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再梅

記者:近年來,生態問題越來越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也是政府工作的重點之一。我們知道,您一直致力于農業經濟與生態經濟的研究,對內蒙古的生態問題應該考慮很多。請您介紹一下我區草原生態的總體形勢。
蓋志毅:總的來講不容樂觀。一是草原面積在快速縮小。內蒙古有草原面積13.2億畝,上世紀80年代下降為11.8億畝,90年代末降到10.37億畝。按內蒙古自治區公布的數字,1998年全區可利用草場面積只有5.8億畝。但有專家預測,實際數字比這還要低。本來,內蒙古有5大天然草原讓世人稱道,如今有3個(烏蘭察布草原、科爾沁草原和鄂爾多斯草原)已經基本消失。據草地生態學家的估計,從20世紀開始,不到100年的時間里,我國草原的界線往北推了200公里,往西推了100公里。二是草原的退化,各種數據很多。最多的有100%退化的說法。著名草原學家任繼周先生在給著名科學家錢學森先生的信中說:“歷史證明,人類文明發源于干旱地帶,人類文明也首先毀滅于干旱地帶——人類生態環境崩潰的發源地。我們的草原正加速向毀滅前進。”
而我國草原在古代是非常豐美的。根據《漢書》記載,到公元前一世紀,漢元帝的郎中侯應說:“陰山東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獸。本冒頓單于依阻其間,治作弓矢,來出為寇,是其苑囿也。”魏晉南北朝時期,大夏國國王赫赫勃勃在內蒙古鄂爾多斯地區建都,城名為統萬,在今烏審旗南境,那時的統萬,“土苞上壤,地跨勝形。”400年之后,在唐代文獻中,這座改名夏州的名城已處在沙漠的威脅之中,又過了100多年,宋朝統治者下令廢毀這座城,因為古城已陷在沙漠中,居民很難生存。由此,這座古城的廢墟已成為生態學上的有力例證。赫赫勃勃曾北游契吳(在今烏審旗北境),贊嘆說:“美哉斯阜!臨廣澤而帶清流。吾行地多矣,自馬嶺已北,大河已南,未之有也。”公元六世紀,北齊大將律金滿懷激情在《敕勒歌》中唱道“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據北宋沈括的《使遼圖抄》記載,在唐、宋之前,內蒙古科爾沁草原,到處都是“木植甚茂”。700多年前,成吉思汗親率大軍西征,路過鄂爾多斯高原時,為這里碧草茵茵的旖旎風光所陶醉,忘情地說,我看這個地方很美,死后就把我埋到這里吧。宋代詩人歐陽修、金代詩人趙秉文都曾以詩贊美過科爾沁草原的壯麗景色。明清時期,內蒙古赤峰一帶是一片松林草原地帶,克什克騰旗,“傍多松…及佳山水”,這里“甚似江南,…樹林蓊郁,宛如村落,水邊榆柳繁茂,荒草深數尺”。據《經棚圖志》記載,當時,“森林滋潤,草綠而肥。”17世紀上半葉,清太宗皇太極曾經在科爾沁左翼前旗到張家口一帶設置了不少牧場,被稱之為“長林豐草”。甘肅省民勤縣的白海地區在13世紀時水草豐美、湖光粼粼,而今湖水卻已經枯涸見底。1936年,著名記者范長江在綏遠省進行采訪,并在《塞上行》一書中談到了內蒙古烏蘭察布盟:“綏遠境內的蒙古區域,南面河套以內的情形我不很知道,陰山北面烏蘭察布盟區域里,大半是水草茂盛的牧地。草地地勢,平坦潤澤,不但行駛汽車相宜,而且風景悅目”。從上述資料可以看出,歷史上內蒙古草原的生態系統生物量巨大,生態系統是復雜的,生物的層次是多重的,而且這種蒼茫廣袤的草原和萬木崢嶸的森林組成的生態系統,并不是曇花一現的歷史一瞬,而是從遠古一直延續至近代,只是在現代,這一系統才以加速度迅速退化。從橫向分析,從東部草原到西部草原,與現代不同的是,草原植被具有相當的均衡性。
記者:習近平總書記考察我區時發表重要講話,從全局和戰略的高度,深刻闡述了事關內蒙古改革發展穩定的一系列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明確提出了“守望相助”、“把祖國北部邊疆這道風景線打造得更加亮麗”的時代要求。除了生態價值,您認為應該怎樣看待草原的價值或功能?
蓋志毅:過去對草原的價值的認識僅僅局限在草原對家畜的飼草飼料功能上,有必要對草原功能做一全方位的再認識。
一是從經濟學外部性理論看草原的功能。從草原的價值外溢性角度來認識草原。近年來,英國學者皮爾斯等學者在概念上系統地討論了環境資源經濟總量的構成問題。皮爾斯認為,環境有使用價值和非使用價值, 前者指自然資源可直接用以生產過程和消費的經濟價值,如飼草,或其轉化物——肉、乳、毛、皮等。后者則不易測量,不直接在市場上交換,其價值只能間接地表現出來。認識草原的價值,從空間上要樹立超越草原自身價值的整體觀,因為草原生態的破壞已超越了這一空間的局部利益,形成對鄰區和更遠地區的擴散和遷移,我國草原的破壞會直接危及華北、整個中國,甚至對全球都有影響。從時間上看,草原生態效益的時間效應也比經濟效益的時間效應更為持久,經濟效益一般隨著一個經濟運行周期的完成而結束,而生態效益必然要影響到下一輪,甚至下幾輪生態系統的運行過程。草原生態經濟系統的不可持續不僅表現在其自身上,而且直接影響和危害到農田生態系統、水域生態系統、森林生態系統、城鎮生態系統,甚至影響到人口生態系統。
二是從草業理論看草原生態經濟系統的價值。著名系統工程學家錢學森教授認為:草業是“以草原為基礎,利用日光能合成牧草,然后用牧草通過獸畜、通過生物、通過化工和機械等手段創造物質財富的產業”。立草為業,大力護草、種草、養草,在條件成熟時可以售草。隨著我國西部大開發戰略的實施,“草業”正以其較高的經濟效益,巨大的生態效益和社會效益,成為一個方興未艾的朝陽產業。
三是從生物多樣性理論看草原生態經濟系統的價值。生態學的生態位理論認為,每個物種每一個生命有機體都有自己的生態位。作為整個地球生態系統的一個子系統,草原生態經濟系統當然應有其一席之地。而且草地所造成的小環境,適宜許多生物生存,形成了一個獨特生態系統,有利于生物多樣性的保護。我國北方草原上各種植物和動物種類非常豐富,但隨著草原生態經濟系統的破壞,生物的多樣性受到了很大的破壞。草原生態經濟系統的退化會造成生物結構的單一化,過分單一化的生物結構會對整個生態經濟系統的可持續發展產生多種負面影響。它使自然資源的多樣性得不到合理有效得利用,導致大多數土壤生物區系得豐富多樣性不能得到充分的利用。而草原恰恰為人類提供了一個豐富的基因庫,人類破壞草原生態經濟系統的同時,自身的安全也受到空前的威脅。
四是從土地倫理理論看草原價值。土地倫理(land ethics)觀念為美國學者利奧波德(Aldo Lepokl,1887-1948)于20世紀初40年代提出。他認為現有的土地關系自然從屬于經濟學范疇;將土地當作一種財產而占有,對土地本身缺乏一種道義上的責任感。草原生態經濟系統的土地倫理價值在于,人類在和草原和諧共處的過程中,人的精神世界的提升,所產生的內心的愉悅,良知的寧靜和平安,形成了一種對草原的審美和人類的自我審美。
五是從文化理論看草原生態經濟系統可持續的價值。草原生態經濟系統的存在是草原文化存在和發展的前提和載體,同時,草原文化又是草原生態經濟系統的一個重要因子或者說一個重要的子系統,這一因子或子系統對草原生態經濟系統的可持續發展有著重要意義。草原生態經濟系統所孕育的草原文化是中華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為中華文化的發展做出了不朽的貢獻。遼闊的草原,是我國遠古先民長期繁衍生息的地方。匈奴建立的草原上第一個統一政權,創造了草原游牧文化的雛形,而后的鮮卑、突厥、回鶻、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演變出了北方草原上朝代更迭、民族興衰、文化相承、融合的滄桑歲月。草原文化以其鮮明的地域特色和獨特的民族特色,極大地豐富和充實了中華文明。
記者:有一種極端觀點認為,發展是對生態最大的破壞。但這似乎過于偏激。您認為如何能既不損害草原生態,又能最大限度實現草原資源的合理利用?
蓋志毅:適度利用草原能既不損害草原生態,又能最大限度實現草原資源的合理利用,這要比不利用好得多。幾千年來,草原就是人、草、畜的耦合系統。只有放牧才能保障草場較輕的均勻利用和均勻施肥,保障草場、牲畜和人類的健康;放牧是草原畜牧業最經濟、最高效的利用方式。過往的牲畜對植被有促壯的作用。牲畜是消費者,是生態系統中的一個構成環節,它的排便是一種營養物的回歸,有利于植物生長所需大量元素和微量元素的豐富,還有助于枯枝落葉層的形成。即使被人們普遍認為的對草原生態環境有破壞作用的山羊,在合理的載畜量范圍內,還有環境保護的一面。山羊是能適應各種逆境的反芻動物,在放牧和過程中可以幫助播種牧草、灌木和樹木的種子,在雨量較多的地區,大片森林中的灌木叢利用山羊在樹木中放牧可以起到疏林的作用。目前需要研究在禁牧政策后的草原如何利用問題。
記者:發展草產業對于加強草原生態保護建設、加快農牧業結構調整、增加農牧民收入及加快草原地區發展等方面有著重要的意義。就目前來看,您覺得我區草產業如何才能做大做強?
蓋志毅:一是充分認識到大力發展草業的重要意義。就生態而言,因為灌草覆蓋地的土壤流失量只有糧田的幾十分之一;而且可以更充分地利用雨水資源,具有更高的生物量水分生產率。國內外大量研究表明,牧草攔截大氣降水接近于森林植被;在年降雨量346毫米的干旱黃土丘陵區,土壤沖刷量若以森林植被為1,草被則為1.2,農田高達19.2。就經濟而言,美國2011年苜蓿干草產值達到106.4 億美元,其他 牧草干草總產值71.1億;而同年我國,苜蓿產量約為2400萬噸,但商品草僅為107萬噸;產值21億RMB;籽實農業帶來的畜牧業問題很多,如畜產品藥物、激素、重金屬殘留嚴重,蛋白飼料嚴重不足。牧草產業耦合到種植業可以提高農作物產量和質量,提高土壤質量,減少病蟲害,大大提高生產效益。
二是大力發展像蒙草公司這樣的龍頭企業。蒙草公司通過馴化本土植物進行生態環境修復,涵蓋草原、礦山,鹽堿地、垃圾場、工業廢棄地、戈壁、荒漠等不同類型的生態系統修復建設,為城市園林綠化提供“節水少維護”的解決方案。利用生態修復技術使草原回歸原初生態面貌,打造集“草原種質資源開發——生態修復——現代牧場建設運營——綠色養殖加工及新能源應用——新牧區建設”為一體的生態產業運營平臺。這種生態修復的路子是值得嘗試的。
三是對于牧區退牧還草地區,可以模仿我國天然林保護工程的做法,將一批牧民轉化為“草農”,工資的發放都可以參照林區的做法,待形成經營的產業后,這些“草農”可以以出售飼草為生時,政府就可不再援助了。
記者:近幾十年來,我區草原沙化退化嚴重,這其中有自然原因也有人為原因。要恢復“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風貌,您覺得我們目前最緊迫任務是什么?
蓋志毅:一是要在科學的發展觀指導下發展牧區經濟。一味以經濟發展為目標的經濟行為,已經并必將對草原造成相當大的破壞,危及人類的長遠利益。著名學者曼弗雷德·馬克斯尼夫指出:“從經濟主義的發展眼光來看,只管毫無區別地使用GDP一類的累積指標來衡量所有市場交易過程的好壞,而不管它們是生產性的還是非生產性的或是破壞性的,不分青紅皂白地開掘自然資源來增加GDP ,這就好像一群病人拼命濫用藥和醫療設施一樣,藥量和費用在不斷增加,但病人健康狀況改善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要擯棄近幾年在無環境評估和合法手續的情況下大肆粗放開礦、濫開礦的做法,這比開墾要破壞性大得多。二是從民主管理草原牧區的角度要尊重牧民權益。我國牧區政策絕大多數仍然是自上而下進行的。建國以來,我國在牧區的一系列政策,具有“外鑲嵌式”的制度特征,這種外生的來自高層的政策已經徹底地覆蓋了以往社區自身的自我管理、自我組織的能力。要實現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相結合的牧區決策機制,政府應尊重牧民的決策權,建立多元主體良性互動的管理機制,建立牧民社區參與管理體制,實現集中式決策向分散式轉變,尊重牧民決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