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鋒 (南京大學中國南海研究協同創新中心執行主任、教授)
中日兩國關系2012年9月以來一直處于緊張狀態,目前正在蛻變為亞太地區最危險和最不確定的雙邊關系。作為世界經濟第二和第三大國,中日對抗的持續對于地區和全球經濟都將產生重大消極影響。2014年上半年,日本對華投資下降47%,中日雙邊貿易額下降5%。2001-2006年,小泉首相頑固堅持參拜靖國神社,給中日關系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危機”,中日關系出現了“政冷經熱”的復雜局面。2012年12月26日安倍政府上臺后,由于不加掩飾地在外交上公然打壓中國、在安全上刻意視中國為對手、在政治上蓄意挑戰中國,蠻橫地拒絕承認中日存在釣魚島領土主權爭議,中日在釣魚島海域的公務船之間對峙和在防務領域相互升級備戰態勢,令今天的中日關系上升為“安全危機”。未來中日關系甚至可能出現“政冷經冷”的惡劣局面。防止中日對立的國內政治及情緒化反應引發事故性的軍事沖突,已成為中日兩國的當務之急。
中日關系持續緊張的癥結在于安倍政府意識形態化的右翼保守主義政治主張和政策立場,但降低中日關系緊張程度的希望和途徑取決于中日兩國政府、社會和個人的共同努力。一味地指責安倍政府、要求日本糾正錯誤行動和按照單方面的意愿實現對話條件等做法,反映了某種對日政策的道義高度,但事實上難以獲得有效的、積極性的政策互動,因而也就難使兩國關系走出僵局。
目前,穩定和改善中日關系有兩種基本選擇。一是逐步恢復中日兩國之間政治性接觸和交往,為恢復高層政治交往創造條件。利用相關的多邊外交場合,直接實現兩國高層政治對話,就目前雙邊關系中的棘手問題表達主張,重新尋求穩定兩國關系的政治熱情,積極、穩妥地為爭議問題的降溫尋找機遇,努力爭取實現兩國關系的止跌回暖。二是繼續堅持在符合條件基礎上的中日兩國政治對話,在日方有實質性的舉動之前不降低恢復日中高層政治接觸的“門檻”,但逐步恢復兩國相關機構之間功能性磋商,管控中日在東海空域和海域的對峙態勢、避免出現事故性的軍事沖突、避免雙方軍機和艦船擦槍走火。第一種選擇重在顯示兩國領導人的政治智慧和政治勇氣,在兩國關系如今深受兩國民族主義情緒挾持之時,能夠通過雙方首腦的會晤,引導兩國社會更多地不是著眼于爭議、著眼于過去,而是著眼于合作、和平與未來。
破解今天中日僵局,事實上這兩種選擇需要同步進行。不管中日之間存在著什么樣的爭議和恩怨,也不管兩國歷史曾經制造了什么樣的心結,中日兩國作為亞洲鄰國的客觀存在是誰都無法改變的。在已經進入全球化時代的21世紀,如果中日之間簡單地讓爭議、競爭、仇恨和情緒來左右兩國關系,并且一味地認為只有自己才占有道德與原則的高地、一切錯誤都在對方,遠非理性與客觀的選擇。中日關系從1972年兩國邦交正常化到1978年簽署和平友好條約,再到1998年《中日聯合聲明》的發表,一路走來并非易事,凝聚了若干代領導人的心血,也反映了兩國必須走出歷史、走向未來的時代趨勢。只是冷戰結束之后,兩國間的力量對比發生了歷史性變化,兩國國內政治也今非昔比,國內政治生態和社會情緒更是在塑造兩國關系問題上發生了巨大變化。中日關系惡化的根子,說到底,在于兩國不同的國內政治、輿論環境,也在于地區安全結構的顯著變化所帶來的政治心態變化。
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天的中日關系既正常、又不正常。當兩個鄰國發生力量對比的歷史性“權力轉移”之后,“安全困境”因素的作祟和發酵是正常的。安倍政府的“俯瞰地球儀外交”和“積極的和平主義”是日本作為一個大國對于中國力量崛起的必然反應。這種戰略與政策調整以赤裸裸地“制衡中國”為目標,讓堅持和平崛起理念的中國非常憤怒和生氣。但日本這種調整的內在動力是對于中國崛起的擔心、甚至是恐懼。與此同時,面對日本外交和防務戰略的實質性變化,如果中國人依然習慣于一味指責日本的軍國主義復活,每天晚上打開電視看的都是“抗日神劇”,讓自己的主流觀念依然沉醉在抗日戰爭時代的仇恨與抗爭中,不愿意正視今天中日關系的變化、不愿意客觀分析戰后日本政治與社會心態變化的內在邏輯,更不愿意卸下情緒性的歷史包袱,那并非認識和處理對日關系的明智做法。
進一步說,如果安倍政府繼續不顧日本國內的和平主義思潮,隨意改變日本在二戰后的憲政主義道路,進一步通過修改日本憲法實現擴軍備戰,繼續固執地將打壓和挑戰中國作為自身的政治與外交資產,這樣的日本將是中國長期的、主要的戰略對手,是中國未來國家安全的主要威脅之一。要真正克服和戰勝這樣的對手,我們更不能一味地靠情緒、靠悲情。如果歷史注定日本永遠是中國崛起“繞不過的坎”,中國更需要在堅定的戰略決心之外,推出與日本進行長期戰略競爭的計劃和行動。為此,在處理對日關系上,中國要有“硬”和“軟”的兩手策略。“硬”的一手,是我們需要堅定不移地發展國內經濟、革新體制、實現“中國夢”基礎上的“強國夢”和“強軍夢”。另一方面,長期的對日斗爭準備更需要柔和、理性、不乏原則但又能夠產生國際影響力的對日外交戰略。具體來說,該談的時候要談、該接觸的時候要接觸、該表現誠意的時候要表現誠意。在發展自己力量、堅持自己原則的同時開展的這種“柔性外交”,并非放棄原則、更不是輕易地作出無原則的讓步,恰恰是讓中國所堅持的原則和立場能夠得到更好理解和傳達的途徑。
中國對外戰略競爭的長期性,更需要在對日關系上顯示應有的“柔性外交”一面。今天,全世界都在看著中日兩國,看著這兩個最有實力的亞洲國家究竟會有一個什么樣的未來。中國的對日政策需要占據國際外交斗爭的道義制高點,而并非只是屈就國內意識形態的需要和民眾的民族主義情緒。中國政治領導人愿意與日本領導人舉行接觸和對話,這不僅會提升中國的大國形象,也是中國向國際社會表達改善對日關系誠意的現實需要。安倍一方面在國外訪問時四處指責中國,另一方面屢屢發聲要求在2014年11月北京APEC峰會時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進行雙邊首腦會議。這一提議很大程度上只是安倍政府對于穩定日中關系、改善國內支持率的一種“短期行為”。如果我們一概拒絕,就等于給世界留下“日本想談、但中國不想談”、“日本主動、中國總是被動”的印象。即便我們明知一次中日APEC雙邊首腦會談不會實質性改變日本目前對抗中國的方針,但同意會見和同意會談不是簡單地考慮是否能夠說服安倍,而是要爭取日本國內的“良心資源”、爭取國際輿論的理解和支持。中國的對日外交一定要有“以柔克剛”之力,這是中國外交應有的責任、智慧與決心。
倘若安倍在中日首腦峰會之后繼續參拜靖國神社,則更可以向世界揭示安倍政府的頑固、偏狹甚至不可理喻。安倍參拜不僅面臨亞洲國家的反感和反對,也引起了其他國家乃至整個國際社會對于安倍外交與安全戰略走向的批評和警惕。安倍政府想通過參拜靖國神社從戰時日本軍國主義的亡靈身上尋找今后日本精神動力的做法,只會向世界證明它不值得、也無法得到中國的尊重,也不值得、不可能得到世界的尊重。中國爭取主動穩定和管控中日關系的善意與責任,將會使得安倍政府意識形態化的右翼主張在國內、國際陷入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