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甲明 劉 暢
(清華大學 高校德育研究中心、馬克思主義學院 ,北京 100084)
近些年,學術界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人學范疇作了深入的發掘性研究,取得了豐厚的成果,擴展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視域。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人學范疇已經形成了系列,如人性、人的本質、人的主體性、人的主體間性、人的個性、人的權利、人的價值、人的自我價值、人的社會價值、人的價值評價尺度等。這些范疇都比較側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人學價值觀方面。本文擬以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文本為依據,側重從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人學歷史觀方面,對“人的需要”、“現實的個人”、“以人為本”三個范疇的內涵作些探討分析。
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文本中,有許多有關“人的需要”的論述,這是他們分析社會歷史和人的發展的重要范疇。
第一,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人的需要”是原初的歷史關系形成的重要原因。
關于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是什么、人類社會歷史形成的原點在哪里,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作了科學的分析:“我們首先應當確定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這個前提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8、159、159-160頁。而且同時,“已經得到滿足的第一個需要本身,滿足需要的活動和已經獲得為滿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而這種新的需要產生的是第一個歷史活動”*《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8、159、159-160頁。。馬克思恩格斯用最基本的事實講明了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那就是人們要創造歷史,就要生活;要生活就需要生活資料,就必須不斷生產滿足生命需要的生活資料。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自然是生產滿足人們需要的生活資料的物質生產和再生產活動。馬克思恩格斯還指出:由于人的繁衍后代的需要,使“一開始就進入歷史發展過程的第三種關系是:每日都在重新生產自己生命的人們開始生產另外一些人,即繁殖”。“這樣,生命的生產,無論是通過勞動而達到的自己生命的生產,或是通過生育而達到的他人生命的生產,就立即表現為雙重關系:一方面是自然關系,另一方面是社會關系。”*《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8、159、159-160頁。以上的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物質生活資料的再生產、人自身的生產以及在這兩種生產中所發生的雙重關系,就是由于人的需要而產生的原初的歷史關系的四個因素或四個方面。它們完全是由人的生命需要決定的,與人本身有同樣長久的歷史,并不斷采取新的形式而表現為歷史的發展;它們始終是人類生存的前提、一切歷史的基本條件,現在和幾千年前都是一樣。
第二,整個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也是人的需要的不斷擴大和為滿足不斷擴大的需要而進行的實踐活動的發展過程。
人的需要和滿足人的需要的實踐活動之間是個互動、互促、互生、互長的關系。人的任何實踐活動都是為了滿足人的某個方面的需要,而需要的滿足,則表明著外部對象逐步同化于人并轉化為人的發展因素。即在生產活動中,不僅勞動對象發生著改變,“而且生產者也改變著,煉出新的品質,通過生產而發展和改造著自身,造成新的力量和新的觀念,造成新的交往方式,新的需要和新的語言”[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94頁。。“需要是同滿足需要的手段一同發展的,并且是依靠這些手段發展的。”[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85-586頁。人只有在生產自身需要的對象時,才生產出自身新的需要和新的生產者所具有的素質。由于在實踐活動中新的需要的不斷擴大和產生,反過來促使實踐活動的不斷擴大和發展。這正是人類社會不斷運動發展的秘密所在,而離開了“人的需要”這個環節,就不會理解這個秘密。
第三,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不斷豐富性趨勢,是社會全面進步、人全面發展的內在根據。人們的實踐活動的目的,從根本上說都是為了滿足人的生存和發展的需要。一個社會進步的重要表現,也是對人的生存和發展的需要有了更大程度的滿足;而且在當代,對社會進步的要求,越來越表現在要實現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豐富性上。
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不斷豐富性趨勢,源于人的內在結構。人是宇宙世界發展至今最復雜的生命體,表現為人是物質和精神的統一體、生理結構和心理結構的統一體、理性和非理性的統一體、個體性和社會性的統一體、受動性和能動性的統一體。人的生命要延續和發展,就要使這種復雜的內在結構和外部世界建立聯系,即建立人對外部世界的復雜多樣的需要關系。這就是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說的,人的需要的對象,是表現和確證他的本質力量所不可缺少的重要對象。也就是說,人的復雜的內在結構的作用和力量,就是強烈追求自己的對象的力量,就是對外部對象的需要的力量;而人的復雜的內在結構的作用和力量的確證,就是人的多種多樣的需要的滿足,即多種多樣的需要的對象化。而這種人的需要的對象化過程,是通過不斷發展的社會實踐活動來逐步完成的。盡管在一定的歷史時代、一定的社會發展階段,由于條件的限制,人的社會實踐活動還不能滿足人的全面性的需要,但這種“還不能滿足”,卻是促使社會實踐水平不斷提高、社會不斷走向全面進步、實現人的全面發展的驅動力。
認識和把握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不斷豐富性,既要看到人的內在結構內蘊著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不斷豐富性的力量和趨勢,還要看到,只有在社會歷史發展過程和社會實踐的發展過程中,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不斷豐富性的力量和趨勢才能轉變為現實并不斷注入新的內涵。因為,人從誕生那天起就是社會的人,人的需要從一開始就具有社會性。盡管人的衣食住行等基本生理需要帶有自然性和永恒性,但這些基本生理需要的滿足總是在社會中實現的,需要的具體對象和需要具體對象的如何獲得,都是由社會決定和制約的。事實上,隨著人的實踐能力和水平的不斷提高,實踐領域的不斷擴展,社會全面進步的不斷展現,我們今天對衣食住行等基本生理需要的滿足的具體內容、滿足的途徑和手段、滿足的形式、滿足的內涵,已經與遠古時代有天壤之別,特別是人們的衣食住行等基本生理需要已經融入了精神文化的內涵、情感的內涵、文明的內涵。在社會歷史的長期發展過程中,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不斷豐富性趨勢,作為促進社會的全面進步和人的全面發展的原因,又向階段性意義上的社會全面進步和人的全面發展的結果轉化。這是一個不斷循環往復的過程,而每一次循環,都使社會的全面進步和人的全面發展進入到一個更高一級的層面。
總之,社會是人的社會,人是社會的人;社會實踐活動是人的活動,社會歷史的發展與人的發展息息相關,社會歷史的發展歸根結底是為了人的發展。不理解和把握人的需要,就不能理解社會,不能理解社會實踐活動,不能理解社會歷史的發展,也不能理解人自身的發展。“人的需要”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人學歷史觀的重要范疇。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從歷史觀和價值觀統一的視角對“現實的個人”作了大量精辟的論述。恩格斯晚年在《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著眼于歷史發展的主體與客體的統一,又把馬克思創立的唯物史觀稱為“關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頁。。因此,依據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可以說“現實的個人”范疇是馬克思基本原理人學歷史觀的重要范疇。
第一,唯物史觀的觀察方法的前提是“現實的個人”。
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深刻闡述了唯物史觀的觀察方法的前提問題,指出“這種考察方法不是沒有前提的。它從現實的前提出發,它一刻也不離開這種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處在某種虛幻的離群索居狀態和固定不變狀態中的人,而是處在現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發展過程中的人。只要描繪出這個能動的生活過程,歷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還是抽象的經驗論者所認為的那樣,是一些僵死事實的匯集,也不再像唯心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想象的主體的想象活動”[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5-526、505、528、520頁。。馬克思恩格斯在指出唯物史觀的觀察方法的前提是人的同時,更強調這是處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現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發展過程中的人,即更強調的是現實的人。那么唯物史觀的觀察方法的前提是現實的人的科學性在哪里呢?
在歐洲哲學史上,神學歷史觀以神為出發點,用所謂神的意旨作為解釋歷史變遷和各種社會現象的根據;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歷史觀以人為出發點,即將抽象的人性作為衡量社會的尺度和解釋社會歷史變遷的根據。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把出發點由神轉到人,從人自身而不是從所謂神的意旨尋求社會歷史發展的動力,為解開歷史之謎邁出了重大一步。然而,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的歷史觀卻內在地包含著無法克服的矛盾:它以抽象的人性作為社會歷史的尺度,把社會歷史發展的動力歸結為人類固有的善良的天性或理性;可是固有的永恒不變的人性怎么能成為社會歷史不停息的運動和不斷變化的永恒原因呢?運動、變化、發展的社會歷史與永恒不變的抽象人性的關系,是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歷史觀無法解開的難題。由于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歷史觀只是由虛幻的神進到抽象的人,而沒有達到現實的人,所以它終究還是不能科學解釋歷史,只能在唯心史觀的泥沼中跋涉。
因此,要創立科學的社會歷史觀,必須超越“抽象的人”這個非歷史的非現實的考察前提,必須為考察社會歷史確立現實的前提。這是歐洲19世紀中期哲學發展的重大課題。馬克思恩格斯站在時代和哲學發展的前列,對以抽象的人為出發點的人道主義歷史觀進行了深入研究,一方面吸取了人道主義歷史觀以“人”作為考察社會歷史的前提的理論思路(相對“神”的前提是重大的歷史進步);另一方面又深刻批判了這個考察前提的抽象性、非歷史性和非現實性。而要實現從抽象的人到歷史的現實的人的轉變,必須科學地回答人的本質問題。在1845年春天馬克思寫成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1845—1846年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他們正是通過批判費爾巴哈的人的本質觀,揚棄和超越他的人本主義,完成了從抽象的人到歷史的現實的人的轉變的。
費爾巴哈反對黑格爾把絕對精神作為世界和人的本質的思辨觀點,認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是有血有肉的感性對象。但費爾巴哈關注的是人的非歷史的自然方面,“他只能把人的本質理解為‘類’,理解為一種內在的、無聲的、把許多個人純粹自然地聯系起來的普遍性”*《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5-526、505、528、520頁。。因此,雖然費爾巴哈宣稱他用以自然為基礎的現實的人代替了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實際上“費爾巴哈設定的是‘人’,而不是‘現實的歷史的人’”*《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5-526、505、528、520頁。,或者說是一種抽象的對解釋歷史和現實顯得蒼白無力的“類”。唯我主義者施蒂納又以“惟一者”——“惟一的個人”取代了費爾巴哈的“類”,把目光從普遍轉向個別,從“類”轉向個體。盡管施蒂納所宣揚的“惟一的個人”即我是絕對自由的主體和最高的存在,沒有任何歷史和現實的基礎,但還是啟示了馬克思的思考路徑:“現實的人”總是表現為是一代又一代的“現實的個人”。而要從費爾巴哈的抽象的人轉到現實的、活生生的人,就必須把這些人作為歷史中行動的人去考察。這種考察使馬克思恩格斯發現:現實的個人不是一種具有先定的和先驗本質的存在,而是在客觀的、社會的、歷史的實踐活動中不斷創造和確立自身現實本質的存在。“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因此,個人是什么樣的,這取決他們進行生產的物質條件。”*《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5-526、505、528、520頁。正是由于一定的物質生產方式所產生和制約的一定的社會關系的總和,形成和規定著人的具體的現實的歷史的本質,即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現實的個人既是一定社會關系的產物,同時也是一定社會關系的“生產者”。因此,“這里所說的個人不是他們自己或別人想象中的那種個人,而是現實中的個人,也就是說,這些個人是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生產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受他們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活動著的”[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516-519、525、295、575、524、575-576頁。。這樣,馬克思就通過科學地回答和解決人的本質問題,實現了由抽象的人到現實的個人的轉變,為考察和描述歷史找到了現實的前提,從而也就為唯物史觀的觀察方法確立了正確的前提和出發點。即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明確指出的:“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條,而是一些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開的現實前提。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516-519、525、295、575、524、575-576頁。因此,符合實際生活的觀察方法是“從現實的、有生命的個人本身出發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516-519、525、295、575、524、575-576頁。。
第二,現實的個人的價值活動與社會基本矛盾運動是有機統一的。
社會運動的規律并不在現實的個人活動之外,人既是“歷史的劇中人”,又是“歷史的劇作者”;“歷史什么事情也沒有做,……創造這一切,擁有這一切并為這一切而斗爭的,不是‘歷史’,而正是人,現實的、活生生的人。‘歷史’并不是把人當作達到自己目的的工具來利用的某種特殊的人格。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516-519、525、295、575、524、575-576頁。
因此,從根本上說,歷史過程中的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上層建筑都是現實的個人的活動構成的,決不是什么離開人而運轉的獨立的客觀物質過程。生產力不過是現實的個人的本質力量的體現,各種工具和生產手段不過是現實的個人本質力量的物化形式。而“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的關系,就是交往形式與個人的行動或活動的關系”;交往形式(生產關系)只不過“是個人自主活動的條件,而且是由這種自主活動創造出來的”*《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516-519、525、295、575、524、575-576頁。。至于“社會結構和國家總是從一定的個人的生活過程中產生的”*《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516-519、525、295、575、524、575-576頁。。因此,“人們的社會歷史始終只是他們的個體發展的歷史,而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這一點。他們的物質關系形成他們的一切關系的基礎。這些物質關系不過是他們的物質和個體的活動所借以實現的必然形式罷了”。[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9頁。
這樣,社會基本矛盾歷史的具體的現實的運動過程,同時也就必然是現實的個人的價值活動過程;而且,也只有通過對現實的個人的價值活動的考察,才能真正認識和把握社會基本矛盾運動的客觀規律性。因為,社會基本矛盾有規律的運動發展及其社會進步的客觀趨勢,都是以現實的個人的價值追求為實現環節的。所謂生產關系適合還是不適合生產力的發展,只有相對于現實的個人的生存和發展才有意義,生產關系為什么要“適合”生產力的發展,怎樣才能“適合”生產力的發展,對“適合”與“不適合”的沖突怎樣解決,這些都直接和現實的個人的生存發展相關,和現實的個人價值動機和價值選擇相關,和現實的個人自主活動的價值追求相關。生產關系的積極調整和改革,都是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規律作用的結果,但這種作用是通過現實的個人的價值追求實現的。因為,舊的生產關系不斷被新的生產關系所代替,并不是生產關系本身的自我超越,也不是生產關系把現實的個人當作工具使用的結果;恰恰相反,而是每一代的現實的個人為追求更高的“自由活動”,對現有活動條件主動積極的改變。所以,社會基本矛盾運動的價值底蘊正是現實的個人“自主活動”的價值追求。現實的個人的“自主活動”是歷史不朽的生命價值所在,而它的客觀化和對象化則是一個有歷史邏輯節奏的過程:“已成為桎梏的舊的交往形式被適合于比較發達的生產力,因而也適應于進步的個人自主活動方式的新交往形式所代替;新的交往形式又會成為桎梏,然后又為另一種交往形式所代替。由于這些條件在歷史發展的每一階段都是與同一時期的生產力的發展相適應的,所以它們的歷史同時也是發展著的、為每一個新的一代承受下來的生產力的歷史,從而也是個人本身力量發展的歷史。”*《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516-519、525、295、575、524、575-576頁。
以人為本、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的科學發展觀,是馬克思主義關于發展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的集中體現,是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為基礎的。科學發展觀的以人為本,堅持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人學歷史觀,是反映人類社會歷史及其發展的本真面目的科學范疇,它內涵著對人類社會歷史一系列重大問題的科學回答。馬克思恩格斯的以人為本的歷史觀去除了“以自然為本”、“以神為本”、“以權為本”、“以物為本”、“以金錢為本”、“以資本為本”對社會歷史本真面目的遮蔽,深刻地揭示了人是社會歷史發展的主體,人自己創造了自己的社會,自己創造了自己的歷史,人類社會歷史就是人自身的歷史,社會歷史發展的實質是人的發展和為人的發展;“以人為本”還在更深層次上蘊含著人與歷史、人與社會、人與社會歷史規律的統一。 說馬克思主義的以人為本是反映人類社會歷史及其發展的本真面目的科學范疇,與唯物史觀是“關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是統一的。
第一,馬克思恩格斯的人本觀是對費爾巴哈人本觀的揚棄和超越。
在西方哲學史上,從文藝復興運動開始就逐步形成了人本的理念,到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把人本理念發展到一個新的階段。如果說在費爾巴哈之前的人本理念,更多的還是局限在價值意義上的“人本”,那么費爾巴哈已經是發展到“人在地位上的第一性”意義上的“人本”,即本體意義上的“人本”。費爾巴哈把人的存在作為哲學的出發點,把人的存在提到本體地位。他說:“從我的觀點看來,自然界這個無意識的實體,是非發生的永恒的實體,是第一位的實體,不過是時間上的第一位,而不是地位上的第一性,是物理學上的第一性,而不是道德上的第一性;有意識的、屬人的實體,則在發生的時間上是第二性的,但在地位上說來則是第一性的。”[注]《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卷,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523頁。可以說,費爾巴哈的這段話隱含著這樣的思想:由于把人在地位上說成是第一性的,原本的本體就不再是一種靜態的單純的存在,本體問題也不再只是世界的本原問題,已經把人的作用納入到本體含義中來了,但他最終還是沒有走出自然主義的局限。馬克思深刻指出:“費爾巴哈不滿意抽象的思維而訴諸感性的直觀,但是他把感性不是看作實踐的、人的感性的活動。”[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227、295、340、187頁。就是說,由于費爾巴哈把人只看作是感性對象,并沒有看作感性活動、看作從事實踐活動的人。因此,雖然他把人說成在地位上是第一性的,但這種“人在地位上的第一性”究竟是怎樣發生的,“人在地位上的第一性”的內涵究竟是什么,他還是模糊不確定的。因為,人在他那里仍然是抽象的人,“無論關于現實的自然界或現實的人,他都不能對我們說出任何確定的東西”[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247、254、408頁。;而“要從費爾巴哈的抽象的人轉到現實的、活生生的人,就必須把這些人作為在歷史中行動的人去考察”*《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247、254、408頁。。馬克思恩格斯走出了費爾巴哈沒有走的一步,把人作為在歷史中行動的人去考察,發現了人的本質和人的物質生產實踐活動的一體性、人的實踐創造活動和社會歷史發展的一體性。這就以物質實踐的意義上、改變世界的主體意義上、創造社會歷史的意義上的人本觀,即歷史觀意義上的人本觀揚棄和超越了費爾巴哈的抽象本體意義上的人本觀。
第二,人是社會歷史的主體,人自己創造自己的社會,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是“以人為本”的重要內涵。
在物質實踐活動中人自己創造自己的社會,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是馬克思歷史觀的要義。馬克思“把人們當成他們本身歷史的劇中人物和劇作者”*《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227、295、340、187頁。,深刻、生動、形象地揭示了人是社會歷史及其運動的主體。歷史是不停演的活劇,是誰在演出?是人們自己在演出,在按照一定的劇情能動地表演。盡管劇情中包含的自然必然性(包括人們自身的自然必然性)和社會必然性(是在人們的創造活動過程中形成的)在限制著人們能動的表演,但劇情又不是上帝和別的什么東西為他們安排好的,而完全是他們自己創作的,是他們自己的需要、動機、目的、追求和激情所不斷創作出來的。“無論歷史的結局如何,人們總是通過每一個人追求他自己的、自覺預期的目的來創造他們的歷史,而這許多按不同方向活動的愿望及其對外部世界的各種各樣作用的合力,就是歷史。”*《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247、254、408頁。
歷史和社會正是在人們這種既是劇中人又是劇作者的創造活動中形成的。“正是人,現實的、活生生的人在創造這一切、擁有這一切并且進行戰斗。并不是‘歷史’把人當做手段來達到自己——仿佛歷史是一個獨具魅力的人——的目的。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227、295、340、187頁。
而“社會——不管其形式如何——是什么呢?是人們交互活動的產物”*《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247、254、408頁。。人們通過物質生產勞動不斷生產、創造自己的社會物質生活,同時也生產他們之間的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總和起來就構成所謂社會關系,構成所謂社會,并且是構成一個處于一定歷史發展階段上的社會,具有獨特的特征的社會”*《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227、295、340、187頁。。總之,“正象社會本身生產作為人的人一樣,社會也是由人生產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227、295、340、187頁。。
因此,馬克思認為人與社會歷史是統一的,而這種統一是以人是社會歷史的主體為前提和基礎的。馬克思在《剩余價值學說史》中精辟分析到:“人本身是他自己的物質生產的基礎,也是他進行各種生產的基礎。因此,所有對人這個主體發生影響的情況,都會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改變人的各種職能和活動,從而也會改變人作為物質財富、商品的創造者所執行的各種職能和活動。”[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1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00頁。
針對蒲魯東歪曲實在的歷史進程的怪論,馬克思在《致帕·瓦·安年柯夫》的信中深刻指出:“蒲魯東先生不了解,人們還按照自己的生產力而生產出他們在其中生產呢子和麻布的社會關系。蒲魯東先生更不了解,適應自己的物質生產水平而生產社會關系的人,也生產出各種觀念、范疇。……根據他的意見,創造歷史的,正是抽象、范疇,而不是人。”[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15頁。因此,“如果在闡述家庭、市民社會、國家等等時把人的這些社會存在的方式看作人的本質的實現,看作人的本質的客體化,那么家庭等等就表現為主體所固有的特質,人始終是一切實體性東西的本質,但這些實體性的東西也表現人的現實普遍性,因而也就是一切人共有的東西”[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1-52頁。。
這里所揭示的是人與社會歷史的最深層的統一,即人與社會歷史在本質層面上是統一的,而人與社會歷史在本質層面的統一,正是以人是社會歷史的主體為基礎的,正是在人的實踐創造活動中實現的。
第三,人類社會歷史“以人為本”的本真面目曾長期被遮蔽
“以人為本”反映了人類社會歷史及其發展的本真面目,揭示了人是社會歷史發展的主體,揭示了人自己創造了自己的社會,自己創造了自己的歷史,揭示了人類社會歷史就是人自身的歷史,揭示了人與社會歷史在本質上的統一,揭示了社會歷史發展的實質是人的發展和為人的發展,也深刻揭示了唯物史觀是“關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
但是,既然“以人為本”是對人類社會歷史本真面目的反映,那又為什么在過去漫長的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人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社會歷史的主體,是社會歷史的創造者,沒有形成以人為本的歷史觀呢?而形成的卻是以自然為本(原始人的自然崇拜、圖騰崇拜)、以神為本、以權為本、以物為本、以金錢為本的觀念呢?人類社會歷史“以人為本”的本真面目之所以長期被遮蔽:一是與曾經在很長的歷史時期,人類的認識能力和創造能力還不大,人類創造社會歷史的力量還沒有充分顯現有關;二是與人類創造社會歷史的活動還沒有從自發走向自覺,抑或說基本上處于自發狀態有關;三是與階級社會的社會制度的性質有關。
當人類祖先還在自然界的統治下掙扎同時又茫然不解時,必然產生原始人的自然圖騰崇拜。而當人類走出蒙昧之后,雖然“受分工制約的不同個人的共同活動產生了一種社會力量,即成倍增長的生產力”[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7-538、538、139頁。,但由于人們的“共同活動本身不是自愿地而是自然形成的,所以這種社會力量在這些個人看來就不是他們自身的聯合力量,而是某種異己的、在他們之外的強制力量。關于這種力量的起源和發展趨向,他們一點也不了解;因而他們不再能駕駛這種力量,相反,這種力量現在卻經歷著一系列獨特的、不僅不依賴于人們的意志和行動反而支配著人們的意志和行為的發展階段”*《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7-538、538、139頁。。馬克思和恩格斯所分析的這種人們社會共同活動的自發狀態,是產生遮蔽社會歷史本來面目的“以神為本”、“以權為本”、“以物為本”、“以金錢為本”觀念的重要社會歷史原因和條件。特別是在階級社會中,人們的生產活動乃至一切社會活動都受統治階級意志的影響和支配: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統治者從狹隘的剝削階級利益出發,賦予社會活動和社會發展的根本目的是鞏固自己的統治,期望自己的統治地位和權力能永世長存,因此必然導致“以權為本”、“以神為本”(君權神授)觀念的形成;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的目的是為生產而生產,即以增加財富、獲取最高利潤為目的,人從屬于生產、服務于利潤,馬克思曾引用資產階級古典經濟學家李嘉圖的話來分析這種本末倒置、目的和手段的倒置:“各國只是生產的工場;人是消費和生產的機器;人的生命就是資本;經濟規律盲目地支配著世界。在李嘉圖看來,人是微不足道的,而產品則是一切。”*《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7-538、538、139頁。因此,在資本主義制度下這種物的依賴關系只能導致“以物為本”、“以金錢為本”的觀念,即商品拜物教、金錢拜物教和資本拜物教。
只有馬克思恩格斯創立的唯物史觀,這個“關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這個以人為本的歷史觀,才去除了“以物為本”、“以金錢為本”、“以資本為本”對社會歷史本真面目的遮蔽,把社會歷史發展的本來面目還給了社會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