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印記

◎ 莫清榮（壯族）

鄉村印記

◎ 莫清榮（壯族）

已記不清是什么時候，沒有聽到雞鳴三更的聲音了。那一聲聲悠長的啼叫，連同兒時的朦朧記憶，早已在時光的深處漸行漸遠，模糊不清。

忽一夜，迷糊間偶然聽到幾聲鳴叫，劃破漆黑的夜空，縈繞在耳畔，蕩起淺淺回音。是雞叫嗎？小城的春夜，怎么會聽到公雞打鳴呢？側耳細聽，那聲音再一次響起，仿佛從久遠的時光隧道里逶迤而來，由遠而近，逐漸清晰。那久違的雞鳴，頓時喚起我沉睡的記憶。

還記得小時候，常常跟隨母親到外婆家里去。外婆家在一個臨江的小鄉村里，一條清澈見底的江河從村邊緩緩流過，兩岸是成片的稻田和低矮的房舍。村子旁邊有一座蔗糖廠，巨大的煙囪高高聳立。如今，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雨變遷，糖廠早已廢棄，只有那煙囪依舊巋然不動，如一位倔強的老者，見證著鄉村的歷史風云。

外婆家在村子的中央，那是一座古式的青磚瓦房。經過一座牌坊，沿著青石鋪墊的小路，轉了幾個彎就到了家門口。記憶中，外婆總是站在巷口張望遠方，見到我們時，總是急急地跑著小碎步上來迎接，拉著我們的手噓寒問暖，從口袋里掏出不知焐了多久的、帶著她體溫的糖果等小零食。在外婆的眼里，我們始終是她長不大的孩子，是她貼著心窩的小棉襖。

外公一輩子曾經娶過三個外婆。第一個外婆在生下姨媽之后撒手而去，第二個外婆生養了三兒一女，也過早地離開了人世。為了照顧未成年的孩子，外公娶了第三任妻子，也就是我的外婆。外婆生養了我的母親和三個舅舅，年輕的她承擔起了一家十幾口人的生活重擔。這其中的艱難與辛酸那是可想而知的。外公外婆對我的母親寵愛有加，視她為掌上明珠。雖然生活的艱難磨礪了很多人性中的美好，但那份縈系在血脈里與生俱來的愛，是永遠也磨滅不了的。母親的身上，繼承了很多外婆的勤勞與善良，堅忍與博愛的品性。

安妮在回憶她的童年時寫道：“一個孩子擁有在鄉村度過的童年，是幸會的際遇。”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在天地之間，盡情享受著至親至愛的人給予的無微不至的呵護，即使在物質匱乏的年代里，人的精神世界也會變得豐盈無比。那份坦然自若，與貧富無關，一切只遵循于內心的聲音。

磚瓦房，青石巷，從弄堂里漏出來的一方藍天與白云，從小巷深處吹來的幾縷清涼的風，低矮的圍墻上長出的幾棵小草，隔著墻偷偷泅過來的梨花、橘子花的清香，這一切，芬芳了我童年所有的印記。即使歲月不再，年華老去，它依然溫暖著我的眸子，經久不息。

白日里，與表兄弟表姐妹追逐打鬧，互相嬉戲，似乎永遠有做不完的趣事。過家家，挖野菜，捉迷藏，趕鴨子，撿雞蛋，樂此不疲，從不厭倦。滿手的泥巴，滿身的灰塵，還有野花野草的清香，在夕陽的余暉中，炊煙漸起，暮色四合，我們乘興而來，盡興而歸。溫暖的小屋里，米飯的香味格外誘人。小蔥煎蛋，油燜臘腸，那是招待客人的禮數。那種獨特的香味，是任何的美味佳肴也無法比擬的。如今生活水平提高了，餐桌上更多的是大魚大肉，不禁讓人懷念起那時淳樸簡單的生活方式來。

躺在母親小時候睡過的木床上，那種稻草的清香與棉花的親暖，讓人感到無比的心安與妥帖，連夜里做夢，也是香甜的。半夜里，常常被此起彼伏的雞叫聲驚醒。好像是早有預謀一樣，這邊一聲鳴叫，那邊立刻響應號召，爭先恐后，一起鳴叫。由遠而近，由少聚多，組成了一曲動人的交響樂曲。我常常在這樣的夜里，望向漆黑的窗外，心中默數著天上的星星，不知什么時候又重新進入到夢鄉里。醒來的時候，晨曦從窗外斜射進來，照得讓你張不開眼。小巷里，偶爾傳來幾聲狗吠，你可以聽到它們踏在青石上嘀嘀的腳步聲，還有遠處殺豬的聲音。鄉村的早晨，便在這種種聲響里拉開了序幕。

蜷縮在被窩里，聽外婆在廚房劈柴燒火的聲音，起來，搶著幫外婆把茅草塞進灶膛里，看通紅的火苗跳躍著，舞動著，唱著歡快的歌兒。不大一會兒，廚房里立刻彌漫著米飯的香味，有時還有紅薯，芋頭，玉米等雜糧。在這些五谷雜糧的喂養中，我們茁壯地成長，血脈里那些樸素的因子，也逐漸生根，發芽，日漸茂盛起來。

多年以后，我走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山山水水，可夢魂牽系的，依然是那一座留下我童年美好記憶的小村莊。我的外公外婆，長眠在村子后面的青山上，那里春草年年綠了又黃，映山紅開了又謝，卻再也見不到親人慈祥的笑臉。村邊的小河依舊在流淌，日月不息。只是河里的水已不復往日的清澈，也很難再見到游來游去的小魚小蝦的身影。

童年的記憶是潑灑在宣紙上的一點墨漬，任憑你如何努力也無法將它擦拭。我的童年我的夢，永遠留在了那座村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