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旭
(中國人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2)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明確提出:“積極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國有資本、集體資本、非公有資本交叉持股、相互融合的混合所有制經濟,是基本經濟制度的重要實現形式,有利于國有資本放大功能、保值增值、提高競爭力,有利于各種所有制資本取長補短、相互促進、共同發展。允許更多國有經濟和其他所有制經濟發展成為混合所有制經濟”。“混合所有制經濟”再一次成為經濟理論界和實務界的熱點。
之所以說“混合所有制經濟”再一次成為熱點,是因為早在黨的十三大報告中就已經明確提出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所有制結構應以公有制為主體”,“在公有制為主體的前提下繼續發展多種所有制經濟”的方針。黨的十四大進一步肯定了“在所有制結構上,以公有制包括全面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經濟為主體,個體經濟、私營經濟、外資經濟為補充,多種經濟成分長期共同發展,不同經濟成分還可以自愿實行多種形式的聯合經營”的方針,這實際上是完成了所有制理論的第一次突破,形成了社會主義所有制結構的“主體——補充”格局。
所有制理論的第二次突破是在黨的十五大實現的。十五大報告指出:“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是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一項基本經濟制度。這一制度的確立,是由社會主義性質和初級階段國情決定的:第一,我國是社會主義國家,必須堅持公有制作為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基礎;第二,我國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需要在公有制為主體的條件下發展多種所有制經濟;第三,一切符合‘三個有利于’的所有制形式都可以而且應該用來為社會主義服務。”這一判斷,超越了我國社會主義所有制的“主體——補充”結構,已經把公有制為主體和多種所有制經濟成分的發展確立為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一項“基本經濟制度”,這就是說,社會主義的所有制是在公有制基礎上的混合所有制,是公有制多元化的具體表現。同時,十五大報告強調:“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們黨認真總結以往在所有制問題上的經驗教訓,制定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經濟成分共同發展的方針,逐步消除所有制結構不合理對生產力的羈絆,出現了公有制實現形式多樣化和多種經濟成分共同發展的局面。繼續調整和完善所有制結構,進一步解放和發展生產力,是經濟體制改革的重大任務。”也就是說,這一重大任務不徹底解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就不能有效地推進。
黨的十六大報告進一步強調了我國基本經濟制度的內涵,指出:“根據解放和發展生產力的要求,堅持和完善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第一,必須毫不動搖地鞏固和發展公有制經濟。發展壯大國有經濟,國有經濟控制國民經濟命脈,對于發揮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增強我國的經濟實力、國防實力和民族凝聚力,具有關鍵性作用。集體經濟是公有制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實現共同富裕具有重要作用。第二,必須毫不動搖地鼓勵、支持和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個體、私營等各種形式的非公有制經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充分調動社會各方面的積極性、加快生產力發展具有重要作用。第三,堅持公有制為主體,促進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統一于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進程中,不能把這兩者對立起來。各種所有制經濟完全可以在市場競爭中發揮各自優勢,相互促進,共同發展。”
黨的十七大報告又進一步強調了“兩個毫不動搖”,即:“堅持和完善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毫不動搖地鞏固和發展公有制經濟,毫不動搖地鼓勵、支持、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堅持平等保護物權,形成各種所有制經濟平等競爭、相互促進新格局。”
至此,我國社會主義所有制結構的“主體——共同發展”結構得以確立和形成。
從我國確立混合所有制經濟的基本過程看,實際上是在改革開放過程中,不斷沖破舊的觀念束縛,不斷解放思想,依據基本國情,探索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發展道路的結果。如果說第一次思想解放通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確立了社會主義改革開放;第二次思想解放通過對市場經濟姓“資”姓“社”的爭論,開啟了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偉大實踐;那么,第三次思想解放就是打破對公有制純而又純的理解,沖破市場經濟姓“公”姓“私”的束縛,提出了公有制多種實現形式的問題,戳到了改革的實質。
當前,中國經濟總量已經居于世界第二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已經初步確立,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國正在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而不懈努力。在這個時間節點上,要全面深化改革,就必須在生產關系上使之更加適合、更加能推動生產力的發展。經濟體制改革是全面深化改革的重點,經濟體制是所有制的具體展開層面,因此,深化經濟體制改革就是要進一步改革、完善所有制。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報告指出,全面深化改革的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政府和市場的關系在所有制的層面上,說到底,就是公有制經濟和非公有制經濟的關系問題。因此,在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決定》中再次將“混合所有制經濟”重申和強調,不僅是對十五大精神的直接延續,不僅是對自十五大以來我國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過程中取得成績的充分肯定,也是對“政府和市場關系”這一核心問題進一步破解的直接突破口。因此,“混合所有制經濟”再次成為熱點也就不奇怪了。
所有制是社會經濟關系的總和,所有制的核心是生產資料的歸屬問題,生產資料的所有制是生產關系的基礎。《資本論》中馬克思所使用的德文的Eigentum這個詞,在我國有時翻譯為“所有權”,有時翻譯為“財產”,有時翻譯為“所有制”。所有權是所有制在法律關系上的表現,財產則是具體經濟活動中的資產。那么,混合所有制首先要解決生產資料的歸屬,其次還要解決根據所有權所獲得的分配。但是,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混合所有制還必須解決勞動者的權利問題,即勞動所有權問題。
在馬克思經濟學中,公有制代替私有制是歷史的必然,未來社會或共產主義社會在所有制層面上的表現就是:消滅私有制,建立公有制。那么這一切,按照馬克思的思路是如何實現的呢?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寫到:“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產生的資本主義占有方式,從而資本主義的私有制,是對個人的、以自己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的第一個否定。但資本主義生產由于自然過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對自身的否定。這是否定的否定。這種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資本主義時代成就的基礎上,也就是說,在協作和對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4頁。在馬克思親自修訂的《資本論》第1卷法文版中,馬克思強調:“這種否定不是重新建立勞動者的私有制”,而是“重新建立勞動者的個人所有制”。[注]馬克思:《資本論(根據作者修訂的法文版第一卷翻譯)》,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26頁。因此,在未來社會要建立的所有制是“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而不是一般的公有制。
“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的理解,首先應該放在社會經濟變遷的背景中考察。人類社會的所有制經歷了形形色色的私有制,也經歷了形形色色的“公有制”。按照馬克思的理解,所有制的形成或者選擇過程,是生產力發展的結果,由于生產力的發展使在舊生產力基礎上形成的所有制關系解體,因此所有制形式的變動是不斷否定自身的結果。
“勞動主體所組成的共同體,以及以此共同體為基礎的所有制,歸根到底歸結為勞動主體的生產力發展的一定階段,而和該階段相適應的是勞動主體相互間的一定關系和他們對自然的一定關系。直到某一點為止,是再生產。然后,便轉入解體。”[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6頁。“生產力的發展使這些形式解體,而它們的解體本身又是人類生產力的發展。”馬克思指出,首先是“勞動者把土地當作生產的自然條件的那種關系的解體”、“勞動者是工具所有者的那種關系的解體”、“勞動者本身、活的勞動能力本身”關系的解體;[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8-150頁。交換和交換價值的發展起到了促進作用,交換和交換價值“一方面導致勞動對其生存條件的所有權關系的解體,另一方面又導致勞動本身屬于生產客觀條件的這些關系的解體”。[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2-163頁。個人私有制的發展必然導致勞動和資本的分離,必然導致資本和勞動的對立,從而形成了資本主義私有制得以建立的前提,因此,第一個否定,是資本主義私有制否定個人私有制。“靠自己勞動掙得的私有制,即以各個獨立勞動者與其勞動條件相結合為基礎的私有制,被資本主義私有制,即以剝削他人的但形式上是自由的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所排擠”。[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3頁。同樣,資本主義私有制下生產力的發展,通過資本的集中,造成了資本對于自身的否定,“生產資料的集中和勞動的社會化,達到了同它們的資本主義外殼不能相容的地步。這個外殼就要炸毀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就要響了。剝奪者就要被剝奪了”。[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4頁。這一“否定的否定”表明,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發展,創造著否定自身的前提——生產資料的集中和勞動的社會化,這也正是新的所有制建立的基礎。兩個否定,第一個是大私有制(資本主義私有制)否定小私有制(勞動者個人私有制),第二個是公有制(社會所有制)否定大私有制(資本主義私有制)。對于兩個否定的困難程度,馬克思認為,“以個人自己勞動為基礎的分散的私有制轉化為資本主義私有制,同事實上已經以社會的生產經營為基礎的資本主義所有制轉化為社會所有制比較起來,自然是一個長久得多、艱苦得多、困難得多的過程”,因為“前者是少數掠奪者剝奪人民群眾,后者是人民群眾剝奪少數掠奪者”。[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4-875頁。可見,各種所有制的運動創造著消滅自身的條件,資本主義私有制內部的對抗,“即在‘積累的財富的所有者’和‘實際的勞動者’之間的對抗形式中,包含著它滅亡的必然性”。“資本家和雇傭工人之間的對抗,開辟了新社會的遠景,開辟了新的經濟社會形態的遠景,而資產階級生產方式只構成向這個形態的過渡”。[注]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第3冊,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72、473~474頁。
馬克思在論述“資本主義積累的歷史趨勢”開篇時指出,“私有制作為社會的、集體的所有制的對立物,只是在勞動資料和勞動的外部條件屬于私人的地方才存在。但是私有制的性質,卻依這些私人是勞動者還是非勞動者而有所不同。”[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2頁。占有生產資料主體的不同,不僅是區分勞動者私人所有制和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根據,也是區分私有制和社會的、集體的所有制的根據。在勞動者個人私有制下,勞動者和勞動條件是統一的,其生產方式是以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的分散為前提,“它既排斥生產資料的積聚,也排斥協作,排斥同一生產過程內部的分工,排斥對自然的社會統治和社會調節,排斥社會生產力的自由發展。它只同生產和社會的狹隘的自然產生的界限相容”。[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2頁。因此,這種生產方式必然要被消滅,“它的消滅,個人的分散的生產資料轉化為社會的積聚的生產資料,從而多數人的小財產轉化為少數人的大財產”,形成為資本主義私有制。“一旦勞動者轉化為無產者,他們的勞動條件轉化為資本,一旦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站穩腳跟,勞動的進一步社會化,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的進一步轉化為社會地使用的即公共的生產資料,從而對私有者的進一步剝奪,就會采取新的形式”。[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3頁。這個新的形式就是“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就是不僅在“形式”上恢復勞動者私人所有制的“特征”,而且在內容上使勞動者自己占有自己的勞動力、生產資料、生產結果。
馬克思指出,由于“勞動者和勞動條件之間原有的統一”的兩種主要形式——原始共產主義和小家庭農業“都是幼稚的形式,都同樣不適合于把勞動發展為社會勞動,不適合于提高社會勞動的生產力。因此,勞動和所有權(后者應理解為對于生產條件的所有權)之間的分離、破裂和對立就成為必要的了。這種破裂的最極端的形式(在這種形式下社會勞動的生產力同時會得到最有力的發展)就是資本的形式。原有的統一的恢復,只有在資本創造的物質基礎上,并且只有通過工人階級和整個社會在這個創造過程中經歷的革命,才有可能實現”。[注]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第3冊,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66頁。勞動和所有權的分離,使得“社會勞動的一切生產力都表現為資本的生產力”,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作為‘資本’同工人相對立,就連社會地發展了的勞動的形式——協作、工場手工業(作為分工的形式)、工廠(作為以機器體系為自己的物質基礎的社會勞動形式)——都表現為資本的發展形式,因此,從這些社會勞動形式發展起來的勞動生產力,從而還有科學和自然力,也表現為資本的生產力”。[注]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第1冊,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18、420頁。可見,“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就是要把這種一切社會生產力都表現為資本的生產力的這種顛倒的關系恢復過來,還社會生產力的本來面目。
馬克思在1877年《給〈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中進一步闡釋“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的基礎:“‘資本主義生產本身由于自然變化的必然性,造成了對自身的否定’;它本身已經創造出了新的經濟制度的要素,它同時給社會勞動生產力和一切生產者個人的全面發展以極大的推動;實際上已經以一種集體生產方式為基礎的資本主義所有制只能轉變為社會所有制”。[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5頁。根據馬克思在其他地方的論述,“社會所有制”就是聯合起來的個人共同占有生產資料的公有制,也只有在公有制的基礎上,才能夠實現勞動和所有權的重新統一。馬克思解釋道:“關于原始積累的那一章只不過想描述西歐的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從封建主義經濟制度內部產生出來的途徑”,[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5頁。因此對于“資本主義積累的歷史趨勢”也應該是對公有制(社會所有制)從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內部產生出來的途徑的描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的對抗性后果,這種對抗性后果得以產生的前提就是生產資料的集中和勞動的社會化,因此,馬克思在這里不是闡述公有制的,而是將公有制作為一個“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的前提,需要“重新建立”的勞動和所有權的統一,這一“統一”中所包括的勞動者和生產資料的統一已經在資本主義的對抗性發展中得以解決,而“統一”中非物質的方面——勞動力的回歸,則是需要重建的。因此,不能認為“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的“個人所有制”就是“公有制”。否則,馬克思的經典論述就可以表述為:在公有制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公有制,這顯然會犯邏輯上的錯誤。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出對未來社會的構想,“設想有一個自由人聯合體,他們用公共的生產資料進行勞動,并且自覺地把他們許多個人勞動力單作一個社會勞動力來使用。……這個聯合體的總產品是一個社會產品。這個產品的一部分重新用作生產資料。這一部分依舊是社會的。而另一部分則作為生活資料由聯合體成員消費。”[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6頁。在1875年的《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準確地表述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礎,他寫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礎是:生產的物質條件以資本和地產的形式掌握在非勞動者手中,而人民大眾所有的只是生產的人身條件,即勞動力。”[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6頁。未來社會正是在鏟除資本主義私有制這個歷史禍害后,勞動者才能實現自身的解放,擺脫對資本的形式上的從屬和實際上的從屬。
在有關“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的研究中,還有一個普遍的誤讀需要糾正,就是對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論述的曲解。恩格斯解讀馬克思的“否定的否定”時,在引用了馬克思的論述后指出:“靠剝奪剝奪者而建立起來的狀態,被稱為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然而是在土地和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社會所有制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對任何一個懂德語的人來說,這就是說,社會所有制涉及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個人所有制涉及產品,也就是涉及消費品”。[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8頁。據此,有學者認為“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就是重新建立生活資料“個人所有制”。實際上,仔細對照恩格斯這段話的上下文就會發現,恩格斯這里的“個人所有制”是指“勞動者個人私有制”,而不是要“重新建立”消費資料的個人所有制。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資本章》討論“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的時候,對勞動對作為資本的勞動客觀條件的關系的歷史過程的各種“解體”中,指出:“勞動者只是生活資料的所有者,生活資料表現為勞動主體的自然條件,而無論是土地,還是工具,甚至勞動本身,都不歸自己所有。這種形式實質上是奴隸制和農奴制的公式……表現為在歷史上已經解體的狀態”。[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2頁。作為生活資料,在奴隸制下表現為勞動主體的自然條件,在封建主義下表現為自給自足,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表現為工資,難道馬克思要“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就是為了恢復“勞動主體的自然條件”?顯然,恩格斯的理解和馬克思的原意是一致的,即“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是在公有制基礎上恢復勞動者勞動力所有權。
所有權的歸屬問題是決定社會結構和生產關系的關鍵,因此,解決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就是要解決生產關系的核心矛盾,就是要使勞動及其產品擺脫資本的支配和奴役,就是要建立生產資料的公有制。但是,新型的生產關系的建立,只是在“觀念上”擺脫了“異化”,還需要在公有制的基礎上構建能夠在實際上擺脫異化,實現自由的體制。顯然,無論是“物的異化”還是“自我異化”的根本原因在于:生產資料資本主義私有制和勞動力從屬于物或資本。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并不必然地給勞動者帶來勞動力的回歸,在公有制基礎上也需要建立符合全體社會成員利益的具體制度。因此,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就成為未來社會的任務,公有制已經建立的基礎上,徹底擺脫異化就需要勞動力回歸勞動者自身。
之所以在這里用如此多的筆墨來闡述馬克思的所有制思想,其目的在于,馬克思所設想的未來社會的所有制是“重建個人所有制”,在于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把現在主要用做奴役和剝削勞動的手段的生產資料,即土地和資本完全變成自由的和聯合的勞動的工具,從而使個人所有制成為現實”。[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8頁。
因此,我們在全面深化改革,積極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的過程中,是否能夠推進這種生產資料共同占有基礎上的“個人所有權”的實現呢?而不是僅僅擁有生活資料的“雇傭勞動者”呢?或者說,我們的混合所有制經濟是更加接近馬克思,更加接近社會主義經濟,還是更加接近資本主義經濟。這是我們深化混合所有制改革所必須依據的理論前提。
從前面我們對我黨對社會主義所有制認識的變化、以及對馬克思關于社會主義所有制的理論分析和總結看,我國當前的混合所有制既是對馬克思主義理論認識的繼承,也是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一基本國情基礎上進行的現實創新。
我們知道,現實中的社會主義是在經濟文化落后的國家建立的,并不是馬克思根據人類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所認為的在資本主義高度發達的基礎上實現的。不僅如此,“聯合的行動,至少是各文明國家的聯合的行動,是無產階級獲得解放的首要條件之一”[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頁。。這就使得實踐中的社會主義在獲得無產階級革命勝利之后,首先面對的是復雜的經濟成分、落后的生產力、落后的意識形態,等等。也就是要對落后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進行社會主義的改造。正如蘇聯和新中國成立之后所做的那樣。但是,現實的問題是,經濟文化落后國家進行社會主義建設面臨的是生產關系壓迫生產力的狀況,單純的生產關系的改造不能超越生產力的約束,實踐的社會主義首要的任務就是發展生產力,就是在生產力發展的基礎上逐步調整生產關系。在多元化經濟成分的生產力發展中,必然又產生更加復雜的生產關系,于是在經濟體制層面和上層建筑層面就也出現復雜的局面。在我國,計劃經濟還是市場經濟、姓“資”姓“社”、姓“公”姓“私”、改革是鞏固公有制還是變相的私有化……等等爭論的根源就在于此。
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所有制是公有制。但是,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所有制形態是什么呢?
馬克思從不同的角度對“經濟的社會形態”進行了闡述:一是從所有制形態角度進行的闡述,也就是五種社會形態的依次演進;二是從經濟形態角度進行的闡述,即自然經濟形態、商品經濟形態和產品經濟形態;三是從生產工具形態角度進行的闡述,即代表生產力發展水平的生產工具的變化作為劃分社會經濟階段的依據。“各種經濟時代的區別,不在于生產什么,而在于怎樣生產,用什么勞動資料生產”。[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0頁。在經濟的社會形態中,這三個角度是辯證地統一在一起的。這三種角度不是簡單的一一對應關系。所有制形態是最根本的,經濟形態和生產工具形態是基礎和現實的經濟運行。不同的所有制形態可以反映相同的經濟形態和生產工具形態。比如奴隸所有制和封建所有制,都是建立在自然經濟基礎之上的,資本主義所有制和社會主義所有制都是建立在社會化大生產的基礎上的。因此,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可以超越,但是作為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經濟運行的一般條件:社會化大生產和商品經濟,是不能超越的。公有制是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是否是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社會,除了公有制還需要很多條件,不是“一公就靈”,公有制只是提供了基礎和條件。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對共產主義高級階段進行了構想。毛澤東也曾根據中國國情進行了全新的闡釋:“社會產品極大地豐富了,全體人民的共產主義思想覺悟和道德品質都極大地提高了,社會主義時期還不得不保存的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工農差別、城鄉差別、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差別,都逐步地消失了,反映這些差別的不平等的資產階級法權的殘余,也逐步地消失了,國家職能只是為了對付外部敵人的侵略,對內已經不起作用了,在這種時候,我國社會就將進入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時代”。[注]《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7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360頁。向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過渡,不僅是經濟關系和社會政治關系的大規模的變革,也是精神關系的大規模的變革,“必須經過長期的斗爭,必須經過一系列將把環境和人都加以改造的歷史過程”。[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59頁。
因此,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我國的生產資料所有制無法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公有制,生產力的發展水平不允許,生產關系的現實狀況也不允許。更何況,我國的公有制的實現形式長期以來是以國有制[注]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就提出了無產階級掌握政權后的國有化思想。后來馬克思細致闡述了土地國有化,要達到這個目的,要求建立一個“由全民選舉并受到全民信任的政府”。(《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662頁)在國有化之后要按照總的計劃組織全國生產。馬克思始終認為,只有在英國,“在目前對工人革命來說是最重要的國家,同時它還是這種革命所需要的物質條件在某種程度上也已成熟的唯一國家。”(馬克思致福格特〈1870年4月 9日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9頁)“盡管革命的發起可能來自法國,但是只有英國可以成為重大經濟革命的杠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472頁),即只有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對全社會的覆蓋和資本土地的高度集中,也就是說是資本主義的高度發達。的形式進行的。這種國有制的出現有其特定的歷史條件:“以馬克思主義為知道的社會主義運動目標的實現”、“權力締造出國有制,國有制產生的直接條件是國家政治權力”、“無產階級暴力革命可以奪取政權,但不能改變它必須接受下來的我國極為落后的生產力狀況”,等等。這種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國有制存在著內在的缺陷:國有制與公有制對立、國有制并不能消滅剝削、國有制的存在與生產力發展水平沒有必然聯系,等等。[注]趙學增:《中國國家所有制的歷史考察》,《天津社會科學》1997年第5期。可行的發展方向,就是在公有制為主體的基礎上,如何實現所有制形態和經濟形態以及生產工具形態的現實結合。這一結合可以概括地表達為:公有制經濟+非公有制經濟+商品經濟(本質是市場經濟)+高新技術基礎上的社會化大生產。
我們有必要溫習一下馬克思制定的向共產主義形態過渡所要求的生產力發展水平的標準。資本主義通過資本在大工業中的積聚和集中,“為一種新形成的社會生活過程,從而為新的社會形態創造出物質基礎”。[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7頁。在1958年4月2日馬克思寫給恩格斯的信中,馬克思就已經把股份資本看作是“作為最完善的形式(導向共產主義的)”[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7-158頁。馬克思把正在產生的股份資本看作是當時勞動和生產最高度的社會化,“這是作為私人財產的資本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范圍內的揚棄”。[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5頁。“在股份公司內,職能已經同資本所有權相分離,因而勞動也已經完全同生產資料的所有權和剩余勞動的所有權相分離。資本主義生產極度發展的這個結果,是資本再轉化為生產者的財產所必需的過渡點,不過這種財產不再是各個互相分離的生產者的私有財產,而是聯合起來的生產者的財產,即直接的社會財產。另一方面,這是再生產過程中所有那些直到今天還和資本所有權結合在一起的職能轉化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的單純職能,轉化為社會職能的過渡點”。[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5頁。資本的所有權和資本的支配權的日益分離,是資產階級成為了歷史上反動的和寄生的階級,但更重要的是,這種分離使得不僅生產社會化程度加強了,而且資本社會化也加強了。任何一種社會形態都是以它特有的生產關系類型和體制的成熟和發展為標志的。在我國社會主義制度下,就可以通過混合所有制的方式,實現多種經濟成分的共同發展。當然,馬克思提示了“社會職能的過渡點”問題,這就需要我們考慮在實行混合所有制的時候,政府或管理體制如何能夠即保證“混合”的效率和效益,又不會削弱社會主義的經濟基礎。
同時,混合所有制的具體實行是不是股份制或股份公司?這仍然是一個沒有討論清楚的問題。馬克思曾經提示到:“資本主義的股份企業,也和合作工廠一樣,應當被看做是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轉化為聯合的生產方式的過渡形式,只不過在前者那里,對立是消極地揚棄的,而在后者那里,對立是積極地揚棄的”。[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9頁。也就是說,公有制經濟和非公有制經濟的對立,能否在股份制中得到解決。或者說,非公有制經濟在何種規制下才不會形成對公有制經濟的侵蝕,這是需要進一步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