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北京上學的第一年就恰逢那屆全國美展在中國美術館展示成果,裝模做樣一定要去朝拜,怎么說也是美術院校的學生,哪怕還對美術這兩個字陌生不已。這是第一次去美術館,揣著老師在第一堂課上的警告,你們是美院的學生了,不能再跟買菜老太太似的評價藝術作品,哎呀,這畫兒畫得真像真的啊,說出了可是極其丟人的。整理出自認為還算漂亮的衣服,不過是臨上火車前,媽媽織的棒針毛衣和比高中時的校服強那么一點點的運動衫,一個宿舍,八個土得冒泡的新生,結伴去美術館看全國美展,還不知道要看什么怎么看,反正一起去,肯定有不太丟人的氣勢。
美術館后街有好多大樹,樹蔭面積極大,即便是秋天,陽光還得努力透過樹葉,也不過星星點點的暖洋洋,人行道干燥也干凈,讓我們最吃驚的是,這里有好多賣衣服的攤兒,帆布蓬子一個接著一個,間距整齊,人來人往的繁盛程度能媲美秀水,配合著大樹,卻是那種特別安靜的熱鬧。這里練攤的老板也都特別有氣質,絕不是衣著粗弊地橫陳或者甩著膀子吆喝買賣,好歹是在藝術殿堂旁邊賣衣服,一副愛買不買的大氣,讓路過的買家不由的賤兮兮地敬佩。
趙小姐是我們當中最文藝最老城的新同學,她早就聽說美術館后街的繁華,絕不側漏如我們初來乍到沒見過世面的驚訝,她介紹著這里賣的衣服最適合藝術愛好者和文學愛好者,長袍似的棉布長裙滿是破洞的牛仔褲看不出左右腳的大軍靴,都是文藝青年們的最愛,一路走她都跟我們炫耀顯擺,好像這一條街都是她們家生意。山東大眼妹是他們縣城第一個考到北京的大學生,她特別瘦,邁著仙鶴般的長腿,特別想買個印著五角星的軍書包,那時候還不知道什么是時髦,她只是覺得背起來有點像崔健。胖杜永遠都在吃,這條街上的美食也是我們聞所未聞的風景,玻璃柜子里現做的糖葫蘆,碗里面沒有茶的茶湯,胖杜都要嘗嘗,她恨不得放棄看展覽,直接從美術館后街奔隆福寺,了卻從早到晚吃它一整天的夙愿。內蒙大高個孫姑娘初衷是想考服裝設計的,她覺得進入史論系算是一種墮落,所以不屑與我們為伍,一邊催促大家趕緊走,一邊抱怨干嘛來看這個展覽,還得花錢買門票,她可能是沖著中國美術館的面子才與我們同行的,因為她沒來過,一個人進去不知深淺,不要露怯才好。我們當中唯一有男朋友的小夏,甩著頭發哼著歌,在美術館后街的陽光樹蔭下晃晃悠悠特別高興,她要給男朋友買本畫冊帶回去,為此她攢了好久的錢,男朋友是繪畫系的學生,總是高唱著藝術理想然后吃著小夏攢錢買的土豆燉肉。
我們差點是手牽著手走進美術館大門的,進入這么大這么高級的殿堂,難免要有些不經意的小動作來掩飾內心的犯怵。我們一邊看著一邊假裝欣賞假裝記錄假裝比旁邊的觀眾知道得更多一點,滿眼都是十月柿鄉黃河絕唱田園青春,絕不敢說畫得好像真的啊,互相對視還頻頻點頭,感嘆著,這里的畫真是多啊。
回去的時候,103電車甩著大辮子,我們每個人都有座,也懶得嘰嘰喳喳,各自心里想著這截然不同的一天。
轉眼各奔東西,忘了美術館后街的服裝攤是哪年清理得干干凈凈的,也突然發現不知道那些大樹是哪一夜不見的。我記得美術館后街全是梧桐樹,卻被趙小姐嘲笑,北京哪有梧桐樹,美術館后街當年只有銀杏樹,這也是高級的不得了了,你去別的城市,哪見過這么多銀杏樹,黃黃的葉子,多好看,多么北京。趙小姐后來一直勤勤懇懇,工作兩年又回北京念書,工作兩年又回北京念書,現在都是美學博士了,還念念不忘美術館后街的那些服裝攤,她認真地說,我再讀兩年,就可以退休了。
我們結伴去朝拜全國美展的那一年,是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