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浩武
我是從研究經濟領域的問題而開始關注社會倫理問題的。
所謂社會倫理,就是社會治理的道德性和正義性。其實,人的所有行為都是受價值觀來支配的,所以,人的行為總是要受正義性和道德性這個框架的限定。歷史的經驗反復證明,假如某種社會行為缺乏價值動力,或者道德上沒有終極正當性的時候,它就不可能持續展開,或者在展開的時候肯定會遇到困難。
比如說我國的經濟發展,就是一個最現實的例子。中國這個龐大的經濟體高速增長二三十年,的確是了不起的經濟奇跡,這個經濟現象背后有多種原因,但是,這種發展絕對不是無限的,當它走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受到經濟發展的終極正當性框架的限制,最終會在一個框架內停下來。這個終極正當性的框架就是經濟發展和環境的協調,也就是說,人類有沒有可能完全不顧環境問題而發展經濟?人類會不會因為發展經濟而將環境完全毀滅?我想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樣會違背人類的良知和道德。
中國現在的環境問題已經非常嚴峻。我在多種場合都說過,中國環境的現狀并不僅僅是污染問題,而是已經面臨環境生態基座的崩潰,是到了威脅我們民族自身生存的地步。比如霧霾,中國霧霾的面積已經到達250萬平方公里,幾乎覆蓋了東中部國土。現在的科學研究已經證明,PM2.5可以直接進入人的肺泡,有人預計,未來十年,會有一個肺癌的爆發期。大家因為呼吸窒息感到空氣污染問題嚴重,實際上更為可怕的是我國的土壤污染,土壤質量的急劇惡化。國土資源部曾經對中國的土壤污染問題做過一次普查,但是結果成為機密,不敢公布,這恰恰說明問題非常嚴重。在長三角、珠三角核心地帶,由于重金屬污染,由于水體污染對土壤持續的污染,導致男性精子變異, 青年人的生育率下降。這不是簡單的污染問題,而是我們民族是否能夠繁衍,能夠延續下去,能否生存下去的問題!我曾經有段時間關注過土壤問題。向專家請教,他們說,正常土壤的有機質應該在10%左右,至少不能夠低于5%~7%,日本最好的土壤達到12%,所謂土壤有機質,就是一畝土壤,里面的微生物含量,蚯蚓的數量等等。而現在我國土壤平均有機質含量不到1%。大量的面積僅僅0.1%!為什么呢?因為長期的農藥化肥過量投入,對土壤結構產生極大的破壞。土壤有機質降低的后果就是土壤中的微生物含量下降,導致土壤光合作用的效能下降,產量就會降低;產量降低就施用更多化肥和農藥,從而就使得土地團粒結構遭到更多的破壞;然后又施用更多的化肥,如此惡性循環,使我們耕地的土壤結構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水體的污染就不用說了,大家有目共睹,中國660個大中城市,有450個嚴重缺水,即使是這么嚴重的水資源匱乏的情況下,我國的水體污染也是極為嚴重,主要的大江大河,主要的湖泊,幾乎都污染殆盡!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由于過度追求GDP,形成我國的低級工業化模式,成為世界工廠,大量的高污染高耗能企業都集中在中國,GDP是上去了,但是水體、空氣都污染了,付出了極為慘重的環境代價。
所以,類似這樣的問題,使我們反過來思考一個問題:我們三十年的經濟發展,是不是在一個符合正義的和道德的框架內活動?如果不是,那么這樣的經濟發展模式還可以持續多久?
還有,和創造財富相關的問題,即財富的分配問題,同樣也有一個倫理問題,那就是財富如何分配?
眾所周知,近20年來,我們國家財政和稅收每年都在超過GDP增速一倍的速度迅速增長,就是如果GDP當年增長百分之九,財政收入則增長百分之十八到二十,每年約19萬億人民幣。但社會財富如何再分配呢?國民收入這個蛋糕怎么切呢?幾十年來,一直是政府拿的太多,而民眾拿的太少。這種持續的財富分配不公平的表現,就是社會福利體系極為薄弱。現在能夠覆蓋老百姓的社會醫療體系、養老體系脆弱,普羅大眾生不起病,養不起老。與此同時,一般省會城市的大醫院每年盈利都在幾十億甚至上百億之巨!醫院、學校這些最基本的社會福利部門,都成為盈利部門,成為盤剝老百姓的機構。更為嚴重的是,這些年形成的地方政府的“土地財政”模式——地方政府靠出賣國有土地支持地方財政支出,大大推動土地價格上漲,這種高土地價格又通過房地產轉嫁給老百姓,使老百姓承受極高的房價壓力,讓普通民眾辛辛苦苦積累的財富,通過另外一條渠道被政府收走。
所有這些問題都回到一個問題:我們的經濟政策缺乏倫理,缺乏社會正義性。
回到我們今天會議主題,我覺得,社會治理也好,中國道路也好,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社會治理要從“術”向“道”轉化。
這些年來,我們治理社會的基本價值取向是“維穩”?!熬S穩”對不對?當然對。我本人就非常贊成社會穩定,只有在一個穩定的環境之下,才能夠搞建設,只有社會穩定,才能實現民族復興。但是,維穩不是治理社會之“道”,而是管理之術。社會的穩定是社會治理倫理的結果,是“善治”的結果,而不是靠“維”出來的。比如說,不顧環境的承受能力而發展經濟,這違反社會倫理,解決的辦法就是改變我們發展經濟的思路,調整產業結構,不要去發展那些高耗能、高污染的產業,重新回到經濟發展與環境協調的正確道路上來。但是簡單的“維穩”就不是這樣,一旦地方的民眾對那些高污染項目表示不滿時,就調度警察。這種方式,看起來是維穩,實際上是在添亂。
我覺得,所謂社會治理,當前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恢復社會治理之“道”。這個道,就是精神信仰,就是一種超驗的價值觀,就是一種倫理,一種終極道德正義性。我們絕不能總是從術的層面來討論問題。這些社會治理之術,中國人有很多豐富的經驗,但是若沒有道,術再多,也有限的。
最近有高層領導說“要給我們時間”。社會的轉型需要充分的準備,給時間沒有問題,但是實際上,一個政治集團體制改革的愿望和民間社會對它的等待耐心,兩者之間永遠處于一種競爭的狀態,能不能給改革者以充分的時間,取決于改革者對未來改革前景描繪的道德性和正義性。
以“道”來治國,道即精神信仰。中國當前最大的問題是信仰缺乏,精神危機,這就是我們長期以“術”治國的副產品。
當所有的人膜拜權力,當所有人視金錢為萬能的時候,這個社會一定治理不好,一定會有大問題,因為它沒有精神的東西,沒有超越的力量。
歸納起來一句話:社會治理要從“術”向“道”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