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崇科
(中山大學 亞太研究院,廣東 廣州 510275)
毋庸諱言,《野草》意義指向的復雜性和狂歡性(自我、社會、哲理、文字本意等繁復交織)意味著以任何單向的思想/說辭進行貫穿和統攝此書的捉襟見肘、左右支絀;但同時,反過來,這又意味著我們必須以更開放的心態不斷接納和實驗新的合理的詮釋嘗試,惟其如此,《野草》的厚度和魅力才可以真正和長期彰顯。同樣,《野草》集子中不無爭議的名篇《好的故事》的解讀亦該如此。
瀏覽《好的故事》的有關研究,從意義的闡釋層面看,大致可分為三種:
第一,以“好的故事”入世,寫美麗風景并對抗昏黑的夜與絕望。如李何林先生判斷它為“一篇寫景的抒情文”*李何林:《魯迅〈野草〉注解》,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0頁。,有點籠統。李國濤也把它視為具有象征意義的風景——“夢中之景”*李國濤:《〈野草〉藝術談》,山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5頁。書寫。閔抗生就指出,“也許正是為了從那怕在歡樂時也難以擺脫的憂傷中擺脫,從‘夢’中走出, 魯迅才寫了《好的故事》,告訴背負著沉重的黑暗的中國讀者:永遠不要忘記周圍正是‘昏沉的夜’,不要墜入‘夢’中,而要從‘夢’中醒來,掙扎,奮起,抗爭!”*閔抗生:《〈好的故事〉與〈蔚藍的國〉比較賞析》,《名作欣賞》1984年第2期。而李歐梵則指出詩人的自由聯想擴展到更加虛幻的領域,《好的故事》可謂魯迅夢魘式的《野草》集子中唯一的好夢。*Leo Ou-fan Lee, Voices from the Iron House: A Study of Lu Xun 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95.同樣,孫玉石先生也持類似觀點:“他用《好的故事》中的美麗夢境,與‘昏暗的夜’象征的社會現實的對立,寫出自己當時存在于意識深處的‘作絕望的抗戰’的心境。”*孫玉石:《現實的與哲學的(連載六)》,《魯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6期。陳安湖也持“美的人和美的事”與昏沉黑夜的對立性觀點。*具體可參陳安湖:《〈野草〉釋義》,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4頁。而李玉明視之為一種“心靈上的‘回鄉’”*李玉明:《“人之子”的絕叫:〈野草〉與魯迅意識特征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1頁。。
第二,憧憬愛情。如未央的《〈野草〉:一個特殊序列》(《魯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5期)就結合傳統文化挖掘其間的愛情內涵;繼起的學者還有李天明(“《好的故事》憧憬和渴望愛情的題旨更為隱蔽,它建立在一個整體的象征框架之中而不易識別”)*具體可參李天明:《難以直說的苦衷——魯迅〈野草〉探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5頁。、劉彥榮(“其旨歸,恐怕應該是以和諧美好的男女愛情為本位的,它表現了作者在不幸婚姻的暗夜對理想愛情的憧憬中的一剎那的激動和迷醉”)*具體可參劉彥榮:《奇譎的心靈圖影——〈野草〉意識與無意識關系之探討》,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202頁。、胡尹強(“兩股意識流動,虛的和實的,互相映襯,互相烘托,完成了男女相悅、和諧美好的情愛生活的寫意畫,組成了散文詩《好的故事》的藝術主體”)[注]胡尹強:《魯迅:為愛情作證——破解〈野草〉世紀之謎》,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143頁。等等。此一支觀點“努力追求一種人性的理解”[注]張福貴:《魯迅研究的三種范式與當下的價值選擇》,《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11期。,但似乎日益走火入魔,到了余放成那里,《好的故事》就變成了魯迅對許廣平的念想,[注]余放成:《“難于直說”的愛情——〈野草〉主題探微》,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4頁。這種坐實令人扼腕和哭笑不得。
第三,思鄉與渴望愛情的結合。如李天明的分析,“散文詩淺表層次的思鄉和潛隱層次的渴望情愛的兩個主旋律交奏回響,一顯一隱,一明一暗,最終完成這一抒情的輝煌樂章?!盵注]李天明:《難以直說的苦衷——魯迅〈野草〉探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6頁。
除了上述幾種代表性觀點外,也有論者把此文本拿來解讀魯迅的生態觀,“‘永是生動,永是展開’,可以看作是好的故事的靈魂,也是作者對好的故事的最高理想,更是魯迅對生態美的經典概括……‘永是生動,永是展開’并不僅僅是魯迅對自然生態的理想,更主要的是魯迅對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的渴望。”[注]王雨海:《永是生動,永是展開———以〈好的故事〉為例看魯迅的生態觀》,《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2011年第6期。雖有新意,但也不乏生拉硬扯之嫌。毋庸諱言,上述諸種研究,既有新人耳目、啟人心智之處,但同時亦有身陷歧途、令人嘆惋之舉,這就意味著《好的故事》依舊不乏重讀的空間。
作為《野草》夢系列的創作之一,《好的故事》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似乎隱隱然有一種對話關系。整體而言,魯迅對弗洛伊德(“弗羅特”、“佛羅特”是魯迅文本中的稱謂)有一種批判性的接受,或既接受又批判,從文學理論的層面講,他數次引用過弗氏,比如在翻譯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的有關引言中,他就曾比較弗氏與廚川的差異以及關聯,當然對廚川是鐘愛有加,“弗羅特歸生命力的根柢于性欲,作者則云即其力的突進和跳躍。這在目下同類的群書中,殆可以說,既異于科學家似的專斷和哲學家似的玄虛,而且也并無一般文學論者的繁碎?!盵注]魯迅:《〈苦悶的象征〉引言》,載吳立昌編:《精神分析狂潮——弗洛伊德在中國》,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年版,第133頁。就在1925年1月28日創作《好的故事》[注]魯迅在文末署名創作日期是2月24日,發表在《語絲》第9期的時間是2月9日,經孫玉石教授考證,創作日期該是1月28日,具體可參孫玉石著:《現實的與哲學的——魯迅〈野草〉重釋》,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20頁。前幾周,1月1日,魯迅在《詩歌之敵》中提及,“奧國的佛羅特一流專用解剖刀在分割文藝,冷靜到入了迷,至于不覺得自己的過度的穿鑿附會者,也還是屬于這一類?!盵注]魯迅:《詩歌之敵》,載吳立昌編:《精神分析狂潮——弗洛伊德在中國》,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年版,第135-136頁。在肯定弗氏的冷靜之余,也批評了其過度衍生性。而在1933年4月《文學雜志》發表的《聽說夢》一文中,魯迅又涉及了弗氏,他批評了弗氏的泛性化并一針見血指出,“食欲的根柢,實在要比性欲還要深”[注]魯迅:《聽說夢》,載吳立昌編:《精神分析狂潮——弗洛伊德在中國》,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年版,第139頁。。這大概是符合中國國情的深刻判斷。
同時,弗洛伊德和魯迅的復雜關聯也還有其他層面,若從文學創作層面講,魯迅的作品中亦不乏此類關涉,《不周山》(后改名《補天》)是明確說明和弗氏有關聯的(“雖然也不過取了弗羅特說來解釋創造——人和文學的——的緣起?!薄豆适滦戮帯沸蜓?,其他還有《明天》、《肥皂》、《阿Q正傳》、《奔月》、《高老夫子》等等,或多或少都有點關聯,值得探勘。在筆者看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包含《夢的解析》等)對于理解魯迅《好的故事》不無裨益,我們自然不能生搬硬套,將其視為魯迅性欲萌動、思念許廣平的散文,但同時若抓住蛛絲馬跡借助相關理論加以認真反思,亦可能展現出不少新穎深刻之處。
細讀《好的故事》,不難發現,這個故事其實更是魯迅先生自我撫慰的精神記錄,而其中關鍵性的主題之一就是原鄉。他對這個故事有著清晰的整體性評價,“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云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于無窮?!痹谖铱磥?,這里的原鄉至少可分為兩個層面:
毋庸諱言,魯迅對故鄉的情感是錯綜復雜的,既有相對抽離化,借鑒其優良傳統之處,比如對越文化的批判繼承,如他和嵇康的遙遙相對,同樣也可能包含了深層的精神結構與越文化模式轉換的契合、分裂等等。[注]有關論述可參陳越:《劍與書:越文化模式與魯迅的精神結構》、顧瑯川、顧紅亞:《越文化視野中的魯迅與嵇康》等,收入壽永明、劉家思主編:《歷史的回望》,安徽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11、280-289頁。同時,魯迅又有把故鄉視為傳統中國(尤其是超穩定統治結構)的縮影而加以大力撻伐的另一面,[注]具體可參拙文:《魯迅小說中的村鎮政治話語》,新加坡《新世紀學刊》總第11期,2011年10月,第42-47頁。S城、魯鎮、未莊等等,早已成為20世紀中國文學史(尤其是小說史)上最著名的文學地標。
《好的故事》中的故鄉可分成兩個層面,一個是物質的,一個是精神的。依據徐梵澄先生的回憶:
我年輕時有點像廣東話所謂“大鄉里”,是一個只知道而且好夸說自己的鄉里的他人,不知天下之大。我說我們湖南的山水,如瀟湘八景之類,真是好哪!是自古有名。而紹興……沒有什么吧!
“唉!你莫說,到底是“山陰道上,應接不暇”,也有些好風景!”——先生說。
我便默然。[注]徐梵澄:《星花舊影》,載魯迅博物館編:《魯迅回憶錄》散篇上冊,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第1326頁。
魯迅先生此處特別點出自己家鄉的勝景之一——山陰道,這自然是一種自豪和確認。無獨有偶,作者所寫的文本中“我”手里的《初學記》一書卷八中亦有對山陰道美景的記載,“山陰南湖,縈帶郊郭,白水翠巖,相互映發,若鏡若圖?!碑斎灰膊环ζ渌娜搜攀浚缤醌I之、杜甫等的精妙描述。[注]具體可參陳安湖:《〈野草〉釋義》,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2頁。結合文本中的敘寫,“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把此處的美景說成是魯迅的真實故鄉紹興似乎也合情合理。而日本學者山田敬三就把《好的故事》中坐船過山陰道的一節描寫視為“魯迅后來憶起他求學時代從故鄉紹興由水路去南京的情景?!盵注][日]山田敬三:《魯迅世界》,韓貞全、武殿勛譯,周堅夫校,山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5頁。但同時需要指出的是,這個故鄉又是精神的,這樣的涵蓋無疑更廣,有論者指出,精神原鄉“指涉的是個體的精神的本原,即指個體的文化精神或文化心靈的始源。”魯迅的精神原鄉既包括紹興,也包括日本,尤其是東京。[注]商金林:《扶桑藝道潤華年——魯迅精神原鄉問題探究》,《理論學刊》2013年第3期。魯迅在夢中又把它幻化成提純和畫夢錄般的和諧、美好與無垠浩瀚:
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近于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云頭,鑲著日光,發出水銀色焰。凡是我所經過的河,都是如此。
現在我所見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統在上面交錯,織成一篇,永是生動,永是展開,我看不見這一篇的結束。
這樣的書寫更多又是精神的、虛指的,而不該過分坐實。如論者指出的,“《好的故事》是一幅美麗、幽雅而又有趣的江南水鄉風情畫,更是一首美好未來的贊美詩。”[注]蔣有為:《讀魯迅散文詩〈好的故事〉》,《紹興師專學報》1981年第3期。
前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有其偏頗之處,但同樣不乏深刻和獨特,在我看來,《好的故事》中的原鄉/返鄉其實亦有疲憊的游子在倦極或孤獨無助時企圖回歸母體的沖動。
根據弗洛伊德的分析,夢的元素和夢的解釋之間有一種“象征”關系,男女生殖器在夢中會有不同的象征,比如“女性生殖器則以一切有空間性和容納性的事物為其象征,例如坑和穴,罐和瓶,各種大箱小盒及櫥柜、保險箱,口袋等。船艇也屬于此類”[注][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17頁。。從此角度看,文本中的坐船其實已暗含回歸母體之意,結尾“我不在小船里了”既是好夢被打斷的結果,同時也隱喻著被生硬拋離母體。
同樣不容忽略的還有水的意象。在弗氏看來,“表示分娩常用與水有關的事:例如入水或出水,那就是說自己分娩或自己出生。我們不要忘記這個象征實指雙重進化的事實。不僅人類所由出的一切陸生動物都從水生動物進化而成——這是關系較遠的一重事實——而每一哺乳動物,每一個人,都在水內經歷第一期的生活——這就是說,作為胚胎時,生活在母親的子宮的羊水內——所以分娩時都由水出。”[注][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21頁。毋庸諱言,文本中提及的無垠水域又同時呈現出魯迅對更大自由度和安全感的念想。
如人所論,“一篇《好的故事》言近旨遠地傾吐出的就是這種追求理想的困苦與心跡。這可視為這篇散文詩最基本的寓意。不僅如此,《好的故事》仍然屬于追憶兒時故鄉的‘回鄉’主題, 心理上的‘回鄉’?!盵注]李玉明:《〈好的故事〉:心靈上的“回鄉”》,《山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1期??梢陨罨氖?,回鄉似乎是一種必然,但也包括了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故鄉,同樣,隱隱然,在現實中受挫或遭遇傷害的心靈往往亦有回歸母體的沖動和潛在渴望。
有論者指出,《好的故事》有些所謂的瑕疵:“不過《好的故事》也有點小毛病,那就是標題太普通,與文章的優美意境、深刻情思和生動意趣不甚相合,可算作白璧微瑕?!盵注]劉真福:《多重審美元素對立統一的精致建構——〈好的故事〉薦讀》,第77頁。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操作或許是出于魯迅的有意為之。畢竟在“好”的背后,涵容了相當豐富的文化意蘊,從此角度看,這或許就部分決定了《好的故事》中的夢其實更像是一個春夢。
前人已經把“好”的歷時性豐富內涵加以解析,較早而具有代表性的如未央的敘述,結合歷史語境,如《說文解字》、《詩經》、朱熹論述等作品,他認為“好”更多是指男悅女的美事和好事,甚至他也相當精彩地從傳統文化角度(比如借用《周易》等)指出《好的故事》文本中象征了對和諧、理想的愛情生活向往的情愫。[注]未央:《〈野草〉:一個特殊序列》,《魯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5期。當然即使到了白話小說和現當代文化中,“好事”、“百年好合”等說法亦和性交歡愉息息相關。[注]胡尹強:《魯迅:為愛情作證——破解〈野草〉世紀之謎》,第140頁。
我們不妨從弗洛伊德那里找尋新的可能性。弗氏指出,晝夢(day-dreams)中的事件和情景受其“動機的指揮”,“晝夢中的情景和事件,或用來滿足晝夢者的野心或權位欲,或用來滿足他的情欲。青年男子多作野心的幻想;青年女人的野心則集中于戀愛的勝利,所以多作情欲的幻想;但是情欲的需要也常潛伏在男子幻想的背后,他們的一切偉大事業和勝利,都不過只想博得女子的贊美和愛慕?!盵注][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70頁。盡管《好的故事》是“夜夢”幻想,弗氏的論述也有武斷和片面的一面,但他的論述卻提醒我們,夜夢、晝夢,男、女幻想性的本質和背后沖動卻很可能異曲同工。
考察《好的故事》中的意象書寫,其中的魚、塔則可謂男性陽具的象征,按照弗氏觀點,各種武器和長形工具都代表著男性性器官,“許多在神話和民間傳奇中代表性器的動物在夢中亦有同樣的意思:如魚、蝸牛、貓、鼠(表示陰毛),而男性性器最重要的象征則是蛇。”[注][奧]弗洛伊德:《夢的解析》,賴其萬、符傳孝譯,九州出版社2009年版,第339頁。但無論如何,它們總是和諧相處,“水里的萍藻游魚”一起蕩漾,“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動著。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剌奔迸的紅錦帶?!瓗Э椚牍分校房椚氚自浦?,白云織入村女中……在一瞬間,他們又將退縮了。但斑紅花影也已碎散,伸長,就要織進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边@些似乎都呈現出性和諧的美好圖景。
文本中還多次提及美好的男女關系、天人合一的場景和美好女性。如“農夫和村婦”、人和動物和平共處、自然和宗教信仰(如鄉下和伽藍的并存)、“村女”等,除此以外,還有不少和村女有關的美艷事物,“河邊枯柳樹下的幾株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村女種的罷。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里面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痹诟ナ峡磥?,“乳房也屬于性的器官;女性的乳房及臀部都以蘋果,桃子及一般水果為其象征。兩性的陰毛在夢里則為森林叢竹。女性器官的繁復部位則常比喻為巖石,有樹,有水的風景”。[注][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17頁。我們當然不能過分坐實弗氏和魯迅意象隱喻的雷同關系,基于對弗氏的批判性繼承和魯迅相對含蓄深沉的文字風格,他自然不會將上述象征一一對應,但仔細閱讀文本,魯迅的植物和風景書寫的確和美好的性事不乏暗暗呼應之處。
同樣需要提及的是,文本中屢屢出現的紅色亦耐人尋味。有論者指出,在中國民俗文化中,紅色的自然特征使其成為人們表達喜慶和激情的媒介和凝聚,紅色所象征的強大的生命力使它具備極強的陽世之氣,足可以壓倒鬼怪妖魔的陰邪之氣,從而使紅色又具備了避邪的保護功能。[注]劉愛昕:《喜氣洋洋中國紅——淺談紅色在中國民俗文化中的意義》,收入山東省民俗協會編:《中華吉祥文化與和諧社會建設學術研討會暨山東省民俗學會2007年學術年會論文集》,第60頁。當然此中也包括了和美麗的婚姻、性事的可能暗合。易言之,在魯迅的筆下,這種互融的美好恰恰反映出男女之間神圣而美好的歡愉。
值得關注的還有“我”所處的環境的灰暗基調與色彩,“燈火漸漸地縮小了,在預告石油的已經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燈罩很昏暗。鞭爆的繁響在四近,煙草的煙霧在身邊:是昏沉的夜?!被璩?、黑暗呈現出書寫者的孤寂、無聊而又壓抑的環境,而村女及紅色卻同時意味著活力、豐富而美麗的夢想/感覺,從此角度看,其隱喻和內涵亦有部分溢出春夢的指涉,比如如何對抗黑暗、執著進取。如人所論,“作者所期望的那種雖說朦朧、飄忽、杳遠,但卻‘美麗、幽雅、有趣’的生活,正是對丑惡、鄙俗、枯寂的現實世界的無言的否定和抨擊。作品生動、真實地反映了魯迅及當時一些進步知識分子渴望美好生活的心情,雖然由于黑暗勢力暫居優勢,作者繪就的美好圖景還難免被現實的冷酷無情的黑手撕得粉碎,但執著的追求,積極的進取,作為蕩漾其間的主旋律,卻能引起廣大讀者的強烈共鳴?!盵注]陳一輝:《讀〈好的故事〉》,《揚州師院學報》1981年第1期。
張潔宇指出,“在魯迅的文字中,一直存在著一種‘記憶’與‘遺忘’的斗爭……魯迅的回憶性寫作,很多都是自覺的,尤其在《好的故事》中,更體現了他本人對這類寫作的一種‘自覺’的思考。”[注]張潔宇:《獨醒者與他的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55頁。毋庸諱言,《好的故事》題目中富含了張力和悖論,畢竟,此處的“故事”既非舊事、歷史、傳說,同時又不是傳統敘事學意義上的講故事,有相對完整、跌宕起伏乃至離奇的情節。《好的故事》中魯迅對故事的經營特點似乎值得探究。
平心而論,若從“故事”情節設置的角度看,魯迅在《好的故事》中還是費了點心思,采用了類似《狂人日記》的封套結構。以“我”在昏黑的正月初五夜里看《初學記》陷入朦朧中畫夢開始,“我閉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著《初學記》的手擱在膝髁上。我在蒙朧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接著以回鄉、融合等作為主體結構,然后夢被擊碎,又以抓住欲墜的《初學記》作結,“我正要凝視他們時,驟然一驚,睜開眼,云錦也已皺蹙,凌亂,仿佛有誰擲一塊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將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無意識地趕忙捏住幾乎墜地的《初學記》,眼前還剩著幾點虹霓色的碎影。”
耐人尋味的是,作者卻又屢屢強調對這篇“好的故事”的珍視:
我真愛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還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拋了書,欠身伸手去取筆,——何嘗有一絲碎影,只見昏暗的燈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總記得見過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而頗讓人疑惑的是,恰恰是在故事的主體部分,“故事性”相對平淡,在虛實結合的手法中更強調“虛景部分”[注]肖新如:《〈野草〉論析》,遼寧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頁。的書寫,連描述的美好中都更多是意象/臆想的連綴。魯迅為什么煞有介事地企圖好好“故事”,卻在主體部分虛晃一槍、拍馬抽身而去呢?吳立昌指出,魯迅“既清醒地看到弗洛伊德學說的泛性主義和形而上學方法的致命傷,又擅長汲取其合理因素,加強了對中國封建思想文化批判的力度和深度,是魯迅引進精神分析理論的顯著特點?!盵注]吳立昌:《后記》,載吳立昌編:《精神分析狂潮——弗洛伊德在中國》,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年版,第264頁。這當然是一種整體性的說法,指涉了魯迅借鑒精神分析理論的功用和著眼點,毋庸諱言,除了針對國民劣根性及其生成機制加以宏觀批判外,魯迅也會借此驅除或打擊內心深處的余毒,在表達和設置上反倒因此顯得虛泛。
從一開始對好的故事的定性,“很美麗,幽雅,有趣”。到結尾時又不斷強調,和文本主體部分故事的平淡無奇形成一種張力和對話關系,至少其間,魯迅似乎有意隱藏了什么,或至少是一種含蓄化處理,里面包含了作者對“無意識”的有意識處理。如人所論,“解讀作品等于無意識地破解作者的無意識幻象。文學允許作者以偽裝出來的、能為社會所認可的方式,表達自己被壓抑的強烈情緒,也給讀者提供了以同樣的方式,分享這些強烈情緒的機遇?!盵注][荷]亨克·德·貝格(HenkdeBerg):《被誤讀百年的弗洛伊德:弗洛伊德理論及其在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中的應用》,季廣茂譯,金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頁。
有論者指出,《野草》中的“夢”和“憶”手法各有千秋,又互相關聯,但“夢”卻更具隱蔽性,“如果說,憶可以與過去和現在形成對話,夢則不僅可以與過去和現在對話,而且也可以與憶形成對話。但這并不等于說憶的真實性強于夢的真實性;相反,因為距離真實更遠,夢倒能有更強的真實性。因此,與其以憶的方式訴說往事,不如以夢的方式訴說‘苦衷’,既已明顯說出,又可輕易掩藏?!盵注]李國華:《〈野草〉:夢與憶之詩》,《魯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5期。在我看來,被淡化和有意隱藏起來的恰恰是魯迅對春夢的簡化和晦澀化處理,借助“夢”的方式,魯迅顯然有了更好的自我保護和情緒傾吐武器——在夢中,男女性意象、男歡女愛被簡化成無所不包的平面織錦和天人合一的美麗風景,但實際上,無論是回歸母體,還是男女好合,無論是陰陽渾成,還是對潛在美女的“意淫”(中性詞),都是一種不容忘卻、不可替代的美好及有意回望,從此意義上說,《好的故事》更是在表面上原鄉/返鄉之余寫給自己的美好私密情感紀念。
《好的故事》具有相當豐富而多元的內涵,它既是一種作者的精神原鄉,這里的故鄉既有具體所指即紹興,又有精神泛指和皈依;同時又是一種回歸母體的欲求滿足,當然也可能包含了對黑暗的不滿和自我洗滌,如人所論,“我們同樣可以揣摩《好的故事》的命意:既宣泄一時去意彷徨的躊躇苦悶心情,又表達對黑暗社會的失望和怨憤。”[注]劉真福:《多重審美元素對立統一的精致建構——〈好的故事〉薦讀》,《語文建設》2009年第11期。同樣不容忽略的還有,《好的故事》也是魯迅對一場美好春夢的象征性記載,其中既有意象的有意融合,同時又不乏對女子及其姿彩的強調。而不必多說,在這種回望性的故事書寫中,魯迅自有其私密情感記載,又有情節性設置,值得仔細探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