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的出現,讓“互聯網改變中國”的形式更加具體,“圍觀改變中國”是微博時代最響亮的口號。圍觀的主體,既非媒體精英,也非社會賢達,而是草根大眾。從輿論場看,微博為草根大眾發表評論、陳述意見、參與公共事件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條件,使以“控制型”為特征的主流話語面臨著越來越大的危機。
微博的出現,從根本上改變了原有的傳播格局。微博出現以前,政府及官辦媒體是消息的主要來源,整個傳播格局呈現出較強的“一對多”特征,政府通過議程設置(決定發什么消息、以什么形式報道、在哪一版面展示等),實現對信息的有效管理和引導。而互聯網的出現,特別是微博等社交媒體的出現,徹底改變了“一對多”模式,形成了“所有人對所有人傳播”的“多對多”新格局,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原有傳播格局中政府對信息的壟斷地位。在這一格局中,每個人都是信息的發布者,都可以根據自己的愛好、興趣和其他任何理由自主地“報道”任何事情。有微博曾這樣說:“你的微博聽眾如果超過100,就像一本內刊;超過10萬,就是一本都市報;超過100萬,就是全國性報紙;超過1000萬,就是電視臺……”可以說,微博,讓個人有了和主流媒體比肩的平臺。
傳播格局的變化,直接表現為輿論場力量對比的變化。傳媒界人士曾把輿論場分為兩個輿論場:一個是黨報、國家電視臺、國家通訊社等“主流媒體輿論場”,一個是依托于口口相傳特別是互聯網的“民間輿論場”[1]。前者傳播主流話語,后者傳播草根話語。這兩個輿論場在中國社會長期存在,但由于“政府強于社會”的大背景,在輿論場,官方主導的主流輿論天然具有草根輿論難以撼動的地位,草根話語也往往依附于主流話語而存在。微博的出現,改變了輿論場的力量對比,壯大了草根輿論場。近年來,微博打拐、免費午餐、PM2.5的數據公布、微博問政反腐等諸多反映民聲、貼近民意的創舉的背后,無不閃耀著草根的身影,無不展現著微博的力量。
從微博時代輿論格局變動來看,主流話語顯然并沒有預見到微博的革命性作用,尚不知如何面對長期依附于自己,力量分散、弱小但卻迅速崛起的草根話語。以PX事件為代表的多起環境群體性事件,主流話語屢屢陷于被質疑的境地。杭州市余杭區發生“5·10”聚集事件后,有媒體稱,“地方政府環保信用缺失是造成此類事件的根源”[2],可謂主流話語缺失的一個明證。即便在一些成功的事件(比如上文提及的微博打拐、免費午餐、PM2.5等幾件大事)中,主流話語也往往處于被草根話語引領和“倒逼”的境地,“引導輿論”的能力大大減弱。
新媒體時代,無數草根依托微博平臺,運用自己的智慧對不接地氣的主流話語進行了激烈反抗,形成了強大的輿論聲勢,有網民曾表示,“看半天微博,要看七天新聞聯播才能治愈”[3]。2013年8月以來,隨著“七條底線”共識、打擊網絡謠言、凈網行動等官方舉措的出臺,微博輿論場熱度較前一段時間有所減弱,但整體上看,草根輿論與主流輿論的張力卻持續存在,主流輿論依然面臨著各種解構:
一是直接解構官方話語,主要包括對官方的“個別話語”解構和對“核心話語”的解構。前者主要是對代表官方發言的人的一些話語進行嘲諷,比如在溫州動車組事故中,官方新聞發言人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外交部發言人的“不能拿法律當擋箭牌”;等等。后者則涉及主流話語的核心理論和意識形態,更具有根本性,對主流話語的破壞性也遠比前者要大,比如對“黑貓、白貓”“摸著石頭過河”等調侃式解讀。隨著政府各種治理舉措的出臺,后一種方式的解構大量減少。
二是通過借古諷今、借外諷中解構主流話語。借古諷今,主要表現為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進行另類解讀,挖掘出迥異于主流話語甚至與主流話語完全對立的觀點。如央廣“歷史上的今天”欄目曾介紹稱,1958年11月27日,新中國第一艘萬噸遠洋貨輪“躍進”號建成下水,稱采用了先進的技術,能破冰航行等,完全自主,是新中國重大成就。有網民則在此基礎上進行了補充,“該船直到1963年4月30日才開始處女航,開航前包括船長、大副在內的絕大部分老船員被一批‘政治可靠’船員撤換,終于首航觸礁沉沒”。借外諷今的形式也很普遍,俄羅斯免費醫療、韓國總理因沉船事故辭職等事件,均在微博上引發了網民對主流話語的解構熱潮。
三是解構主流話語的生產者(包括官媒及其從業者)。依托個體或者少數經驗否定主流話語的高調表達,是最常見的方式之一。比如有如下一個段子:女記者采訪農民工:假如中日爆發戰爭,你愿意沖上第一線嗎?農民工撓撓腦袋問:打仗上前線有戶籍限制嗎?有文憑限制嗎?要納稅證明嗎?沒有關系也能去嗎?我可什么都沒有,就是一個農民工。央視的“你幸福嗎”“你愛國嗎”等話題也均遭到了類似的調侃。此外,主流媒體內外報道的“雙重標準”,也為網民所詬病。
四是解構一些名人的言行不一。所謂一些名人,指那些在公開場合說官話的知名度較高的公共人物,包括娛樂明星、政府官員、知名企業家等。他們公開為主流話語“代言”,但私下的行為卻與“代言”內容相左,引發網民圍觀。2012年兩會,薄熙來一段辟謠的話(造謠說我兒子“紅色法拉利”,完全是無稽之談!我和夫人也沒有任何個人資產,幾十年來就是這樣……)一度成為網上最為流行的段子之一。
五是其它形式,通過對一些社會問題的發泄和調侃,不同程度地消解著主流話語的公信力。比如2014年初,北京下雪后,有個段子調侃道,北京終于下雪啦!這場雪體現了三個原則:先人后己,別的地方還沒下,北京帶頭下有搞特殊化之嫌;既然好多地方都下了,北京也不能拖全國人民的后腿啊,再說統計局也不好發布平均數嘛;不講排場,不攀比、不奢靡,適量就好,既在思想上重視,又做到節儉,與中央精神保持高度一致。
如何看待微博時代主流話語遭遇的困境?這種困境與外在的輿論環境有關,特別是微博等新媒體的發明,打破了既有的輿論格局,削弱了主流話語的影響力。但從根本上看,主流話語的困境關鍵還是自身的困境。
第一,主流話語的思維方式存在著內在的矛盾。在思維方式上,主旋律建設求善優于求真[4],求善為主,求真為輔,政治掛帥。備受輿論詬病的“維穩”思維就是典型的“求善”思維,穩定壓倒一切,為了實現穩定,可以無視事件真相和實際矛盾,一切唯“政治”馬首是瞻。2013年8月25日,網絡大V薛蠻子嫖娼的消息在互聯網上迅速傳開。網絡知名大V,再加上一向高調的各種標榜,薛蠻子嫖娼引發網民關注本在意料之中。但新聞聯播播發的薛某三分鐘認罪視頻,引發了網民的諸多吐槽,不少網民反而對薛某曲意回護,就連一向替政府說話的胡錫進也認為,“不能完全排除官方是在通過抓嫖娼‘整’薛蠻子”。既然要“整”,手段顯然已不重要。而無視手段的正當性,恰是釀成此次輿情風波的根源。在求善優于求真的思維主導下,一旦遇到“真”矛盾,實際情況往往是,涉事各方各以其善為善,便很難達成共識,主流話語和草根話語相左也就不足為怪了。黃海波嫖娼后,不少網民力挺,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5]。而“力挺”的理由莫過于下面的段子:第一未婚,第二沒破壞別人家庭,第三沒玩弄女人感情……然后話鋒一轉,“強奸幼女的校長怎么處理的、包養情婦的貪官咋辦”,一下子又把矛頭轉移到了公權。
第二,雷人官話頻現消解主流話語公信力。對官員言行不一的諷刺,是微博時代草根解構主流話語的重要形式之一。前文提到的薄熙來廉政語錄,就是消解主流話語公信力的典型例子。不少貪官落馬后廉政語錄的曝光,無疑惡化了官民之間的互信,對主流話語造成了莫大的傷害。此外,一些與主流話語相悖的雷人官話,也是惡化主流話語公信力的元兇。比如,有官員指斥記者,“你是替黨說話,還是替老百姓說話”[6];云南巧家縣爆炸案后,有官員就所涉征地問題稱,“這個土地是共產黨拿給他的,不是像舊社會那樣一點點積累下來的”[7];等等。
除官員外,有著“喉舌”定位的官媒不得體的做法,也會殃及主流話語。前文提及的央視“你幸福嗎”這一話題,曾被網民收入了2012年各種“毀了”的盤點——“幸福,讓央視毀了”。今年春節假期后,南京市長擠公交調研,本是很好的親民舉措,但某報卻將標題設計為《節后第一天,南京市長自帶零錢擠公交》[8]。“自帶零錢擠公交”本是常識,如此“高調”脫離常識,網民調侃自是在意料之中。
第三,微博輿論場政務微博面臨三大難題。微博是打通兩個輿論場的重要平臺。代表官方聲音的政務微博入駐素有“草根輿論集散地”之稱的微博,一開始就帶有傳播主流話語的使命。這意味著,政務微博要深入網民,傾聽網民心聲、善用網言網語,積極和群眾打成一片。但政務微博畢竟是“政務”微博,具有不可推卸的“公共”職能,“過度”使用網絡語言,反而顯得“油腔滑調”,有損自身威信。因此,政務微博在用語上需要兼顧“權利”和“權力”兩種角色(見圖1),親民和嚴肅的張力始終存在。
從身份上看,公私邊界是政務微博必須回答的問題,官員個人微博尤其突出。官員作為公民的一員,具有其私人的一面;同時兼有公職,又具有“公共人物”的一面。而且,在當下中國的網絡輿論場,官員的言論很容易被認為是其所在單位的意見和看法。2013年7月28日,新浪微博實名認證的貴州省副省長陳鳴明發布微博,“敦促那些‘每天侮辱祖國’的人趕緊移民去美國,并稱這些人為‘人渣’”[9]。此舉掀起了不小的輿論風波,在招致網民大肆攻擊的同時,也引發了網民的思考。在微博這個公共空間,對于官員而言,如此極具個人色彩的發言是否合適?作為“公共人物”的官員,其私人空間在哪里、有多少?由于機構類微博也是由“個人”管理的,個人的知識水平、媒介素養、責任心、閱歷等,均制約著其代替“官微”發聲的能力和水平,機構類政務微博同樣有待厘清公私邊界。
對于政務微博而言,最為關鍵的還在于線上、線下的對接問題。政務微博不可能“網來網去”,最終還要反饋作用于現實世界。政務微博是傳遞主流話語的,從一開始就肩負著“復興”主流話語的使命。但主流話語有無生命力,關鍵不在話說得好聽與否,而在實際問題的解決。根據新浪微博公布的2014年第一季度政務微博榜單,新浪認證的政務微博已超11萬。但大量政務微博開通后淪為“僵尸”,要么很少更新,要么幾乎不與網友互動,折射了線上、線下的割裂。專家直斥“樣子工程”“政績工程”[10]。政務微博所承載的,不單是在互聯網上的公示與親民。線下不給力,上線無意義。
微博等新媒體的出現客觀上為主流話語帶來了挑戰,但是,微博等新媒體同樣是溝通主流輿論與草根輿論的利器。在新媒體時代,主流話語同樣可以通過微博這樣的新媒體吸納草根輿論的營養,在與草根輿論共舞中傳達出“中國好聲音”。
首先,改變以求善為主導的思維方式,通過政務微博培育主流話語公信力。真是善之基,主流話語應該改變以往過于重視求善的思維方式,正視“真”的現實世界,并以此為基礎,回應民意,謀求官民共識。不少政務微博在這方面做出了有益的嘗試,官方機構(北京發布等),官方媒體(人民日報、新華視點等),官員個人(公安部打拐辦公室主任陳士渠、昆明市長等)的微博,積極回應網民關切,也獲得了草根輿論的熱捧。2013年8月29日,打擊網絡謠言運動大幕拉開,宿州碭山公安在線也積極參與到行動當中去。但碭山縣公安沒有從自己的面子出發,更沒有從“穩定壓倒一切”的教條出發,而是堅持實事求是、依法辦事,對自己的過失表示道歉,并發微博將“撤銷處罰決定”廣而告之。網民紛紛點贊,有網民甚至因此而增進了“對偉大的三中全會以來依法治國不可逆轉的信心”。新媒體時代,官微如果能夠順應微博時代的要求,秉持以人為本的理念,真誠與網民互動,自然會得到網民的認可,主流話語的公信力也將在互動中重建。
其次,加強領導干部的媒介素養,讓執政為民的理念成為官員職業道德的核心。中國擁有2000多年“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傳統,官員在社會發展中發揮著不同于一般群眾的作用,特別是在互聯網時代,官員的一言一行都頗引人注目。而在現代政治中,領導就是服務,領導干部是為人民服務的公仆,作為納稅人的公眾,對領導干部進行監督、提出要求也是法律賦予的神圣權利。當下網絡不斷曝出的官員雷語表明,有相當一部分領導干部缺乏角色自覺,遠遠不適應這一角色的轉變。對新媒體無知——把微博當做qq聊開房、官老爺思維橫行——高高在上的結果必然是知行錯位,主流話語淪落為空洞的政治口號,而缺乏實際的內容。主流話語要擺脫此困境,首先要普及媒介素養,領導干部在公共空間要慎言慎行;其次是加強以執政為民為核心的官員職業道德建設,明確官員個人身份與公共角色之間的邊界。涉及官員私人的,明確加以保護;涉及公共利益的,明確公眾的監督權和知情權。如此,官民之邊界自明,雙方互不越界,主流話語名副其實。
第三,立足現實,深化改革,推動社會公平正義。主流話語和現實發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現實不給力,主流話語就失去了根本,將毫無意義。當前,主流話語之所以受到冷嘲熱諷,一言以蔽之,它喪失或者弱化了批判社會現實的功能,從而也就不能和現實的變革形成有效的互動。中國正處于社會轉型期,也是矛盾凸顯期,存在一種普遍焦慮感。其中存在的問題,草根大眾體會尤其深刻,一旦經過相應的渠道(如微博)表達出來,就很容易引起共鳴。因此,主流話語的失勢,本質恰恰是昧于當下形勢。主流話語要想恢復活力,就必須立足現實,從活生生的社會實踐出發,而不是從空洞的政治口號和目標出發,不回避矛盾和問題,汲取民智深化改革,推動社會公平正義。借用廣東政法織脖宗旨——有態度的政務微博一個詞,主流話語也需要“有態度”,這個態度,是對現實的態度,來源于對現實的感受。
[1]打通主流媒體與民間輿論場,彌合社會分歧[N].南方都市報,2012-07-31.
[2]Crisis of public trust.china daily[N].2014-05-12.
[3]張研農.人民日報社長張研農在復旦大學演講全文[EB/OL].人民網,2012-05-03.
[4]崔麗華.主旋律文化建設的困境與出路[J].人民論壇,2011(2).
[5]值得深思為什么這么多網友力挺嫖客黃海波?[EB/OL].中國農村網,2014-05-17.
[6]李雅靜.黨員干部牢固樹立執政為民思想[N].河南商報,2009-06-23.
[7]劉伊曼.云南巧家官員:農民的地是共產黨給的不是自己積累的 [J].瞭望東方周刊,2012(21).
[8]鹿偉,毛麗萍,劉偉偉.節后第一天,南京市長自帶零錢擠公交[N].現代快報,2014-02-08.
[9]活躍在社交媒體上的中共官員[N].華爾街日報,2013-09.
[10]趙倩.沉睡的官微為何不醒[N].成都商報,2014-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