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毅剛
尋找經濟增長新動力
——對當前浙江經濟形勢的一點看法
潘毅剛
浙江經濟正處在消化過剩產能、去杠桿、調結構過程中的經濟放緩期,保持定力很關鍵。
必須向系統性改革、顛覆性創新以及向市場、企業和社會放權要內生動力
近年來浙江經濟運行呈現出一些新的變化,一些重要指標的下行壓力加大,尤其是GDP增速的逐步放緩引人矚目。種種跡象表明,浙江經濟增速中樞已開始由高速增長階段向中速增長階段進行轉換。可能也正是由于近期浙江這種迥異于改革開放以來前30年的不同經濟走勢,加上浙江局部地區和部分企業出現的一些問題,使得倍受矚目的浙江經濟,在“浙江怎么了”、“浙江落后了”的討論和口號式標語被“污名化”。正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面對漲跌互現的宏觀數據,我們是不是應該認同浙江經濟真不行了的論調?未必。對于經濟趨勢,誰說了都不算,數據說了算。且看三組數據變化趨勢,便知這種無謂爭論的短淺。
將近年來浙江經濟增速與全國以及東部、中部、西部三組,分別進行對比觀察,會發現一個非常明顯的趨勢:此輪的經濟放緩是全國性的調整現象。自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沖擊之后,全國經濟呈現出明顯的一輪“沖擊放緩——政策拉升——趨勢向下”調整的過程(見圖1)。2007年是上一輪經濟周期的高峰,無論東中西地帶還是全國的數據都表明,經濟高于前期增長均值,處在緊繃狀態,經濟呈現過熱特征。但隨后在外部沖擊和國內前期抑制過熱政策下,2008年和2009年增速明顯放緩,尤其是2009年一季度更是降至1998年以來最低。隨著2008年末出臺的4萬億一攬子刺激政策的發力,在內需主要是刺激投資和放寬信貸政策的拉升下,新一輪增長周期快速啟動,迅速在2010年達到高點,但隨后隨著政策作用力減弱又逐步放緩。
在經濟結構調整加速的關口探察宏觀經濟運行,我們要重視短期變化,但更要看長期。觀察2003年以來的經濟增速變化趨勢可以發現,浙江GDP增速變化方向與全國一致,與東部、中部、西部地帶趨向也一致。這也充分說明,浙江經濟增速的回落不是獨有現象,浙江經濟增速的變化的總體趨向,與全國和其他省市無異,尤其是近三年均呈現出了增速下臺階的全國性趨勢。因此,浙江經濟速度的減緩,不是個案,而是全國趨勢的地區典型表現,無非因浙江微觀基礎的市場化活躍程度較高,因此在宏觀上變化表現的更快、更直接、更明顯。
當然,有人又會問了,數據趨勢不錯,但浙江經濟增速和下降幅度不是比一些省市更低更大嗎?
問得好。從三組對比數據來看,還能發現一個趨向,即“東慢、西快、中趨中”的規律,即東部地帶增速慢、西部地帶快、中部地區其次。大體來看,中國經濟呈現從東向西梯度產業轉移的趨向。經濟增速也是由東向西趨增,東部地帶和浙江是全國經濟風向標,更接近全國增速均值,中西部地帶是后發地區,呈現出總量小、增速快的特點。近三年來,在趨勢下探的過程中,東中西之間的經濟增速差距有收斂趨勢。而在東部地帶中個別省份顯現出增速落差的分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地區間經濟結構、資源稟賦差異巨大而造成的。與浙江不同,在一些沿海相似發展水平的省份中,由于這些省份均存在地區間較大發展落差,后發優勢填補了先發劣勢,如江蘇、廣東等地。考慮這一因素影響,可以認為,浙江幅度更大的放緩,與一些放緩幅度略低的同地帶省市是無區別的。更為重要的是,經濟放緩是適應外部沖擊和結構調整的自適應過程。速度下降快,說明它傳導機制快,反應靈敏;下降幅度深,說明其自適應調整到位,暴露不平衡的問題更為突出、更為堅決。因此,只要經濟總體速度在可接受幅度內的調整,就是趨勢性的中性變化,不能以下降“慢”認為其很好,也不能以下降幅度“深”認為其不好。過往經驗無數次告訴我們,往往是那些風險沒有被充分暴露和揭示的經濟體,在市場外力作用下維持了一段時期穩定,進一步積累了風險,但終以斷崖式下降“告終”,更值得警惕。因此,在經濟下臺階階段,經濟增速只要能守住下限,就是滿意結果。

圖1 浙江與全國、東中西地帶GDP增速變化趨勢比較
當前,浙江經濟正處在消化過剩產能、去杠桿、調結構過程中的經濟放緩期,保持定力很關鍵,只要下滑沒有產生系統性風險,其經濟放緩正面作用將大于負面作用,經濟自發的調整反而有助于擠出泡沫,加速調整結構。
放緩不是問題,那么是不是說,當前浙江經濟運行平穩無礙呢?不是。經濟減速和結構調整加速期,經濟運行一定會有其突出矛盾和問題。對于眼下浙江而言,既有近憂,亦有遠慮。
近憂有三,關系經濟運行平穩。一是房地產問題;二是債務問題;三是企業轉型問題。三個問題聯系緊密,個個都不簡單,三個問題的緊密聯系,互相牽制,也是解讀上一輪經濟景氣周期、理清當下經濟困局的三個主要關鍵問題。這三個問題的關聯,大致可以用三個“三分之一”來概括:第一個“三分之一”是接近固定資產形成增量三分之一來自于房地產投資。由于房價牽涉當下經濟社會的核心矛盾,既關系收入分配,又牽扯地方債務關系接續,更是上一輪經濟景氣的重要推動力。自2003年以來,浙江經濟保持了年均11.2%的較快增速,同期固定資產投資率均保持在40%以上,考慮到政府和居民消費的相對穩定性,凈出口貢獻忽略不計,可以認為投資是決定這一時期經濟增速波動的主要因素。而近年來固定資產投資中三分之一以上的增量來自于房地產投資,是投資增長的主要推動力,也即是經濟保持加快增速的主要貢獻部分。第二個“三分之一”是地方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來自于房地產相關收入。新世紀以來,隨著房地產市場的放開,以及分稅制深入推行,地方政府土地財政依賴格局不斷被強化。一方面,政府通過影子銀行、地方融資平臺、信托等途徑,不斷放大地方債務,籌集基本建設和民生保障的資金,擴大政府性消費,起到了推動經濟加快增長的作用;另一方面,非稅收入占比過高,也增加了財政收入的不穩定,驅使地方政府加大了對土地財政的依賴,進一步助推了房地產市場的快速發展,不斷放大了債務風險。第三個“三分之一”是三分之一強的制造企業都涉足房地產投資。受房價不斷高企的預期影響,相當部分浙江企業以制造業實體作為融資平臺,募集資金在省內外甚至國外進行房地產投資。大型企業參與程度更深。據有關統計,浙江百強民企中七成都涉足房地產行業。這也可以解釋1.7倍于GDP的寬松信貸量的去向,以及每一輪房地產調控政策對制造企業資金面的沖擊。“制造企業過度房地產化”的不良后果是,截留了產業升級的積累,尤其是在經濟調整期放大了企業發展風險,加上浙江企業為解決融資難問題形成的互保聯保機制,由于鏈條過長,風控過于寬松,更是無限放大了外部沖擊和政策調整風險。總之,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適應當時環境變化的三個“三分之一”經濟運行關系,是近年來浙江經濟得以加速積累,快速增長的重要依托,但也正因為如此,近期受房價下行擾動影響,政府和企業債務有所加劇,銀行體系壓力加大,原有的經濟運行關系處于不穩定狀態,如何積極妥善處理好在新條件下經濟運行關系,斬斷原有模式對浙江經濟的困擾,是破除當下經濟運行困局的要害所在。
遠慮有四,關系持續健康運行。從經濟運行規律看,關系經濟增長的主要有四個變量:一是資本;二是勞動;三是要素;四是制度和技術。當下浙江經濟恰恰在四個層面都面臨挑戰:首先,資金富裕,但實體經濟卻不容易順暢地得到低成本融資。突出表現在融資難、融資貴,資金錯配,根源在于量大、面廣的中小企業與以大銀行為主的金融體系的矛盾,地方多層次的資本市場建設任重而道遠。其次,人口紅利期接近尾聲,勞動力結構性矛盾和素質性矛盾并存。浙江改革開放以來的快速發展,很大程度得益于在先發優勢下集聚了全國大量廉價勞動力,大大降低了工業化運行成本,人口集聚又活躍了地方服務業,加大了經濟密度,推動了城市化發展。但當前浙江經濟面臨轉型升級的關口,原有人力資源結構無法適應新時期發展要求,創新型人才缺乏,勞動力成本不斷攀升。再次,要素資源先天不足和國家約束指標的剛性強化,使得要素保障難度加大。土地指標、環境容量成為困擾浙江發展的重要問題,這也使得浙江在與周邊區域分工與競爭下,處于劣勢,許多好企業轉型發展受此影響選擇了離開浙江。最后,先發體制優勢弱化,技術分工層面低端鎖定,也是制約浙江進一步提高經濟效率的重要問題。一方面,隨著新一輪政府體制改革,各地營商環境得到了明顯改善,其它省市民營經濟得到了長足發展,大有“此長彼消”之勢,浙江體制機制靈活、政務環境好的優勢逐漸變得不突出;另一方面,以傳統產業、低端產業為主,少有重大引領行業的產業結構,以模仿消化引進為主的技術創新路徑,使得浙江在新一輪創新發展中占領更高位置的難度加大。
變化是永恒的。世上從來沒有一成不變的經濟模式。當下的浙江經濟面臨的困難和問題的根本在于,經濟發展階段正在發生重大變化。因此,對浙江經濟增長的速度、結構、質量以及與之相匹配的體制機制都要有新的認識。
其一,正確看待階段性放緩。階段性放緩是對結構調整、要素成本變化的一次再適應,再平衡,而不是單向趨勢。當前我國經濟依然處在難得的戰略機遇期,只要應對得當,發揮出自身優勢,未來的浙江經濟潛在增長水平依然有望在未來七八年保持百分之七八甚至以上的增速。有必要形成的共識是,當前浙江經濟面對的困難再多,也難不過改革開放初的“一窮二白”、前途未知,摸著石頭過河的時期。發展之路是闖出來的,不是比出來的。
其二,正確認識“不唯GDP論”。當前提倡“不唯GDP”論非常正確,但矯枉不必過正,不唯GDP不是不要GDP。經濟增長是一個迷人且永恒的話題,解決發展中的民生、環保問題和各類矛盾必須以一定速度的增長為支撐,這是過往近百年發展史和積累的經驗規律告訴我們的常識。保持一定發展速度是建設“兩富”、“兩美”浙江的應有之義。不唯GDP,更確切的說是不唯速度,沒有必要政府絕不當增長的主力軍,而是要在促進增長的道路上,當好先遣隊、排雷兵,通過解決困難、制度革新、鼓勵創新引導企業成為經濟增長的主力軍;對于政府績效考核,則要更多地看經濟質量、看結構、看效益,做到既關注短期平穩,更重視長期持續。
其三,正確尋求增長的新動力。靠“一招鮮”的發展時代早已不再,階段性變化的最大挑戰在于原來經濟慣有的那一套模式、方式、運行機制不靈了,甚至成為問題。要在新條件下尋求經濟增長的源動力,必須擺脫不好的路徑依賴,從根本上改變難以適應新形勢的經濟運行模式。當下浙江經濟有必要從三個方面尋求內生動力:一是向系統性改革要動力。在國家深化改革的背景下,必須加快聯動推動政府運行體制機制這個根本保障體制和投資體制、土地制度、財稅體制、金融體制等關鍵性經濟體制改革,用好政府善治之手,糾正原有難以持續的政府、企業、金融體系之間的運轉模式,適應市場化發展的新變化,將發展的“緊約束”變成轉型升級的倒逼機制。二是向顛覆性創新要動力。經濟調整期正是創新發展的重要機遇窗口期。當前新能源、生物技術、物聯網、移動互聯網、3D打印等各類技術突破和商業模式創新,對傳統經濟模式正在形成一輪潛移默化的顛覆,如何在政策合力、環境營造等方面鼓勵和引導企業抓住難得機遇,進行技術變革、管理創新、商業模式再造是新時期政府推動經濟增長所面對的新課題。三是向市場、企業和社會放權要動力。善用市場自發調整之手和社會自組織之手是活躍經濟的“不二法則”。經濟發展的主體是企業和市場;穩定的經濟運行,需要穩定的社會環境作為堅實保障。因此,新時期激發增長的內在動力,必須要進一步放權市場、放權企業、放權社會,進一步提升市場信心,調動企業發展積極性,讓負責任的企業引領經濟,讓穩定的、運轉順暢、成本適中、配套良好的社會環境吸引優秀企業,這既是過去三十多年浙江經濟發展的經驗,也是新時期浙江經濟重新煥發活力通途。
作者為浙江省發展規劃研究院經濟研究所副所長、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