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曉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1)
資本無限擴張的本性打破了國家、民族之間的界限,將世界日益連為一體。特別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跨國資本已經不僅在經濟上超出了國家所能調控的能力,而且還在制定市場競爭規則、左右經濟政治格局等方面發揮著民族國家所不能發揮的作用。面對這樣的發展態勢,有些人認為民族國家開始衰弱了,全球化時代將代替民族國家時代。全球化的發展是否真的會取代民族國家?這一問題雖然近些年已有討論,但一些理論迷霧仍需要進一步廓清。從資本積累與民族國家相互關系的發展來看,資本全球經濟體系的建立,并不意味著民族國家在經濟發展中無所作為;一些超國家權力機構的發展也并不意味著民族國家已經被超國家機構所取代。在世界歷史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中,資本與民族國家之間的聯系是雙向的:一方面,資本積累程度越深,就越是依賴特定的民族國家力量;另一方面,民族國家的實力越強,就越會根據資本不斷更新的積累方式調整權力結構和職能范圍。
在歷史上,資本積累與民族國家作為近代社會的產物,二者在其本性或職能上是不同的。資本追求的是利潤最大化。為此,資本根據價值增殖的需要,自由地配置生產要素,自由地組織生產形式,同時要不斷擴大原料和消費市場,創造更自由的交易環境,以便更多地生產和實現剩余價值,更迅速地將剩余價值轉化為資本。與資本要求的自主決策、自由貿易相比,民族國家則在空間和時間上相對“保守”。民族國家的職能是要維護本國的領土和主權,在此基礎上推動社會各領域的全面發展,因而它的活動范圍主要在國內,其政權機構作為一個實體也不是隨意變動的。資本與民族國家雖然本性和職能不同,但從運行方式上看,兩者又是互相依存的。民族國家需要一定的資本實力來推行政治、經濟和軍事計劃,并依靠資本的經濟實力在世界上實現自己的利益、提升自己的地位。同樣,資本要在不同的民族國家之間實現生產、貿易、資金、技術等方面的自由流動,也不得不依賴民族國家提供支持和保障。
資本與民族國家的關系在歷史上是發展變化的。在資本原始積累時期,資本與國家是內在地結合在一起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確立需要兩大基本條件:一是大量貨幣的集中,二是自由勞動者的出現。為了實現這兩大條件,新興資產階級一方面圈占農民的土地,將耕地變成牧場,把農民變成一無所有的勞動者;另一方面又通過海外殖民、商業戰爭掠奪大量殖民地國家的貨幣財富。然而,在其資本原始積累初期,資產階級并不能獨立完成這一任務,必須借助于國家這一超經濟的強制力量?!八羞@些方法都利用國家權力,也就是利用集中的、有組織的社會暴力,來大力促進從封建生產方式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轉變過程,縮短過渡時間。”[注]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61頁。封建社會末期,盡管社會經濟領域已經開始發生小生產者的分化,但僅靠小生產者的分化來實現原始積累,顯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利于資本的快速發展。正是借助于國家力量的推動,資本原始積累才能加快實現,資本的地位才能穩固地確立下來。
在自由競爭階段,資本隨著自身力量的不斷強大,與國家的關系開始出現了變化。按照馬克思的觀點,盡管在以前的社會,也有類似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區別,市民社會的問題需要國家出面協調和解決,但國家和市民社會的這種分離是虛幻的,在這種虛幻的分離中,國家凌駕于市民社會之上,社會中人與人的經濟利益關系和政治意義上的等級關系是一致的。“舊的市民社會直接地具有政治性質,就是說,市民生活的要素,例如,財產、家庭、勞動方式,己經以領主權、等級和同業公會的形式上升為國家生活的要素。”因此,在封建社會,“市民社會的生活機能和生活條件還是政治的”[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6頁。然而,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確立,市民社會與國家實現了實際上的分離。資本主義工業革命之后,以雇傭勞動為基礎的生產方式最終形成。此時,“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系了”[注]《馬克思思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5頁。。社會成員之間的經濟關系完全拋棄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構成的非經濟外觀,成為與國家并列的獨立存在。這種獨立存在的經濟關系的核心就是資本,馬克思說:“資本是資產階級社會的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盵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頁。資本積累越是擴大,它所擁有的權力就不僅僅是經濟權力,而且是滲透到現代社會一切領域的權力。資本成為一種“普照的光”和“特殊的以太”,支配著社會中一切關系的地位和影響。
資本自由競爭加速了企業破產和兼并活動,推動了生產和資本的集中。19世紀末,世界進入帝國主義時代,大規模的壟斷企業形成了大量的“過?!辟Y本,國內市場已經不能滿足資本積累的需求。資本開始越出國界,在全世界展開了爭奪原料產地、商品市場和投資場所的戰爭。壟斷資本不僅向世界各國輸出商品,而且還輸出資本。資本輸出就是在殖民地建設基礎設施,使殖民地按照資本的方式組織生產、交換商品。因此,宗主國逐步掌握了殖民地國家的經濟命脈,世界絕大多數國家和地區在經濟上成為資本積累的一個部分。羅莎·盧森堡認為,資本積累就是不斷地將非資本主義的地理空間和人口納入到資本主義的范圍內?!败妵髁x是實現剩余價值的一個卓越手段——它本身即是資本積累的一個領域?!盵注][德]羅莎·盧森堡:《資本積累論》,彭塵舜、吳紀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9年版,第365頁。正是在資本積累的推動下,帝國主義國家發動了瓜分世界的戰爭。也正是資本積累的推動,資本逐漸擺脫了國家的控制走向世界。
在全球化時代,資本與國家的分離表現得更為明顯。此前,無論是資本的原始積累還是資本的壟斷,基本上都是資本借助武力或超經濟強制力量來占有其他國家的資源和市場,或者強行把資本主義制度植入殖民地國家。資本主義國家總是通過損害其他國家的利益,來實現資本的世界性積累。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生產和交換的主要因素——金錢、技術、人力、商品——越來越容易越過國界,因此,民族國家越來越少有力量去制約生產因素的流動,向經濟施加它的權威”[注][美]邁克爾·哈特、[意]安東尼奧·奈格里:《帝國》,楊建國、范一亭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資本積累方式呈現出新的特征:金融信用體系加速了資本流動,資本更容易擺脫各國政府的監控;跨國公司掌控對外投資決策,日益脫離其所在國的要求;新的跨國家機構興起,民族國家已經讓位于這種無國界的主權形式。資本積累的中心已經不是民族國家,而是整個世界。哈特和奈格里在《帝國》中就否定民族國家的中心地位,他們認為民族國家的主權形式已經發生變化,“由一系列國家的和超國家的機體構成,這些機體在統治的單一邏輯下整合”,這個由資本積累整合下的體系“是一個無中心、無疆界的統治機器”[注][美]邁克爾·哈特、[意]安東尼奧·奈格里:《帝國》,楊建國、范一亭 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世界貿易組織等跨國家的國際組織和機構承擔起了敦促世界各地向資本開放資源、勞動力和市場的職責。它們會以優先進入某個已經成熟的消費市場、分享世界市場利益為“蘿卜”,誘使其他國家和地區向資本開放;也會以政治脅迫、經濟制裁等“大棒”來迫使具有不同生產方式和市場結構的民族國家建構適應資本積累的經濟結構和政治環境。
民族國家權力的衰弱也由此造成了一種假象,以為歷史已經“終結”了,不同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之間的對抗和競爭的歷史結束了,除了自由民主和資本主義,人類社會沒有其他進化的可能,一種“全球性的共同歷史”成為“現實”。這種“現實”在不同領域表現出來,如在經濟上,國際分工日益深入和細化,商品、服務、技術及信息等越出國界,涌向資本積累旺盛的地區,這迫使每個希望發展經濟的民族國家都必須選擇自由、開放的經濟策略。在政治上,“自由、民主、人權”成為資本主義經濟強國的特權。在國際秩序中,凡是妨礙所謂民主發展的民族國家都會遭到打擊。20世紀90年代以來,從海灣戰爭到伊拉克戰爭,就是以美國為首的所謂資本主義民主國家在維護“自由、民主、人權”的政治幌子下發動的。在文化上,代表自由主義的文化流行于整個世界,把西方的價值觀當作所謂的人類價值的普遍標準,發展中國家的文化價值遭到了強烈的擠壓和排斥。總之,民族國家的主權受到資本全球化的劇烈沖擊,因此許多人將維護資本全球化的政治制度、價值標準當作“人類的宿命”,民族國家則作為保守的力量被貶斥。這無疑是對民族國家的尖銳挑戰。
在自由競爭和帝國主義階段,資本與國家既不斷走向分離,同時又相互依存。一方面,資本積累促進了統一的民族國家的形成?!百Y產階級日甚一日地消滅生產資料、財產和人口的分散狀態。它使人口密集起來,使生產資料集中起來,使財產聚集在少數人的手里。由此必然產生的結果就是政治的集中。各自獨立的、幾乎只有同盟關系的、各有不同利益、不同法律、不同政府、不同關稅的各個地區,現在已經結合為一個有著統一的政府、統一的法律、統一的民族階級利益和同一關稅的統一民族?!盵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7頁。另一方面,民族國家又為資本積累創造了穩定的市場秩序和社會環境。在一國范圍內,國家保護了資本形成的基礎——私有財產,如自耕農的分化和圈地運動最終剝奪農民的土地,把其變成資本主義生產的雇傭工人,這個過程如果沒有國家支持是很難完成的,國家推行剝奪的策略就是要保護資本家的財產不受侵犯。與此同時,為保證那些無產者雖被剝奪生產資料但仍然可以在需要時成為勞動力,國家需要幫助那些無產者在沒有工作可作的時候仍然可以生存下來。另外,在世界市場中,除了國家用軍事、政治力量助推殖民活動外,民族國家在自由貿易中也起到了保護作用,如宗主國把附屬國自給自足的農業改造成以出口為導向的專業化農業經濟,農民只能依靠世界市場才能生存。表面看來,宗主國是通過自由競爭的市場和附屬國實現公平貿易,但宗主國為了保護本國農業,往往采取巨額補貼和進口控制等措施,附屬國的農民只能被迫與這些獲得補貼的農民在市場中作不公平的競爭。在資本積累的早期,無論是確立交易原則還是獲得世界市場,資本都依賴于民族國家的支持和保護。
在全球化時代,跨國資本和民族國家之間的依存性更為明顯。這主要表現在:第一,跨國資本實際上是在全球運轉的民族組織??鐕Y本幾乎囊括了全部世界上的龐大經濟組織,其中主要是跨國公司和金融機構的資本家??鐕Y本家比民族國家的資本家在全球資本生產、流通方面的管控力大大加強。他們不受母國市場的限制,與母國的經濟和政治依從關系越來越小,出現無國籍化的趨勢。但跨國公司并不是無家可歸,它們依然依靠民族國家與世界體系發生關系?!皣抑谫Y本,特別是之于全球化形式的資本更為至關重要?!盵注][加拿大]埃倫·M·伍德:《資本的帝國》,王恒杰、宋興無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頁。美國前勞工部長羅伯特·賴希曾強調,在全球化的時代,國家運作是有必要的。一方面,他認為資本全球化是不可避免的,這導致民族產品、民族工業、民族經濟的消亡;但另一方面,他建議國家應采取積極的經濟民族主義策略以實現民族利益??梢?,跨國公司承擔了民族國家的主權功能,幫助民族國家在全球體系中實現支配地位??鐕Y本滲透到多國疆域,把眾多民族國家聯系在一起,然而“‘多國’這個術語通常是對強大民族的資本主義企業完全錯誤的命名,它隱瞞了支配地方經濟的真實問題,也隱瞞了全球資本體系內在的界限與對抗”[注][英]I.梅扎羅斯:《超越資本——關于一種過渡理論》(上),鄭一明 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10頁。??鐕Y本形成的全球一體化經濟不能消除民族國家間的差距。這決定著跨國公司總是代表某些特定民族國家的利益,并使其他國家接受有損于自己國家利益的條件。
第二,全球經濟一體化實際上是一個由多元國家和地方主權管理的,由復雜的掌控與附屬關系構成的全球性經濟體。資本在全世界的自由流動并不等同于在所有國家之間實現了自由貿易。從客觀上說,工資、價格及勞動條件在全球具有廣泛的多樣性。每個民族國家或區域機構都有自己的經濟制度、法律結構、社會風俗等,這些并不能完全屬于全球市場,而是屬于不同的擁有主權的民族國家。這些客觀事實很難使全球經濟成為一體化經濟。從實際操作的層面來說,資本全球積累本身也阻礙著一體化進程。資本對跨國界的勞動力、資源和市場的渴望,要求實現全球的自由貿易。然而,也正是為了滿足這種渴望,資本需要得到國家的保護以避免受到來自相反方向的侵害。比如,在1994年亞太經合組織峰會上確立的“物貿目標”要求發達成員國在2010年前、發展中成員國在2020年前實現貿易和投資的自由化。然而,到2010年,一些發達成員國仍然對本國的投資和貿易實施保護,并沒有實現“物貿目標”的承諾。資本全球化并不是對所有國家都對等地實現自由貿易,而是出于資本利益的考慮對貿易環境加以控制。
第三,民族國家仍然是資本積累不良后果的主要承擔者。資本積累就其本質來說是無政府主義的,在這種方式下,市場規律總是威脅著社會秩序。馬克思認為,剩余價值的生產和實現之間存在著根本矛盾,這個矛盾是資本積累本身無法克服的,因此資本主義總是陷入生產過剩的周期性危機。“當我們講到全球經濟危機或者經濟低迷的時候總是不可避免地考慮到民族國家和民族經濟。”[注]Ellen Meiksins Wood: Global capital, national state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Globalization, in Mark Rupert and Hazel Smith Routledge(ed.), 2002, p.26.雖然經濟危機確實不是僅僅發生在歐洲或美洲,也不僅僅是因為某個民族國家策略的失誤,而是整個資本積累體系中的事情。但即便是全球經濟危機也終究是由不同國家形態的經濟組成,每一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歷史和自己的內部邏輯。解決危機的首要行動者和階級首先來自于一個民族國家,并在這個民族國家范圍內開展應對危機的活動。民族國家至少在三個方面幫助資本渡過危機:首先,國家通過對外施加經濟、政治、軍事壓力創造國外投資新市場。其次,國家將過度積累的資本分配給交通、技術等基礎建設,一方面給剩余資本找到了出路,另一方面也為資本自由流通提供了交通、通訊等方面的便利。最后,國家通過制定政策來強制低價釋放一些土地資產,資本家通過對土地的直接投資實現土地最大利潤。民族國家遠遠不只是一個鎮壓工具,而是積極介入資本積累的整個過程。資本強大時國家就鼓吹市場的自由運作;資本出現危機時,國家就積極干預為資本尋找出路。民族國家雖然不再像從前那樣發揮作用,但沒有任何跨國機構能夠像民族國家那樣能提供資本所需要的日常管理和增殖環境。
資本與民族國家的關系是不可分割的。一方面,資本積累程度越高,越需要國家發揮保護、管理、建設基礎設施等職能。資本積累方式是社會生產關系的直接表現,將資本積累方式制度化、政治化就形成了國家?!胺ǖ年P系正像國家的形式一樣,既不能從它們本身來理解,也不能從所謂人類精神的一般發展來理解,相反,它們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這種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盵注]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2頁。因此,資本積累作為一種生產關系在它的全部潛力沒有消耗完畢時,以它為基礎建立起來的民族國家主權也不可能消失。另一方面,民族國家的結構、職能會隨著資本積累方式的轉變而重構。資本全球積累必然加深各民族國家之間的依存度,任何一個國家的經濟都會受到全球經濟的影響。因此,經濟問題的解決也不可能由一個國家單獨完成。這必然需要民族國家在資源管理、經濟決策、國際交往等方面作出重新調整。資本全球積累對民族國家的重構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一些發達國家獲取經濟資源的方式是通過貿易和軍事威脅,而不是與之交戰或者占領。從美國企圖對敘利亞進行軍事打擊的事件中可以看出,美國意在鞏固自己的經濟地位,而避免公開占領。美國試圖除掉敘利亞原有的領導集團,培植符合美國利益的領導集團。同時,美國并不希望敘利亞陷入經濟困境,這樣會給美國資本在此植入造成困難,而是希望敘利亞穩定國內經濟。美國通過對敘利亞原有政權組織的改造來實現美國的經濟利益。雖然美國的目標是不含殖民統治的經濟霸權,但其實現的途徑卻往往更加需要一種高度制度化和規范化的社會、政治以及法律秩序。雖然資本經濟權力已經成為衡量國家實力的主導力量,但資本經濟權力的強大并不會消滅民族國家,而是改造民族國家的經濟結構和政治制度,使其成為資本積累的服務者。
第二,民族國家的部分經濟職能轉移到各個層級的跨國機構??鐕M織是資本全球性力量的集中,是資本全球利益的制度化。“新的跨國家組織已經出現,與其說它們取代了民族國家,不如說是賦予了民族國家新的角色,事實上,在某種程度上是新的工具和力量?!盵注]Ellen Meiksins Wood: Global capital, national state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Globalization,in Mark Rupert and Hazel Smith Routledge(ed.),2002, p.25世界各民族國家紛紛組建經濟聯盟如北美自由貿易區、亞太經合組織、歐盟等。它們可以通過制裁來實現政府之間的約束力。像歐盟這樣的區域組織不僅形成統一貨幣區,而且朝著更大的政治共同體發展。但在這些新聯盟之間仍然存在民族主權之間合作和競爭的張力。真正的政治一體化,如果可以假設的話,僅僅是創造了一個更大的“國家”,這個“國家”的目的是與其他民族國家進行競爭,特別是與美國這樣的超級大國競爭。歐洲一體化雖然趨向于培養它的成員的競爭力,這種競爭力通過貨幣聯盟得到加強。但歐洲一體化既沒有超越不均衡發展的邏輯,也沒有克服成員國之間的排他性。對歐盟來說,不同成員國都有各自的國家福利和環境標準,除非成員國之間愿意實現互助,否則不可能在整個歐盟實現統一的最低工資,或為個人、集體的生活形式提供同樣的條件。因此,資本全球積累雖然意味著國家讓渡部分經濟決策的權力給跨國機構或跨國公司,但跨國的經濟決策并不能消除各個民族國家或區域經濟發展水平的多樣性,有時甚至是加大了不同地區之間的貧富分化。
第三,世界各民族國家呈現出中心—邊緣的不平衡發展模式。在資本全球積累的歷史階段,世界秩序結構不是由單一的權力中心控制,如美國、八國集團等,也并非擺脫一切民族國家的政治干預,單純由世界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來控制,而是一個混合的體系,由不同層級的力量構成。美國作為資本積累強勁的大國在世界秩序中占有一個層次的權力;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等跨國組織中占主導地位的國家成為一個層次;大量的非政府組織、民眾等是又一個層次。這三個層級的力量是相互聯系的,似乎不存在一個絕對的、統一的權力中心。但是“在一切社會形式中都有一種一定的生產決定其他一切生產的地位和影響,因而它的關系也決定其他一切關系的地位與影響?!谫Y本處于支配地位的社會形式中,社會、歷史的創造的因素占優勢。……資本是資產階級社會的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4-25頁。,這揭示出資本積累導致世界不平衡發展的歷史必然性。全球秩序不可能是一體的:一方面,差異的地區結構是資本積累必須消除的障礙;另一方面,資本只有在制造新的差異中才能生存?!百Y本主義的擴張不是通過消除民族國家的邊界,而是通過重建它的民族國家組織。”[注]Ellen Meiksins Wood: Global capital, national state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Globalization, in Mark Rupert and Hazel Smith Routledge(ed.),2002,p.24.資本對領土界限的克服是通過重新建立起新的層級界限來實現的,這些層級由民族經濟和民族國家的地方團體組成。世界各民族國家和民族經濟實際上是被歸入了資本利益的等級分層中。與資本積累強大的國家相比,資本積累比較弱的國家在應對市場開放和全球經濟危機時是脆弱的。在世界秩序中占有主導地位的資本強國向弱國提供國際支持的條件是這些國家必須接受與強國一致的制度安排,新的制度往往超出弱國所能承擔的發展代價。如在南非,過快地實現了水資源的私有化,導致多數人脫離了服務的領域,失去了健康和基本生活條件,成為社會發展的負擔。目前資本積累形成的世界層級結構仍然是一種中心和邊緣的不平衡發展結構。
最后,廣大發展中國家聯合起來反對不平衡的國際經濟政治秩序。首先,資本全球積累為民族國家的聯合創造了可能性??鐕M織已經有效地超越了民族國家的管轄和權限,使整個世界經濟成為自由流通的整體。狹隘的民族主義已經過時了,任何限制資本滲透的努力都會被指責為固步自封。民族國家的經濟政治發展都在資本全球積累的影響下具有了國際性。其次,不平衡的國際政治結構使廣大民族國家的聯合成為一種必要。資本全球積累并不會消滅民族國家,而是重構它們,并使它們形成有利于資本積累的不平衡的層級結構。具有雄厚資本實力的民族國家仍然在國際經濟和政治中發揮決定作用,只不過是通過跨國企業和機構來執行。面對各民族國家、地區、利益集團的不平衡發展,迫切需要廣大發展中民族國家聯合起來改變不合理的國際經濟政治秩序,推動世界歷史向著平等和平的方向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