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論》的哲學史意義

白剛李娟

(吉林大學農學部公共教學中心，吉林長春 130062；吉林大學 哲學社會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作為馬克思“畢生的偉大著作”的《資本論——政治經濟學批判》，在根本而重要的意義上，其橫空出世是奠立在“兩大超越”的基礎上：既超越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又超越了古典哲學。在此基礎上，《資本論》實現和成就了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哲學——不僅“解釋世界”，更要“改變世界”，真正扭轉了西方哲學的觀念論傳統，因而《資本論》具有獨特而深刻的哲學史意義。

一、《資本論》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超越

古典政治經濟學是資本主義制度確立和上升時期的資產階級經濟理論體系，它突破了重商主義只關注流通領域里商品交換關系的局限，開始從流通領域過渡到生產領域。對此，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我所說的古典政治經濟學，是指從威廉·配第以來的一切這樣的經濟學，這種經濟學……，研究了資產階級生產關系的內部聯系。”①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9、19頁。馬克思的《資本論》與古典政治經濟學有著深厚的淵源關系，所以，馬克思才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的“跋”中承認：“我的價值、貨幣和資本理論就其要點來說是斯密—李嘉圖學說的必然的發展。”②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9、19頁。只不過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充實了比古典政治經濟學更加深刻的歷史唯物主義內容：實際的經濟關系是以一種完全新的方式——歷史唯物主義方法進行考察的。③《馬克思恩格斯〈資本論〉書信集》，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244頁。

雖然古典政治經濟學突破了重商主義者囿于“交換關系”考察價值的局限，進入到資產階級“生產關系內部”來考察價值的來源，甚至亞當·斯密還提出了“勞動價值論”，這個轉變開了此后確認生產關系為政治經濟學研究對象的先河。④陳岱孫：《從古典政治經濟學派到馬克思》，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7頁。但令人遺憾的是，古典政治經濟學并沒有徹底完成這個轉變過程，主要原因在于：其一，古典政治經濟學仍然不能擺脫物(商品)的外觀的迷惑。對此，馬克思指出：“把表現在物中的一定的社會生產關系當作這些物本身的物質自然屬性，這是我們在打開隨便一本優秀的經濟學指南時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一種顛倒。”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6頁。在研究資產階級社會內部聯系時，古典政治經濟學只注意于各經濟范疇之間量的關系的分析，而忽略了它們之間的質的社會關系本質。所以馬克思強調：“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根本缺點之一，就是它從來沒有從商品的分析，特別是商品價值的分析中，發現那種正是使價值成為交換價值的價值形式。恰恰是古典政治經濟學派的最優秀的代表人物，像亞當·斯密和李嘉圖，把價值形式看成一種完全無關緊要的東西，或在商品本性之外存在的東西。”①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8-99、55、99、16、622頁。與古典政治經濟學相反，在“凡是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看到物與物之間的關系(商品交換商品)的地方，馬克思都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②《列寧專題文集：論馬克思主義》，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9頁。。從而最終破解了商品(資本)的社會關系本質之謎。其二，古典政治經濟學忽視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最主要的關系，即作為“全部現代社會體系所圍繞旋轉的軸心”的“資本和勞動的關系”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0頁。。雖然古典政治經濟學涉及到了勞動是一切財富的源泉、是一切價值的尺度，但它解釋不了為什么作為“死勞動”的資本會越來越大，而作為“活勞動”的工資卻越來越少，且只靠工資為生的工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窮。在這個矛盾面前，以往的經濟學束手無策，只是寫一些或說一些毫無意義的空話。只有馬克思的《資本論》，通過從分析商品——“資產階級社會的細胞”入手，在揭示出商品的二因素——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基礎上，又進一步揭示出了勞動的兩重性——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從而抓住了“理解政治經濟學的樞紐”④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8-99、55、99、16、622頁。，才探尋了資本增殖的產生過程，并一直追溯到它的勞動根源，最終使“資本和勞動的關系”第一次得到了“科學的說明”(恩格斯語)。其三，雖然古典政治經濟學所涉及的只是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但它卻把這一生產關系當作一般的、普遍的和永恒的自然形式，從而古典政治經濟學不能揭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運動的本質和發展規律。“如果把資產階級生產方式誤認為是社會生產的永恒的自然形式，那就必然會忽略價值形式的特殊性，從而忽略商品形式及其進一步發展——貨幣形式、資本形式等等的特殊性。”⑤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8-99、55、99、16、622頁。為此，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明確指出：資產階級的政治經濟學，把資本主義制度不是看作歷史上過渡的發展階段，而是看作社會生產的絕對的最后的形式。⑥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8-99、55、99、16、622頁。所以，資產階級的經濟學家普遍對資本主義持一種非批判的實證主義態度，認為資本主義是自然的、非歷史的普遍永恒存在。但馬克思卻敏銳地認識到，資產階級的經濟學家對資本主義的這一指認，使資本主義“成了某種完全非歷史的東西”，因而“資產階級關系就被乘機當作社會一般的顛撲不破的自然規律偷偷地塞了進來”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頁。。

馬克思從《哲學的貧困》到《資本論》，對古典政治經濟學提出的根本責難，就是古典政治經濟學對資本主義經濟范疇的非歷史的、永恒的、固定不變的和抽象的闡釋。馬克思認為，只有賦予這些范疇以歷史的性質才能說明和理解它們的相對性和暫時性。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把資本主義生產的條件變成一切生產的永恒的條件，他們沒有看到這些范疇是由歷史決定的，因而是歷史的和暫時的。所以馬克思強調：“古典政治經濟學幾乎接觸到事物的真實狀況，但是沒有自覺地把它表述出來。只要古典政治經濟學附著在資產階級的皮上，它就不可能做到這一點。”⑧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8-99、55、99、16、622頁。而只有馬克思的超越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哲學—政治經濟學”批判，才揭開了罩在在資本主義社會關系上的“神秘面紗”，并證明了其不可避免的滅亡。因此，正是馬克思“最終把資本主義的秘密追蹤到它剝削勞動的詭詐的方式，但是，他做到這點，并不是通過對資本主義的道德譴責，而是通過使用古典政治經濟學和勞動價值理論。他創新了勞動力的概念，并表明勞動力的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之間的差額是可以測量的。他接著把剩余價值與利潤聯系起來”⑨［英］梅格納德·德賽：《馬克思的復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4頁。。

其實，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批判過古典政治經濟學，但那時的批判和在《資本論》里所作的批判之間有著非常重要的差異，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二者之間的差異就在于后者明確提出了“經濟危機現象”。前者的局限就在于缺乏“經濟危機”意義上的批判，因此無論它怎樣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也只能停留于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框架之內。在古典政治經濟學看來，經濟危機不過是例外的反常事態，也被認為是由失敗政策所導致的毫無疑問的后果。而馬克思的超越則在于不把經濟危機看作例外，而把它作為資本主義經濟所無法克服的“固有矛盾”。馬克思的《資本論》之所以比《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進步，就在于后者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批判還停留在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框架內，而前者卻跳出了這一框架，明確提出了“經濟危機現象”。所以，經濟危機這種現象的揭示本身就是對于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批判。[10]［日］柄谷行人：《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70-71頁。經濟危機的揭示表明，資本主義經濟不僅不是物質的，反而是一種幻想形態和虛假觀念。馬克思在從“正常”的經濟學方面去看資本主義經濟的同時，還從“異常”的哲學側面——“抽象力”去觀察。這樣，馬克思就跳出了古典經濟學單純實證主義的視野。馬克思的這種視點體現在《資本論》里，才使得他對古典政治經濟學之根本性批判成為可能。

馬克思在《資本論》里所作的工作，無疑是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有意識的體系化”(=古典政治經濟學)之批判，也是對于“資本主義的內在結構”之照明。①［日］柄谷行人：《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4、12頁。實際上，馬克思的《資本論》從古典政治經濟學那里繼承了許多，以致一些非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學者通常把《資本論》只當作古典政治經濟學的一個“變種”(=追隨者)。②［日］柄谷行人：《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4、12頁。在一定意義上，這種看法是有其道理的。實際上，《資本論》就是馬克思對古典政治經濟學文本的批判性解讀成果。對此，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的《資本論》“在李嘉圖使用利潤這個名詞的地方使用了剩余價值，在李嘉圖使用收入分配這個詞的地方使用了生產關系”③［法］阿爾都塞：《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194-195頁。，是深諳其意的。但是，古典政治經濟學缺失在自我毀滅式的自我發展中實現自我超越的辯證法原則，而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將其與取自古典哲學的革命性辯證法結合了起來。由此，《資本論》才實現了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超越，才使政治經濟學“這門科學發生了真正的革命”(列寧語)。

二、《資本論》對古典哲學的超越

在馬克思的“哲學—政治經濟學批判”視野中，黑格爾以“絕對精神”為代表和主宰的古典哲學，以最抽象的形式表達了最現實的人類狀況——“個人現在受抽象統治”(馬克思語)。可以說，黑格爾哲學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現實最高和最終的理論和意識形態表達。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到《資本論》，馬克思在對“現實—經濟”領域里的古典政治經濟學進行批判和超越的同時，也一直在“思想—哲學”領域里對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古典哲學進行深入的批判和超越。

盧卡奇認為，在馬克思之前，黑格爾是“唯一把古典政治經濟學同哲學問題、辯證法問題聯系在一起的人”，“黑格爾所發展出來的那種特殊形式的辯證法，乃是從他研究資本主義社會問題，研究經濟學問題里生長出來的”④［匈］盧卡奇：《青年黑格爾》(選譯本)，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140頁。。雖然黑格爾還沒有達及后來馬克思對“資本”這一本質規定的充分自覺意識，但在資本主義市民社會中，市場交換原則作為“抽象”成為統治性力量，卻是黑格爾要肯定的東西：“黑格爾像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家那樣，是以他當時形成的關于私有制的永恒性的資產階級的教條主義觀念為出發點的。”⑤［蘇］伊·奧伊澤爾曼主編：《十四——十八世紀辯證法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7頁。對此，馬克思后來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也強調：黑格爾站在現代國民經濟學家的立場上，只看到勞動的積極的方面，而沒有看到它的消極的方面，因為黑格爾唯一知道并承認的勞動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5、9、22頁。可以說，古典政治經濟學反映的資產階級社會的意識形態，通過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以理論的方式展現了出來。對此，當代英國著名馬克思主義學者梅扎羅斯甚至認為：“正如亞當·斯密一樣，黑格爾接受了資本的有利方面，并極其敏銳地將斯密的政治經濟學的主要原則融合到他自身的專橫的哲學概念中。”⑦［英］梅扎羅斯：《超越資本》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頁。而馬克思也認為黑格爾精神哲學在實質上就是資產階級社會的意識形態最充分和最集中的表述，是德國現實中尚不成熟的資產階級等價交換原則“在觀念上的延續”⑧《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5、9、22頁。，而這也正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需要繼續超越的。

應該說，馬克思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特別是馬克思的辯證法與黑格爾的辯證法之間有著內在而深刻的淵源關系，是毫無疑問的。對于這一點，就連馬克思本人都有過明確的指認。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跋”中，馬克思談到自己的辯證法與黑格爾的辯證法的關系時就指出：將近30年以前，自己就批判過黑格爾辯證法的“神秘方面”，“我的辯證方法，從根本上來說，不僅和黑格爾的辯證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但緊接著馬克思又強調，當德國知識界發號施令的模仿者們把黑格爾當作一條“死狗”時，自己卻公開承認“是這位大思想家的學生”，并且在關于“價值理論”的一章中，有些地方“甚至賣弄起黑格爾特有的表達方式”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5、9、22頁。。也正是基于此，列寧才在《哲學筆記》中指出：不鉆研和不理解黑格爾的全部邏輯學，就不能完全理解馬克思的《資本論》，特別是它的第一章。①列寧：《哲學筆記》，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51、149頁。而海德格爾甚至也說過“沒有黑格爾，馬克思是不可能改變世界的”話②［法］費迪耶等：《晚期海德格爾的三天討論班紀要》，《哲學譯叢》2001年第3期。。但馬克思在不斷賦予黑格爾哲學最高榮耀的同時，更是明確宣稱要放棄、摧毀和取代黑格爾哲學，即完全告別(揚棄)德國古典“哲學”的世界。

概括來說，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相關手稿中對黑格爾哲學的揚棄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其一，正是黑格爾全能的、所向披靡的“絕對精神”，轉變為了馬克思的“人類勞動”。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強調“要考察的是專屬于人的那種形式的勞動”，而這一“勞動”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③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07-208頁。。這實際上也就是變“精神主體”為“勞動主體”的過程。《資本論》通過對人類勞動“兩重性”——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的劃分，深刻揭示出了資本增殖及獲取剩余價值的根源。所以，正是“在勞動這個社會的深層礦井中探索了資本家致富的源泉”④［德］梅林：《馬克思傳》，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74頁。，馬克思才使哲學從天國降到塵世，從而為《資本論》提供了超越古典哲學的現實性基礎原則，并且為其學說提供了革命強力和信心——“勞動的社會化”敲響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剝奪者就要被剝奪了。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恩格斯才強調：“德國的工人運動是德國古典哲學的繼承者。”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13頁。其二，黑格爾無所不包的“辯證法”，作為一種基本結構模式運用于馬克思的《資本論》，按照黑格爾的辯證法來思考已經構成的內容，闡釋社會矛盾發展和社會形態演變，并且也部分充當了馬克思資本批判的邏輯語言。對此，馬克思自己也承認：“黑格爾的辯證法是一切辯證法的基本形式，但是，只有在剝去它的神秘的形式之后才是這樣，而這恰好就是我的方法的特點。”⑥《馬克思恩格斯〈資本論〉書信集》，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254頁。剝去黑格爾辯證法的“神秘形式”，正是馬克思《資本論》所完成的工作。所以列寧認為，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把黑格爾辯證法的合理形式運用于政治經濟學”⑦列寧：《哲學筆記》，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51、149頁。。而恩格斯更是明確指出：馬克思的功績就在于“第一個把已經被遺忘的辯證方法、它和黑格爾辯證法的聯系以及差別重新提到人們面前，同時在《資本論》中把這個方法應用到一種經驗科學即政治經濟學的事實上去。他獲得了成功，以致德國現代的經濟學派只是由于借口批判馬克思而抄襲馬克思(還常常抄襲錯)，才勝過了庸俗的自由貿易派”⑧《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40-441頁。。其三，黑格爾的“國家理念”作為一個自由原則的“倫理實體”，被馬克思應用于《資本論》中，讓它轉變成了“以每一個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為基本原則”的“自由王國”。“自由王國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于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這個領域內的自由只能是：“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是讓它作為一種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因此，“在這個必然王國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真正的自由王國，就開始了”⑨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28-929頁。。這樣，最樸素也是最激動人心的共產主義觀念就到來了。恰恰是黑格爾的連接——共產主義作為哲學上的“絕對”，就成了黑格爾國家原則的進一步凈化和潤色。[10]［英］伯爾基：《馬克思主義的起源》，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92-93頁。可以說，通過《資本論》的研究，馬克思在古典政治經濟學和經驗主義歷史學占統治地位的英國，重新發現和超越了黑格爾。而且他比曾經激烈批判黑格爾的時期更從根本上對之進行了“批判”。因此，以《資本論——政治經濟學批判》命名的這部巨著，實際上也可以命名為《資本論——黑格爾法哲學批判》。[11]［日］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康德與馬克思》，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第119頁。在此意義上，我們確實又可以說馬克思的全部功績就在于使李嘉圖黑格爾化。

阿爾都塞通過“讀”《資本論》，真正深刻領會和認識到了馬克思超越古典哲學的獨特“革命”：我們所繼承的哲學，偉大的古典哲學傳統，由于馬克思突然間引起的那場不可捉摸的、近乎無形的遭遇戰的沖擊，已經在根本上(并在其所有意圖方面)受到了動搖。然而這一點從未以直接的哲學話語形式出現，完全相反：它出現在《資本論》那樣的文本形式中。換言之，那不是一種“哲學的”文本，而是一種用以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并通過它，對各種社會形態的結構)進行考察的文本——這正是在《資本論》中表述出來的東西。①陳越編：《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6-227頁。也就是說，馬克思哲學存在著，卻又從來沒有被當作“哲學”來生產。馬克思接受了哲學的塑造，卻又拒絕從事純哲學寫作，但他依然在《資本論》的寫作中實踐了他從未寫過的“哲學”，并開創了一條異于西方哲學史的哲學發展新道路。

三、《資本論》的哲學史意義

《資本論》既是偉大的經濟學著作，也是偉大的哲學著作。馬克思《資本論》的主要課題在于：通過對價值形態之顯微鏡性闡釋，來打破與經濟學或貨幣經濟的歷史一樣有歷史的、古老的“偏見”。而正是在所謂細微的東西里，才包含著貨幣形態的謎，細微的差異才是本質性的差異——或者說，恰恰在此處，才存在著馬克思與古典政治經濟學或黑格爾之間的“差異”②［日］柄谷行人：《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15、41頁。。也就是說，之前理論家們將哲學和經濟學作為單獨的學科來處理，而現在馬克思則將兩者很好地結合了起來：既借鑒辯證法超越古典經濟學，又利用經濟分析超越古典哲學。《資本論》成了“經濟學語境中的哲學話語”(張一兵語)，而馬克思則成了“一個變成經濟學家的黑格爾，一個變成社會主義者的李嘉圖”(拉薩爾語)。但《資本論》的經濟學是“顯性的存在”，而其哲學卻是“隱性的存在”。《資本論》的哲學，實際上就是馬克思自己所說的分析經濟形式，既不能用“顯微鏡”，也不能用“化學試劑”，二者都必須用“抽象力”——辯證法來代替。③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20、683頁。也正因如此，馬克思才認可俄國學者考夫曼對自己《資本論》方法的指認：我的研究方法是嚴格的實在論的，而敘述方法不幸是德國辯證法的。④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20、683頁。而正是在此意義上，列寧才強調：雖說馬克思沒有遺留下“邏輯”(大寫字母的)，但他遺留下《資本論》的邏輯，應當充分地利用這種邏輯來解決當前的問題。在《資本論》中，唯物主義的邏輯、辯證法和認識論(不必要三個詞：它們是同一個東西)都應用于一門科學，而唯物主義則從黑格爾那里吸取了全部有價值的東西，并且向前推進了這些有價值的東西。⑤列寧：《哲學筆記》，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0頁。馬克思哲學的存在本身只是以實踐的狀態存在于分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科學實踐即《資本論》中，存在于工人運動史上的經濟實踐和政治實踐中。我們可以讀到馬克思真正哲學的地方就是他的主要著作《資本論》。⑥［法］阿爾都塞：《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24、80-81、101頁。所以說，《資本論》就是馬克思哲學的科學實踐和理論表征。

按照阿爾都塞的理解，對馬克思的《資本論》應該進行“雙重閱讀”：既借助馬克思主義哲學來閱讀《資本論》，又應該在《資本論》中讀出馬克思主義哲學。如果這種雙重閱讀是必要的和有成效的，那么我們就有可能在這種閱讀中認識到馬克思的科學發現所包含的這一哲學革命的本質：一次開創了全新的哲學思維方式的革命。⑦［法］阿爾都塞：《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24、80-81、101頁。正是《資本論》的這一哲學革命，使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視域中開辟了一條既不同于古典政治經濟學也不同于古典哲學的新通道。馬克思的《資本論》不是為資本主義唱贊歌——決不用玫瑰色描繪資本家，而是運用哲學(抽象力)，抽象(還原)出資本的全部現實生活關系，對現存的一切進行無情的批判，從而推翻“抽象”奴役人的一切關系，“為一個更高級的、以每一個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為基本原則的社會形式建立現實基礎”⑧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20、683頁。。所以，馬克思的《資本論》在根本上就是“人類自由解放的辯證法”。對此，當代英國學者認為馬克思的《資本論》發現了摧毀資本主義的道路，它“以像黑格爾解釋世界同樣深刻的方式，完成了解釋(理解)資本主義的哲學任務”⑨［英］梅格納德·德賽：《馬克思的復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5頁。。在此意義上，阿爾都塞通過閱讀《資本論》也得出：馬克思的全部功績就在于使李嘉圖黑格爾化、辯證法化。⑩［法］阿爾都塞：《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24、80-81、101頁。也就是說，《資本論》按照黑格爾的辯證法來思考已經形成的資本主義社會“個人現在受抽象統治”的本質。說到底，《資本論》不僅是貫穿著“對現存的一切進行無情的批判”的辯證法，而且是變革了“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全部的“獨立的哲學”。正是馬克思的《資本論》，使得“凡是對于貨幣形態以及根據貨幣形態而展開的思考所進行的批判，都化為對于一切形而上學的批判”[11]［日］柄谷行人：《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15、41頁。。列寧強調：“哲學史和社會科學史都十分清楚地表明：馬克思主義同‘宗派主義’毫無相似之處，它絕不是離開世界文明發展大道而產生的一種故步自封、僵化不變的學說。恰恰相反，馬克思的全部天才正是在于他回答了人類先進思想已經提出的種種問題。他的學說的產生正是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社會主義極偉大的代表人物的學說的直接繼續。”①《列寧專題文集：論馬克思主義》，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67頁。《資本論》對資本主義的“哲學—政治經濟學”批判，就是建立在馬克思前所未有地汲取了古典哲學三大主要傳統——古希臘城邦典范、希伯來先知和德國的觀念論的基礎上。②［美］麥卡錫：《馬克思與古人》，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328頁。因此，馬克思的《資本論》與其說是一門關于政治經濟學的科學，毋寧說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對資本的“哲學—政治經濟學”批判以及與此相聯的要求社會革命的政治實踐。《資本論》包含著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和古典哲學各不相同但又相互關聯的七種批判：規范批判、內在批判、拜物教批判、政治經濟學批判、辯證批判、歷史批判以及作為危機理論的批判。③［美］麥卡錫：《馬克思與古人》，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328頁。所以，雖然馬克思的這些批判沒有以哲學固有的領域里的方式來表達，但是，《資本論》還是孕育著對于以往“哲學史”總體之批判。④［日］柄谷行人：《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72頁。在此基礎上，我們完全可以說《資本論》就是馬克思的“哲學全書”，它扭轉了西方哲學史的觀念論傳統，開辟了哲學發展的新方向。

正是通過《資本論》的“哲學—政治經濟學”批判，馬克思“從把囿于理論闡釋的思考的優先中解脫出來，邁入了歷史的、政治的活動”⑤［美］漢娜·阿倫特：《馬克思與西方政治思想傳統》，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頁。。也就是說，馬克思的《資本論》通過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和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古典哲學以及以往一切舊哲學的批判，真正把捉到了“新唯物主義”哲學的徹底批判本性，“把對資本世界本身的原理的批判同對近代以來的西方哲學傳統的批判內在關聯起來”⑥吳曉明、王德峰：《馬克思的哲學革命及其當代意義》，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頁。，從而徹底終結和顛覆了整個“解釋世界”的西方哲學傳統，開創了自己獨特的“改變世界”的新哲學。正是在此意義上，羅素認為：“把馬克思純粹當一個哲學家來看，他有嚴重的缺點。他過于崇尚實際，過分全神貫注在他那個時代的問題上。他的眼界局限于我們的這個星球，在這個星球范圍之內，又局限于人類。”⑦［英］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343頁。實際上，這是對馬克思新哲學不同于舊哲學并且超越了舊哲學傳統的另一種形式的贊揚。所以說，本質意義上的對西方哲學傳統的批判和超越，要是沒有馬克思的《資本論》——“哲學—政治經濟學”批判這一維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而對資本主義的“哲學—政治經濟學”批判，正是馬克思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到《資本論》的終生事業。

海德格爾晚期曾指出：當今的“哲學”滿足于跟在科學后面亦步亦趨，這種哲學誤解了這個時代的兩重獨特現實——經濟發展與這種發展所需要的架構。而馬克思卻懂得這“雙重現實”⑧［法］費迪耶等：《晚期海德格爾的三天討論班紀要》，《哲學譯叢》2001年第3期。。在此意義上，《資本論》正是對“經濟發展”——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實證主義與這種發展所需要的“架構”——古典哲學的觀念論這一“雙重現實”的揭示和超越。所以，《資本論》不僅是馬克思一生中最重要的經濟學著作，而且也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偉大思想寶庫。《資本論》表明，離開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研究，離開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深入解剖，就不可能有馬克思哲學的產生和發展；而沒有馬克思哲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指導，也就不可能實現在政治經濟學領域的革命。馬克思的《資本論》正是把歷史唯物主義應用于價值、價格和利潤這些“神秘東西”的產物。而《資本論》作為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的系統研究，自然也成為運用科學世界觀和方法論、豐富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偉大著作。正如列寧所言：“自從《資本論》問世以來，唯物主義歷史觀已經不是假設，而是科學地證明了的原理。”⑨《列寧專題文集：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3頁。正是這一原理敲響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剝奪者就要被剝奪了。在這一意義上，《資本論》無疑是“向資產者腦袋發射的最厲害的炮彈”(馬克思語)，這一炮彈“最后在理論方面給資產階級一個使它永遠翻不了身的打擊”[10]《馬克思恩格斯〈資本論〉書信集》，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189頁。。

所以說，馬克思的《資本論》既超越了作為“非批判的實證主義”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又超越了作為“非批判的唯心主義”的古典哲學，而一躍成為了“批判的實證主義”的“新唯物主義”哲學。而正是《資本論》的這一雙重批判和超越，扭轉了西方哲學史的觀念論傳統，開辟了哲學特別是馬克思新唯物主義哲學“現實化”的新向度和新視野，具有獨特而深刻的哲學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