觸。
在莫奈之前,歐洲繪畫史中似乎不見描寫蓮花的油畫,在他之后也不曾多見。作為印象主義畫派的代表,莫奈其實也不是單純畫睡蓮,而是池塘變幻莫測的水光碧影,只不過他不再完全依賴寫生,那長卷似的構圖,那朝暮陰晴、四季交替的光色,已不局限于某個固定視角的記錄,而多半是他心靈意象的追摹與定影。
莫奈的 《睡蓮》 對于時光的捕捉,印證的是西畫再現自然的美學精神。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中國畫對于蓮花的吟詠并不限于此時此刻、彼時彼地的再現。蓮花不染污泥的圣潔,已不單純是視覺形象的觀賞性,而是這個民族人格比擬、精神象征的一種集體意識符號。中國畫里的蓮花也由此成為品德修為的原型意象,那種隨著時間流逝而發生的光影與色調的變化,在中國畫家看來并不是美的重要因素,只有當描寫蓮花的筆墨臻至清秀、雅潤和靜穆時,這種中國畫的蓮花才能達到神妙飄逸的境界。不論意筆還是工筆,中國畫都不是再現光色的藝術,而是表現境界的藝術。中國的花鳥畫實際上都從視覺真實的呈現,轉向了人文情懷與精神品格的追摹,而每位畫家提供的審美經驗,既是這個民族集體文化審美的延續,也是個性筆墨對于這種集體審美經驗的重新組合與再度創造。
作為一種個體的審美經驗,宋華的蓮花首先在于能否體現這個民族的審美文化積淀。他的蓮花畫作,既疏離了現代人受到的西畫影響,也遠離了現代鏡頭觀看事物的圖像經驗,而完全在二維平面任意擺布池塘里的蓮花、蘆草、殘荷、水鳥。此種“任意”是指不完全按照客體焦點透視的規則所進行的自由想象與恣意拼組,但這種“任意”卻完全依照詩詞意蘊的造境與蓮花品性的凸顯而匠心經營。古樸中的華貴,野逸里的雍容,離亂間的圣潔,或許才是宋華蓮花之作的審美靈魂。
的確,為蔽除畫面對于池塘的再現性,畫家不惜用亞麻布替代素凈的白宣,他是以一種仿古的氣息來傳遞民族審美的古典圖式。古樸,既是他追求的畫面效果,也是他追求的審美格調。他甚至于為了這種古樸而降低畫面的明度,將蘆花、殘荷和水草統一為淺絳色調。但這種古樸也反襯出那蓮花的華貴,那是一種從骨子里透出的蓮花的氣質,即使將近謝容也絲毫不損其莊穆。蘆花、荷葉、水草,這本是池塘尋常的野趣,但這些野逸之趣,卻被畫家用來鋪墊蓮花的雍容,即使天下的草木都已凋零,她卻風姿依然綽約。秋池的敗落也如離亂的世間,飄飛的蘆花,風干的蓮蓬,低垂的草葉,還有風燭殘片、瘦透漏皺的荷葉,好一片離情亂世,驀然間,卻只見風霜中仍未飄落的蓮瓣不染泥塵。在宋華畫荷的諸多畫面,他似乎編排了一幕幕人間戲劇,而他在畫面隱喻的忠烈誠信,也許是沒有被玷污的最圣潔的人性。
這些蓮的詩詞意境,這些荷的古樸圣潔,這些池的離亂不染,也許都是我們這個民族人性審美的文化意象,但也只有當宋華的作品達到這種審美文化的積淀時,他的作品才能進入這個民族的審美體系,他個人的審美經驗才能產生文化學的效應。他對于蘆花飛絮的描繪,是有他兒時的記憶為基礎的,因而用筆隨意散淡卻不失情態。他對于田田荷葉的渲染,是有他細微的觀察為鋪墊的,因而他畫的葉脈根莖繁復而不零亂、細膩卻不死板。他對于蓮花的體味最深,那幾乎就是他眼中女神婀娜的身姿、顧盼的神情、婉約的性情、清純的氣質,因而他用珠白蠣粉細渲慢染,用朱砂藤黃施韻點睛,他尤其喜愛描繪花瓣尖部的紅暈和花蕊綻放的嬌媚,仿佛那些姿容濃縮了天下女性的晶瑩剔透。
宋華筆下的池塘蓮花雖無莫奈《睡蓮》的時光色相,卻以一種文化審美的永恒性體現了東方民族對于此花的寄予與隱喻,人性品格的對象化才是東方美學穿越時光再現的靈魂燭照。我們從宋華的這冊蓮花專集里,讀到的正是這樣一種東方美學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