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傳霞
(濟南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22)
身份認同并不是現代社會才誕生的概念,它是一個古老的哲學文化命題,是關涉到我是誰(或者我們是誰)的大問題,但是,身份認同被當作一個重要的問題廣泛討論和研究確是現代社會才興起的文化現象。在神權統治和封建宗法制時期或者在自成一體的原始部落中,個人在宗族、階層、部落中的身份固定不變,身份認同還不是困擾人類的大問題。進入現代社會以后,一方面伴隨著神權統治解體和宗法制度崩塌,人類也失去了由宗教、宗族庇護而帶來的歸宿感和永恒感,另一方面伴隨著資本主義發展,人類社會政治、經濟、文化變遷加速,人口、民族、階層流動遷徙加劇,身份認同危機幾乎成為每個當代人都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所以,身份認同成為當今社會文化研究領域的一個重要概念。身份認同在英語中的對應詞是Identity,其本身包含著同一性、本質性的含義,最初身份認同尋求的是作為主體的本質性、同一性,其理論興起可以追尋到笛卡爾建立的以人為中心的現代理性啟蒙,但是,隨著現代哲學的發展,尤其是各種后現代哲學思潮的不斷推進,身份認同由確立主體、中心、本質的哲學研究走向了去中心、反本質、消解整體性的文化研究。不論是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學說、福柯權力/話語分析說,還是利奧塔對“元敘事”的拆解、巴特勒對性別操演理論的創建,這些后現代理論的共同點就是強調多元性、異質性和差異性,認為主體、身份等是建構的。
身份認同包括種族、民族、性別、階級、階層等許多方面,其中性別認同在身份認同中占據重要的位置。性別認同幾乎是每一個人從誕生起就必須面對的,每一個生命個體在進入人類社會體系之后,就必須按照所處的社會對男女兩性的性別規范來逐步建構自我性別身份。性別秩序、性別結構幾乎是一切權力結構的基礎。在神權統治和宗法制時代,人類形成了比較固定的性別規范和認知,且在那些時代個人意識并未覺醒,個體的差異和個人自由不被重視,性別身份基本穩定,性別認同也不構成問題。到了現代社會,個體自我意識日益強烈,但是,現代人的生活流動性也日趨強烈,人們的生存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碎片化和不確定性,于是現代人的身份認同也呈現空前的焦慮和危機。在這日趨混亂的生活中,具有相對穩定性的性別,為分裂的自我、破碎的身份提供了重新整合的可能性,性別身份成為人們保護自己的社會地位、理解無序生活的一個法寶。因而,在現代人的身份認同中,性別認同越來越重要,它成為現代人主體建構、身份認同的基礎性結構,在面臨各種身份危機的時刻,現代人更容易通過性別身份建構來解決因民族、階級、階層等方面的變動而產生的心理震蕩、情感焦慮。在日新月異的現代社會,“性別差異或者說性別身份被視作可以超越工具性、理性社會制約的人的本真本質,賦予動蕩變幻的世界和人生以秩序和意義,從而在性別差異的想象中建立自己強大、有意識的身份,獲得安全感”[注]劉傳霞:《被建構的女性:中國現代文學社會性別研究》,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7頁。。在現代社會里,幾乎在每一次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發生重大變革時,性別認同就成為一個重要話題,人們就會把兩性關系、性別認同作為解決各種身份危機的一個重要路徑。事實上,性別認同并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人們的主體危機、身份焦慮,只能在想象中暫時整合動蕩的權力秩序,釋放人們的焦灼情懷,但是,它畢竟是最便捷、最安全的應對策略。
關于性別,西方現代社會學家、女權主義理論家的研究已經充分表明,傳統社會所秉持的性別規范和性別關系,并不是自然天成的自然結構,而是人為建成的文化產品,所謂男性氣質、女性氣質都是人類在社會文化的制約中形成的后天之物,是人類虛構與想象的產物,反過來又通過宗教、教育、法律等社會機制得到進一步發揮和鞏固,在各種權力運作下被規范化、制度化、體制化、模式化。20世紀60年代西方學者提出了社會性別概念,以文化建構論的社會性別取代生理本質論的自然性別。建立在生物學基礎上固定化、模式化的傳統性別規范、性別特質被質疑。性別建構理論產生以后,在開始階段西方學界主要將其運用到女性形象、性別角色、性別特征等方面,闡釋父權制下女性被壓迫的歷史與現實,試圖重建女性形象,改變女性屈從、客體化的歷史地位。在探求反抗男權壓迫、尋求女性解放之時,初期的女權主義者或者女性研究者往往把男性視為一個整體,把與男性有關的概念當成一成不變的東西來對待,從而忽視對男性形象、男性特質的深入研究。其實,既定時期所流行的女性規范總是與男性規范或男性的特定處境相關。女性研究不能撇開男性研究,所謂的男性氣質、男性氣概等男性話語是社會性別秩序的重要組成部分,女性角色規范、女性氣質概念與之密切相連。正如皮埃爾·布迪厄所指出的:“男性氣概是一個相當據有關系意義的概念,它是面向和針對其他男人并反對女性特征,在對女人且首先在對自身的一種恐懼中形成的。”[注][法]皮埃爾·布迪厄:《男性統治》,劉暉譯,海天出版社2002年版,第77頁。要解除不平等的性別秩序與權力關系,建立女性的主體地位,必須了解男性身份建構,破除固定、模式化的關于男性氣質、男性形象的認知。
隨著女權主義政治運動與文化研究的推進,20世紀70年代西方的社會學領域形成了男性研究,到了80年代男性研究成為性別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對男性氣質或者男性氣概的理解是每個男性個體和群體在確立其主體身份時必須面對的重要問題。男性的性別身份認同很大部分在于對男性氣質的接納或認識?!霸谀行陨矸莸慕嫼捅硌葸^程中,男性氣質的重要性在于幫助主體在其所處的文化界域內確定具有流動性的自我,并通過話語在社會網絡中為這種流動、易變和偶然的主體提供指導,將男性優勢和權力合法化。”[注]舒奇志:《當代西方男性氣質研究理論發展概述》,《湘潭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F代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等方面的研究顯示,男性氣質不是單一和靜態的,它具有文化性和歷史性;男性氣質不僅因種族、民族、地域或國別而有所差別,而且隨著社會文化的變遷也在發生著變化。當代著名男性研究學者康奈爾建立了社會學的性別理論,建立了“支配性男性氣質”、“父權紅利”等概念??的螤栒J為性別是一種社會實踐,所謂的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都是由社會實踐所建構的,并且是與種族、階級、國別(或世界秩序中的位置)等社會結構相互交叉或產生互動;性別關系是社會整體結構的一個組成部分,而性別政治是人類集體命運的主要決定因素之一。[注]參見詹俊峰、洪文慧、劉巖編著:《男性身份研究讀本》,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99頁??的螤栠M一步指出在種族、階級、性別的相互作用下,現代社會里的男性氣質不是單一的而是多元的,既有“支配性男性氣質”、“從屬性男性氣質”、“共謀性男性氣質”,還有“邊緣性男性氣質”。 康奈爾性別理論的重要性不僅在于揭示男性氣質的多元化,更重要的是揭示了“不同類型男性氣質之間的權力關系,以及不同階級和種族背景的男性氣質之間的性別關系”[注]詹俊峰:《西方男性研究與女性主義:從對立與合作》,《國外文學》2011年第3期。。所謂男性氣質的“支配性”、“從屬性”“共謀性”是從男性性別結構內部秩序出發對男性氣質加以分類的,而“邊緣性”則是從男性性別與階級、民族、國家、種族等的互動來分析男性之間復雜多樣的權力關系。所謂的“支配性男性氣質” 是指在一定的性別模式中占據霸權位置、擁有權威性的男性氣質,也是這個社會所推崇的理想性、主流化的男性氣質,往往僅有少數人才能真正實現;“從屬性男性氣質”是指被支配性男性氣質所排斥、壓迫的男性氣質,男性氣質之間也存在著權力等級,比如同性戀男性氣質低于異性戀者,處于被支配的地位;“共謀性男性氣質”是指盡管并不是所有男性都能實現支配性男性氣質,但是大多數男性卻能從支配性男性氣質中獲得“父權紅利”,即男性整體性地從女性對男性的依附中獲利,這些男性不需要承擔全面實踐支配性男性氣質所遭遇的風險卻能分享父權制的利益,其氣質也就是共謀性男性氣質;“邊緣性男性氣質”主要是用來闡釋占統治地位的男性氣質與從屬階級或種族集團所形成的復雜關系,從屬階級、族裔的男性也有可能成為具有支配性男性氣質的理想男性,但是他們必須經過占據支配地位階級、族裔的支配性男性氣質的“授權”,因而具有邊緣性??的螤栒J為在現代社會里任何時期都存在相互競爭的男性氣質,支配性的男性氣質通過排斥、打壓其他的男性氣質建立霸權地位,維護自己的權威性,同時與其他男性氣質一樣,支配性男性氣質也是在社會實踐的動態運動中形成的,隨著社會主流文化的變遷而不斷發生變化。康奈爾的理論為人們理解與改變父權制社會中不合理的性別秩序、性別關系提供了富有啟發性的理論,為將男性從僵化、刻板的模式中解放出來提供了理論依據。
關于文化身份的確立與建構,西方文化研究者認為文化再現起了巨大的作用。“再現”是西方文化中一個古老的哲學概念,“它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摹仿’,并由此產生了在西方藝術哲學史中長期占據主導地位的藝術再現論。近代以來,再現概念又與認識論密切相關,主要用于探討人類知識與外界事物的關系,從而形成了一種再現的符合論。然而 20 世紀語言學和符號學的發展顛覆了這種再現符合論,并由此引發了各種批評。”[注]周靜:《論再現概念的歷史嬗變》,《九江學院學報》2012年第4期。在20世紀的現代、后現代思潮中,許多理論家都在自己的理論框架內對再現作出闡釋并賦予其新的內涵與外延。語言學家索緒爾的“能指”與“所指”概念,揭示出語言作為一種符號系統并不像鏡子一般反映外部世界,不是簡單、機械地反映、傳達某種固定意義,意義的產生依賴于語言,語言是一種產生意義的方式,在意義生產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建構著人類對外部世界的認知。符號學家羅蘭·巴特繼承了索緒爾的“語言學模式”,把它應用到更加廣泛的符號和再現領域,尤其是在視覺表象領域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但是,符號學研究把再現“過程局限于語言中,把它當作一個封閉的、相當靜止的系統”[注][英]斯圖亞特·霍爾:《表征——文化表征與意指實踐》,徐亮、陸興華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62頁。。哲學家、歷史學家米歇爾·??隆把芯康牟皇钦Z言,而是作為表征體系的話語”[注][英]斯圖亞特·霍爾:《表征——文化表征與意指實踐》,徐亮、陸興華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65頁。,他對話語、權力/知識、主體的聚焦為再現理論打開一條新通道。??抡J為主體是在話語中被生產出來的,是話語而不是主體生產了知識,話語本身就是“與知識和實踐的各種特定形式有關的中介和身份的特定位置的承擔者”[注][英]斯圖亞特·霍爾:《表征——文化表征與意指實踐》,徐亮、陸興華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45頁。,而知識又與權力糾纏在一起,不同的知識/權力不僅深入社會之中,而且銘刻在個人化的肉體之上。雅克·德里達創建了“延異”和“散播”概念,否定了存在一個先于模仿的固定意義,認為意義是永遠相互關聯的,不是可以自我完成的。路易·阿爾都塞同樣否定固定、本質化主體,認為意識形態在主體建構中起著巨大的作用。阿爾都塞指出:“意識形態是一種‘表象’。在這種表象中,個體與其實際生存狀況的關系是一種想象關系。”[注][法]阿爾都塞:《意識形態和意識形態國家機器》,李迅譯,載李恒基、楊遠嬰編:《外國電影理論文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653頁。
英國伯明翰學派的斯圖亞特·霍爾可謂是當代再現理論的集大成者,他吸納了上述學者的理論精髓,賦予“再現”更加廣泛與重要的意義,把再現從哲學范疇初步引入了文化研究范疇,使其成為文化研究的關鍵詞,并被廣泛運用到身份認同之中?;魻栒J為:“我們先不要把身份看作已經完成的、然后由新的文化實踐加以再現的事實,而應該把身份視做一種‘生產’,它永不完結,永遠處于過程之中,而且總是在內部而非在外部構成的再現?!盵注][英]斯圖亞特·霍爾:《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載羅剛、劉象愚編:《文化研究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08頁。對再現,斯圖亞特·霍爾是這樣描述的:“表征是在我們頭腦中通過語言對各種概念的意義的生產。它就是諸概念與語言之間的聯系,這種聯系使我們既能指稱‘真實的’物、人、事的世界,又確實能想象虛構的物、人、事的世界?!盵注][英]斯圖亞特·霍爾:《表征——文化表征與意指實踐》,徐亮、陸興華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22頁。他認為事物本身沒有意義,是人類使用的各種符號和概念,也就是各種再現系統建構了事物的意義,意義是被再現系統建構出來的,而再現又是通過語言生產意義?;魻栁{了葛蘭西的文化霸權和??碌臋嗔χR話語理論,清晰地認識到權力在文化再現中的作用,指出文化再現領域也是一個權力爭奪場,而在文化再現的過程中占社會主導地位的主流文化或者意識形態總是“傾向于強制推行其社會、文化和政治的分類。這些分類構成了一個主導文化秩序”[注][英]斯圖亞特·霍爾:《電視話語的編碼與解碼》,載羅剛、劉象愚編:《文化研究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52頁。?!爸鲗幕刃颉辈粌H決定社會主流價值和意義的生產與傳播,也建構其所代表階層、團體的主體地位、主體形象?;魻栠\用再現理論研究了在特定文化中處于“他者”(如女性、黑人、少數民族、被殖民的國家等)地位群體的文化身份認同,指出他們的“他者”地位與銘刻在他們身上的種種刻板印象,都與他們在特定社會文化權力秩序中處于邊緣、弱者的地位有關,這種邊緣位置與弱勢地位,使他們成為再現的客體。在再現的過程中,一方面掌握話語再現權力的各類主體將他們所恐懼、厭惡、焦慮、擔憂、排斥的各種情緒、影像投射給“他者”從而建立自我主體,而缺乏再現能力的“他者”又常常容易將這些“刻板”、“僵化”形象內化以此獲得自我認同,確立自我歸屬。愛德華·薩義德關于“后殖民”的研究和迪克·安德森的“想象共同體”研究都凸顯了身份認同和再現之間的重要關系。關于再現與權力的關系,薩義德也曾指出:“表述、描繪、敘述特征和再現的能力不是任何社會的任何成員都具有的?!罱荒陜?,我們已意識到對婦女文化表現方面的制約和創造性再現底層階級和種族所經受的壓力。”[注][美]愛德華·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李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0頁。
女權主義者汲取了上述學者有關再現的理論,更加明確地指出再現與社會性別、性別建構、主體建構、身份認同之間的關系。特麗莎·德·勞力提斯將阿爾都塞的“所有意識形態都有將具體的個人‘被建構’主體的功用”的觀點改換成“社會性別具有將具體的個人建構成男人與女人的功用”,認為“社會性別是(一種)再現”,“性別—社會性別體系既是一種社會文化建構也是一種語言機制,一種制定個人在社會中的意義(身份、價值、聲望、在血族關系中的位置以及社會地位等等)的再現體系”。她特別強調性別“不僅僅是在每個詞、每個符號都指代一種物體、一件事情或是一個有生命力的機體這樣意義上的再現”,而是“對一種關系、一種隸屬于某個階級、團體、類別關系的再現”。特麗莎·德·勞力提斯又進一步指出了“社會性別再現就是社會性別的建構”,“社會性別的建構是再現與自我再現的結果與過程”。[注]參見[美]佩吉·麥克拉肯主編:《女權主義理論讀本》,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03-211頁。后殖民女權主義者斯皮瓦克則將審美再現和政治再現區別開來,一方面剖析審美再現中所蘊含的意識形態,另一方面質疑政治再現中知識分子為屬下群體代言的作用,認為屬下群體之所以成為屬下群體,是因為他們被剝奪了發言權,處于被再現、被代表的“失語”或“消音”狀態,尤其第三世界婦女,在殖民主義與男權主義的雙重壓制下,其主體性被抹殺,作為被再現的他者、客體,她們更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凱特·米利特也把女性受壓迫地位的原因歸咎為再現,“建立在個人聯系和各個界定清晰、內部統一的集團,如種族、等級、階級、性別等成員的相互關系上,恰恰是因為某些集團在一系列認可的政治結構中沒有得到再現,他們受壓迫的地位才會如此穩定,對他們的壓迫才會如此長久地持續下來?!盵注]轉引自羅崗、劉象愚:《文化研究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6-27頁。而激進女權主義者朱迪·巴特勒否認純自然的生理性別,認為性別沒有本質,所謂的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一樣都是社會建構的。巴特勒提出了“述行性主體”理論和“性別操演”概念,認為語言塑造了主體和身份,性別身份也是通過重復操演(書寫、引用)建構出來的,憑借各類持續而又重復操演的行為,所謂的性別身份得以生成,僵化的性別“本質”才能得以建立與鞏固。
鑒于女性是文化再現的犧牲品、受害者,當代學者把性別身份研究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女性,重新審視男性主導的社會話語,深入揭示受壓迫、受排斥的原因。其實,正如女性身份、屈從地位是社會話語再現的結果一樣,男性身份、統治地位也是話語再現的結果。與女性不同的是,由于男性掌握話語權,長期以來女性處于被再現狀態,而男性則更多是自我再現。掌握主導性話語權的男性,為了滿足其自身需求,建立了男性身份、男性統治,從而確立男/女、主體/客體、主導/屈從的二元對立的性別權力秩序。上述研究已經表明,所謂的男性氣質都是特定歷史文化語境的產物,不同時代、種族、階層都會建構起自己的男性氣質、男性主體,男性氣質內部也存在主導/屈從的權力關系;權力是通過話語體制而運作的,權力通過話語生產出新知識、新形象,制造出各種男性規范、男性理想,從而打造出男性“主體位置”來召喚或者馴服男性。肖恩·尼克松在《展示男人味》中指出各種“男人味”都隸屬于創制的范疇,而在“男人味” 創制中,“各種文化語言或表征的系統并不是一種固定于表征之外的預先給定的男人味的反映,毋寧說,它們積極地構成了我們賦予各種男人味的那些文化意義”[注][英]斯圖亞特·霍爾:《表征——文化表征與意指實踐》,徐亮、陸興華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450頁。。瑞文·康奈爾也認為在男性性別建構工程中,話語、意識形態等象征實踐起著巨大的作用,其影響遠比個人性身份更持久。在影視等現代媒介尚未廣泛流行之前,文學無疑是現代社會里男性性別再現工程中最大、最重要的場域。與暴力脅迫、道德說教、法律強制、知識灌輸等相比,文學對人規訓、教化的作用更加持久有效,更容易獲得認同,進而獲得更加積極、主動的情感力量推動權力話語流通與生產。某一個特定歷史時期的男性氣質,尤其是主導性或者支配性的男性氣質,其本身就是一種權力政治話語。某種支配性男性氣質只有在審美經驗層面獲得情感支持與合作時,才能由主觀上的被灌輸、被規訓變成肉身的自覺要求、主動接受。在人類文明史上,男性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掌控書寫權力,他們中的“精英”人物擁有自我定義、自我再現的能力,各個歷史時期的支配性男性氣質都會通過各種感人故事、典型形象、生動語言來建構、滲透、控制人們的性別認知。而在男性性別再現文學場域中,男性形象又是至關重要的,那些具體而生動的男性形象承擔著規訓、指導男性性別建構的功能。在第三世界或者散裔族群的文學敘述中,各類男性形象,尤其是男性作家所構建的男性形象,不僅傳達著社會以及個體對男性的期待、要求,而且表現了人們對國家、民族、階層等“想象共同體”的建構與認知。在女性沒有獲得話語權的時代,男性形象主要由男性自我構建,男性性別身份的建構是一種自我再現的結果。隨著倡導性別平等、呼吁女性獨立的女權主義的推進,越來越多具有書寫能力和自我主體意識的女性加入了男性形象再現的性別建設工程之中,男性不再僅僅是自我再現的結果,男性也成為被再現、被凝視的對象。擁有了自我再現能力的女性,不僅要勇敢地創造女性自我主體,讓女性“浮出歷史地表”、發出聲音,改變女性被再現的屈從命運與處境,而且也再現男性,通過塑造形態各異的男性形象,挑戰父權社會的男性統治地位,瓦解男性特權。同時,來自女性寫作者的男性形象再現也促使男性檢視自身,不斷地調整自我再現與自我想象,開辟出男性身份的新空間,使男性形象日趨多元化。
綜上所述,社會性別是一種銘刻著權力話語印記的符號系統、意識形態,其建構是再現與自我再現的結果。長期以來被認為單一不變的男性氣質其實也是一種文化建構的產物,男性的性別建構與文化再現有著密切關聯。作為具有巨大感染力的表意符號系統,作為聯結概念與語言的紐帶,文學與藝術再現直接參與了性別文化的生產和傳播。在人類的文化再現系統中,不論是歷史書寫還是藝術創作,長期以來由于占據意識形態話語領導權,社會性別的再現機制由男性支配與操縱,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文學藝術里的男性再現是一種自我再現。通過對話語權的占有,男性鞏固了自我主體與女性他者客體的性別等級秩序,建立了性別意識形態,創造并鞏固了父權制。這種不平等性別文化不僅殘酷地壓制了女性性別主體身份的確立,損害了女性身心的健全發展,而且限制了男性的自由發展與自我選擇?!澳行蕴貦嘁彩且粋€陷阱,而且它是以長久的壓力和緊張換來的,這種壓力和緊張是男人在一切場合展示男子氣概的義務強加給每個男人的,有時甚至發展至荒謬的地步。”[注][法]皮埃爾·布迪厄:《男性統治》,劉暉譯,海天出版社2002年版,第73頁。男性文化研究已經指出男性氣質存在多樣性,然而,不論是個體還是群體的男性都不能自由地選擇、構建自己的性別特征與性別身份,他們也要按照各種權力話語的需要來改造、形塑自己的性別形象,男性也遭受權力話語的扭曲。作為自我再現的男性,其性別建構也不可能是男性存在的本真顯現?,F代社會里僵化、單一的男性氣質確立與男性身份認同在很大程度是通過文學敘述反復再現的理想化男性形象,然后在不斷的重復刺激中通過模仿、認同來完成的。因而,對禁錮著男性和女性平等、自由發展的男性“刻板印象”的突圍也需要從文學藝術再現領域開始。現代女性創作者對男性再現的參與,打破了男性再現的性別再現機制格局,女性解構、修正著男性的自我再現。男性的文化再現邁進了再現與自我再現的時代。在現代社會,男女兩性都在文學藝術的創作與閱讀中構建自我主體、獲得性別認同,在文化再現中確立性別主體位置和身份。對文學藝術中男性形象再現的研究,能夠幫助人們打破僵化的性別規則與慣例,探究合乎人性健全發展的人類性別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