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圣傳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在中國美學史版圖中,呂熒是一位有著極高理論素養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和美學家。尤其是在20世紀50年代“美學大討論”中,他不僅針對蔡儀“美是典型”的觀點進行了駁難,率先發動了批判的引擎,還在隨后與蔡儀、朱光潛等人的來回論辯中形成了自己“美是社會意識”的獨特美學思想。論及呂熒,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胡風事件”以及“美學大討論”中與高爾泰雙峰并舉的“主觀派”。但事實上,在美學論辯中,盡管呂熒與高爾泰在邏輯起點上均持“主觀”論調,卻因依循的理論資源不同,因而當深入“美—美感”問題的闡發中時,兩人便發生了對立。呂熒在美學討論中仍延續著20世紀40年代關于“詩”與“真”的現實主義文藝思想,并將這種“真實性”立為“最高的美學規范”。*呂熒:《旗——讀法捷耶夫的〈青年近衛軍〉》,載《呂熒文藝美學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389-390頁。正是這種“求真”與“求美”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精神鑄型了他整個的理論品格和學術個性。然而,作為科學認識的“真”與價值需要的“美”顯然不在同一層面內。這種知識話語的求真理想在“主觀即唯心即反動”的意識形態話語建構要求下,最終致使呂熒在論爭中顯露出無法自控的美學矛盾——游移于“主觀”與“客觀”之間。這種學理上的雙向振擺,只要通過與蔡儀、朱光潛、高爾泰三位美學家的相互駁難與參照,便可一覽無遺。
“美學大討論”中,蔡儀與呂熒在氣勢洶洶的相互批判中頗有“不共戴天”之仇。然而,在各種代表性美學觀點中,與蔡儀美學最為“密切”的無疑正是呂熒。撇開細微論點上的差異,呂熒因在哲學認識論的路線上與蔡儀執手與共,且均遵奉列寧的《唯物主義與經驗批判主義》,這就使得兩人在邏輯起點上具有了共同的哲學基礎。當朱光潛嚴厲斥責眾人“不加分析地套用列寧的反映論”*朱光潛:《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一》,載《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三集),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14頁。時,正是呂熒與蔡儀攜手反駁,在堅守唯物反映論的戰線上予以朱光潛強烈反擊。蔡儀與呂熒,在“客觀典型”與“主觀觀念”的論調中似乎各執一端,但在理論內核上卻殊途同歸。理據有三:
其一,盡管論美的出發點不同,但理論的落腳點卻一致。蔡儀主張“從現實的美入手”,切入點在“客觀的現實事物”[注]可參蔡儀:《新美學》,群益出版社1951年版,第27、52頁。;呂熒則主張從“人的觀念”出發,切入點在“現實生活”[注]可參呂熒:《美學問題——兼評蔡儀教授的“新美學”》,載《美學書懷》,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5-6頁。。前者的邏輯重點在“物”,后者的關注重心卻在“人”。這是蔡儀與呂熒美學思想最為根本的分歧,也是兩人相互駁難的歷史起因。然而,美學起點上的分歧卻并不意味著結論的背反。請看蔡儀與呂熒相互責難的美學辯論后所得出的結論,何其相似。就呂熒“美是觀念論”,蔡儀反駁說:“美是客觀現實產生的,它的決定者,它的標準,都是客觀現實。要之,我們所謂客觀事物的美是由客觀現實決定的,不是由主觀的觀念決定的。”[注]蔡儀:《批判呂熒的美是觀念之說的反馬克思主義本質——論美學上的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根本分歧》,載《唯心主義美學批判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0頁。對此,呂熒同樣答復說:“我的研究結果為:美是人的觀念,不是物的屬性。人的觀念是主觀的,但是它是客觀決定的主觀,人的社會生活,社會存在決定的社會意識。在這一意義上它有客觀性。”[注]呂熒:《再論美學問題——答蔡儀教授》,載《美學書懷》,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113、117頁。其實,在《美是什么》一文中,針對“讀者來信”中“唯心主義”的質疑,呂熒便有著明確回答:“美的觀念(即審美觀),一如任何第二性現象的觀念,它是第一性現象的反映,是由客觀所決定的主觀。”[注]呂熒:《美是什么》,載《美學書懷》,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41頁。很明顯,蔡儀的邏輯思路從客觀事物出發,得出美在于客觀現實本身;而呂熒雖從人的觀念、意識出發,否認美是事物的固有屬性,主張從現實生活中去看出美,但他又把“主觀的”觀念看成是社會存在的反映,因而導致其美學的最終歸宿同樣是“客觀的”。這種由“主觀”到“客觀”的論辯邏輯:一方面受“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哲學認識論思維方法所限;另一方面則在于知識分子在“求真”路線上的科學探索,即美學的“知識話語”在政治意識形態壓力下,為迎合“意識形態話語”需求下的“客觀”與“唯物”而表現出的話語扭曲與知識變形。
其二,盡管論美的主張不同,但理論的學理依據卻一致。其實,呂熒與蔡儀不僅在出發點上涇渭分明,在許多理論主張上也頗為對立。如:蔡儀主張“美是典型,典型即美”,批判“由主觀意識去考察美”等論調;呂熒則明確反對“美是典型”,主張“美并不是固定的”、“是人的一種觀念”,應從“社會生活”出發去考察美。這樣兩種幾乎“對立性”的美學論點,為何偏偏卻走向了“同一性”的美學歸途呢?根本原因除意識形態的話語要求外,更在于共同遵守的方法論指南——哲學認識論。蔡儀與呂熒作為40年代的美學家,都嚴格遵循著“馬克思—列寧—斯大林”的唯物主義反映論路線,尤其是遵奉列寧《唯物主義與經驗批判主義》作為真理指南。這種從“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出發的哲學路線運用到美學學科上,縱使呂熒再想強調人的“意識”、“觀念”等主觀性要素在美學活動中的重要性,他最后也只能補充說任何的社會意識都是第二性的,是社會存在的反映。因而最終與蔡儀在觀點的對峙中走到一起。
其三,在反擊“同敵”朱光潛的方式上,立場、觀點、路線如出一轍。朱光潛發表《我的文藝思想的反動性》這一“自我批判”后,美學觀點也由1949年前的“形象直覺論”置換成了“主客觀統一論”,并希望通過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轉變完成身份認同藉此重獲話語權。但在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蔡儀和呂熒看來,朱光潛基于“物甲—物乙”基礎上的“主客觀統一論”無疑仍是“唯心主義的”。(1)先看蔡儀的批判。蔡儀認為,朱光潛區分審美與科學反映形式的區別自己也是承認的,但“無論前者或后者,如果是正確的反映,它的內容就是客觀的;如果所反映的是所謂‘夾雜著主觀成分的物’,就是歪曲的反映”,因為現實主義藝術要求就是“真實地反映現實”,“藝術的內容是現實的真實,不是主觀臆造”。[注]蔡儀:《朱光潛美學思想舊貨的新裝》,載《唯心主義美學批判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14頁。(2)再看呂熒的批判。呂熒認為,唯物主義者看來物就是物,“當客觀存在的物的形象為人的感覺所反映”時,“這物的映象,仍然是同樣的物的形象,并不是‘夾雜著人的主觀成分的物’了”,如果這種物的形象“因為‘夾雜著人的主觀成分’而成為另一個‘物’(‘物乙’)”,那么“物乙”也就因人而異而使得“物的客觀存在的真實的形象、形態的認識”成為不可能,“一切的科學也就是不可能的了”。[注]呂熒:《美學論原——答朱光潛》,載《呂熒文藝美學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449頁。十分明顯,無論是蔡儀還是呂熒,都是從現實主義“客觀真理”出發,要求人的意識和觀念必須反映現實“真實”,進而揭示客觀的科學規律,這是呂熒與蔡儀美學信奉的路線方針,也是兩人共同的美學立場和原則。因朱光潛傾心西學多年,其美學的思維邏輯仍是心理學美學的路向,重視人的意識情感,而這種以人的審美經驗活動為樞紐的美學路線無疑是與由“物”到“人”的唯物反映論恰相背離的。這就是呂熒與蔡儀根本無法與之“共事”而要嚴加責難的理由。
表面看來,呂熒基于“觀念論”的“社會意識說”美學與蔡儀基于“美即典型,典型即美”的“客觀典型說”美學在“美的本質”路線上各執一端、針鋒相對,但因兩人均謹守哲學路線上的唯物反映論,因而在“客觀真理”的美學追思中終究殊途而同歸。
如果說呂熒與蔡儀因持唯物反映論的哲學原則而實屬同一美學陣營,那么,呂熒與朱光潛,則在“主觀性”的理論維度上蘊含著千絲萬縷的美學關聯。當我們細察朱光潛與呂熒在“物乙”與“美是觀念”等核心問題上的相互批判與責難時,仍未免深感同室操戈之痛。
呂熒說:“對于美的看法,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相同的。同是一個東西,有的人會認為美,有的人卻認為不美;甚至于同一個人,他對美的看法在生活過程中也會發生變化,原先認為美的,后來會認為不美;原先認為不美的,后來會認為美。所以美是物在人的主觀中的反映,是一種觀念。”[注]呂熒:《美學問題——兼評蔡儀教授的〈新美學〉》,載四川省社科院文學所編《中國當代美學論文選1953—1957》(第一集),重慶出版社1984年版,第5頁。無論呂熒自己是否承認或自覺意識到,這種美在人的頭腦中的“主觀的”反映不正是在強調人的“審美意識”的重要性嗎?這顯然就是“主觀性”的看法。正如當時有人立即反駁所說的:“既然美是存在于人的主觀頭腦中,那么即使呂熒聲明說:美的觀點、美的意識是‘社會生活的反映’,但是這實際上還是抽調了意識所賴以反映的客觀內容,而叫人從意識、觀念、主觀中去找尋美。這不是唯心論又是什么呢?”[注]余素紡、梁水臺:《美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評呂熒的美學觀點》,載《美學問題討論集》(第四集),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20頁。
呂熒在“主觀性”論調下硬要為自己貼上“唯物主義”的標簽,并想盡辦法證明自己的“客觀性”。這種理論觀點上的焦灼,從朱光潛先生的批評中可洞悉一切:“呂熒的全部美學只有這樣幾句話:‘美的觀念’就是美,就是美的原因,也就是美的結果;美又是第二性的,又不是第二性的;美感只是快感,審美要靠理性判斷。呂熒何以走到這樣自相矛盾的死胡同里呢?我看原因很簡單。他的基本論點只有一個:‘美是人的一種觀念’,這樣的提法的主觀唯心主義的色彩太刺眼了,于是他想盡方法來遮掩。一種方法是偷梁換柱,用‘社會意識形態’來裝飾他所謂‘觀念’,另一種方法是騎墻,他又要迎合流行的機械唯物主義的看法,說美仍然是客觀存在的,他忘記了就在這同一篇文章中他已經一再否定了美的客觀存在。”[注]朱光潛:《美就是美的觀念嗎?——評呂熒先生的美學觀點》,載《美學問題討論集》(第四集),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31-32頁。
如朱光潛的批評所指出:盡管美學觀點與所持的理論依據在呂熒美學體系中產生了矛盾和分裂,但正是這種理論上“不自覺”的帶有主體意識的“觀念性”主張反而使得呂熒美學具有了時代急缺的閃光點。僅在這一維度上,朱光潛也頗為認同:“這種‘美的觀念’倒是社會意識形態總和中的一部分,也就是說,它是一定歷史條件下的世界觀和階級意識決定的。呂熒模糊地認識到社會意識形態對于美的重要性,他的這一點好處我們是應該承認的。”[注]朱光潛:《美就是美的觀念嗎?——評呂熒先生的美學觀點》,載《美學問題討論集》(第四集),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26頁。但朱光潛在認同呂熒“觀念說”在“社會意識形態”這一層面上的合理性時,他又接著從“意識”取代“存在”、即“觀念”取代“美”這一唯物主義的路線上給予了棒喝:“這種‘美的觀念’是否就等于‘美’呢?說二者相等,就無異于說‘花的觀念’就等于‘花’。誰也可以看出,這是徹頭徹尾的主觀唯心主義。盡管你承認‘花的觀念’由客觀決定,這也不能挽救你,使你擺脫唯心主義,因為你必將肯定了意識(美的觀念)就是存在(美),把觀念代替了存在。”[注]朱光潛:《美就是美的觀念嗎?——評呂熒先生的美學觀點》,載《美學問題討論集》(第四集),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27頁。
應該說,當朱光潛作出這樣一種學理判斷時,即已表明了朱先生唯物主義的立場,他是要反對脫離“社會存在”而從人的“主觀意識”去談美的“唯心主義”的路線傾向。從朱先生自身美學觀點由“形相直覺”到“主客觀統一”的轉折中也反映出他竭力摘下“‘唯心主義’帽子”轉向馬克思唯物主義的決心。但是,不僅曾幾何時朱先生自己在《文藝心理學》中反復表達著美是“心借物的形象來表現情趣”、“凡美都要經過心靈的創造”、“美就是情趣意象化或意象情趣化時心中所覺到的‘恰好’的快感”[注]朱光潛:《文藝心理學》,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40-141頁。等等與呂熒“觀念說”論點極為一致的“主觀論”思想。即使在“物甲—物乙”說中,也仍未完全脫盡這種思想的殘留。請看蔡儀對朱光潛的批判:“朱先生的所謂‘物’、‘物本身’就是‘自在的物’,所謂‘物的形象’、‘夾雜著人的主觀成分的物’就是主觀意識,然而朱先生不稱前者為‘自在的物’,卻稱為‘自然物’,不稱后者為主觀意識,卻稱為‘社會的物’,雖然頗費心機,卻是徒致理論的混亂,不僅不能掩飾他的主觀唯心主義,反而更暴露了他的主觀唯心主義的純然獨斷論的特點。”[注]蔡儀:《朱光潛的美學思想為什么是主觀唯心主義的?》,載《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三集),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226-227頁。呂熒對朱光潛“物甲—物乙”說也同樣指責道:“朱光潛教授所說的‘物的形象’不是客觀的物的表象,而是主觀的‘反映了現實或者表現了思想情感’的‘藝術形象’,即以物為心、以心造物的產品;所以他所說的‘反映現實’,只是主觀的生產創造的結果,主觀的思想情感的表現,不是現實的如實的反映。”[注]呂熒:《美學論原——答朱光潛教授》,載《呂熒文藝美學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457-478頁。
從以上分析可知:朱光潛批判呂熒“美是觀念”之說的“唯心主義”論據與蔡儀及呂熒批判朱光潛本人的理論根據是一致的,批評的切入點均是認為呂熒(朱光潛)在強調人的“主觀意識”層面脫離了“社會存在”而墮入“唯心主義”的泥淖中。朱光潛因急于摘掉“唯心主義”帽子完成身份立場上的政治認同,不惜煞費苦心地在學術與政治的“夾縫”中用主流美學話語以及主流方法論曲折地闡發自己的美學思想,并在“主客觀統一”的美學“新論”中延續著自己過去心理學美學路線上的知識話語。
朱光潛與呂熒,盡管兩人在美學建構的方法論層面上有著本質的區別,但就強調審美過程中人的“主觀意識”這一知識性論點上,他們是極為一致的。只可惜,在“唯物主義”成為主流話語的意識形態壓力下,他們不惜同室操戈、相互指責與批判,以凸顯自己的身份立場,借以維護自身理論話語的合法性。
呂熒、高爾泰均因不滿于蔡儀機械唯物主義的“客觀典型論”,才相繼提出了“美是觀念”及“美即美感”的理論命題。盡管在美的“主觀性”框架下呂熒、高爾泰似乎結成了“主觀派”聯盟,但除此之外,兩人的美學思想在研究路徑和思維理路上均存在著根本性差異,在美感問題上甚至持截然相反的理論主張。因此,當我們重估“主觀論”美學時,就不得不重視和厘清這些觀點的分歧,辯證地看到呂熒高爾泰美學思想的同中之“異”。
其一,他們截取的馬克思主義思想資源各不相同,因而對“美的本質”的理解也不同。呂熒從列寧《哲學筆記》中的“觀念,即真理論”以及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出發,認為“主觀性”的觀念仍是“客觀存在的現象”而“由社會存在決定”。這也是呂熒明明提倡“觀念說”卻反復堅稱自己是“唯物主義”的學理原因。高爾泰是“美學大討論”中引用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最少的美學家,他對美的闡發更多的是一種“詩性”的“感悟”,但在為數不多的引用中,他汲取的理論資源恰恰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闡明的“自然人化”思想。因此,高爾泰能夠打破“存在決定意識”的律條,從“人”自身出發去思考美學,在“客觀存在”的對立面將人的“主觀性”堅持徹底斬絕。
其二,從“生活”與“心靈”論證“美的本質”的邏輯出發點不同。呂熒受“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影響,仍從“社會生活”出發去論證“美的觀念”,認為美“是客觀的存在現象”,但又“并不是離開社會和生活的抽象的客觀的存在的現象”[注]呂熒:《美學問題》,載《呂熒文藝美學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416頁。,而是社會生活的反映;高爾泰則從“自然的人化”出發高度重視“人”的作用,從人的審美心理結構、人的心靈去論證美,進而得出“美,只要人感受到它,它就存在,不被人感受到,它就不存在”[注]高爾太:《論美》,載《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二集),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134頁。。從“生活”出發論證“美”以及從“心靈”出發論證“美”的路徑差異,就是兩者搭建“主觀論”美學在邏輯起點上的學理分歧。
其三,對“美感問題”的闡發路徑不同。呂熒認為美感因“外物作用于我們的感官引起的”,“美的認識必須經過感性階段——美感”,但無論是美的概念還是美感,都是客觀現實的反映,直接由生活決定。因此,呂熒對美感的思考邏輯遵循著由“社會生活→美感→美的觀念”這一感性上升到理性的認識過程;高爾泰則認為“美產生于美感”,“美感大于美”,“不被感受的美,就不成其為美”,物只是“美的”物象,是“引起美感的條件”,離開了人的感受美就不存在,美感從根本上講就是“人的一種本質能力,是一種歷史地發展了的人的自然的生命力”,它源自于以情感為中介的沉淀著歷史文化內容的主體心理結構。[注]高爾泰:《美是自由的象征》,載《論美》,甘肅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8-51頁。在這一思考向度上,高爾泰遵循的則是由“歷史文化心理結構→美感→美”這一美的求索歷程。
此外,因哲學路徑上的理據差異,呂熒、高爾泰在對美的“客觀性”理解以及“美學評價”的尺度上也不甚相同。高爾泰“美即美感說”在某種程度上即是朱光潛1949年前“直覺論”美學的“余韻回音”。高爾泰不僅認為“美是一種創造”,甚至將美的“主體性”進一步推向了極致,指出美感的“絕對性”[注]高爾太:《論美感的絕對性》,載《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三集),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388頁。。這種觀點恰恰正是呂熒所要批判的,他將心物“統一于人的主觀的精神之中”[注]呂熒:《美學論原——答朱光潛教授》,載《呂熒文藝美學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471頁。視為形式主義的唯心主義。呂熒因扎根于現實的生活土壤,主張從人的生活理想出發追尋美,因此當他提倡“美是人對物的觀感和評價”時他所依據的也是“人對事物進行判斷或評價中形成的關于客觀世界客觀事物的美的概念和觀念”[注]呂熒:《再論美學問題——答蔡儀教授》,載《呂熒文藝美學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504頁。,而高爾泰則明確將之定位于主觀地人的“意識世界”,認為“‘美’是人對事物自發的評價”,“沒有了人,就沒有了價值觀念”,“所謂主觀地,只是人們自覺地運用自己的意識,去認識世界”,[注]高爾太:《論美》,載《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二集),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138頁。美只屬于“能感受到它的人們”,它發源于人的心中。[注]高爾太:《論美感的絕對性》,載《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三集),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394頁。
通過對呂熒與蔡儀、朱光潛、高爾泰三位美學家思想的清理與比較,我們已經可以對“美學大討論”時期的呂熒美學思想作出這樣一個簡明扼要的歷史再評價:呂熒美學思想在人的“觀念”與“意識”的脈絡線索上隱隱閃爍著20世紀50年代“美學大討論”中極為缺失的“主體性”傾向,散射出朦朧的“審美意識”的現代性覺醒,這也是呂熒與高爾泰美學之所以在當時被人們同歸為“主觀派”的歷史因由;遺憾的是,盡管呂熒從批判蔡儀“見物不見人”的“客觀典型論”入手,試圖重新賦予美的“人”的現代性主體意涵,進而提出了“美是人的一種觀念”、“美是社會意識”的論點,但他從“真”與“詩”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客觀真理”出發,又將“美”理解成客觀生活“真理式”的本質反映,進而在哲學認識論層面上取消了作為人文學科的美學的價值論內涵,取消了人的審美情感活動,造成了審美活動與邏輯認識的思維混淆。客觀的“真”與感性的“美”的邏輯等同也扼殺了美學的感性學內涵及其價值學特性,因而最終返歸到了蔡儀美學的路徑上。這也是呂熒與高爾泰在美學內核的分歧中不可同歸為“主觀派”而等同視之并急需在當下美學學術史研究中得到梳理與廓清的關鍵。
總的來說,呂熒美學思想之所以呈現出這種在“主觀”“觀念意識”與“客觀”“唯物反映”之間來回拉鋸、左右搖擺,且自始至終難于掙脫的內在學理矛盾,其癥結:既是特定歷史條件下單一性的唯物反映論思維模式的局限所致,又是特殊時代學術語境中科學探索上“知識話語”的求真理想與“意識形態話語”的建構要求發生了對抗與沖突,進而呈現出美學話語上的糾纏、游移與振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