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先秦道家哲學的和諧論重天倫,敬人倫,其中所體現的主體自我悟道知志和亦即天和天樂、人和人樂等觀點,內容層次豐富多面、思想含義蘊藉深遠,是為生態美學思想的濫觴。繼承發揮這份生態美學思想遺產,對于全球化時代生態和諧、不同民族與階層間人倫生態和諧秩序與主觀精神道德世界的和諧境界建設均有重要借鑒意義,亟應弘揚光大之。(本文原刊于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8月)
關鍵詞:天道;人和人樂;天和天樂
和諧論作為中西哲學中源遠流長的辯證法思想,本質上均是對立統一之義,但中國傳統哲學的和諧論,在宇宙觀上突出陰陽對立又相滲相融兩重性而非僅有對立沖突一面,在人天和人人關系層面上主張人與天和、人與人和;在精神道德層面上倡導“和而不同”與“和光同塵”及“致中和”等。這一點與西方講數、比例合序為和諧(畢達哥拉斯),或主一切皆起于斗爭的和諧(赫拉克利特),或講由上帝安排好的前定或預定和諧(萊布尼茨)均有所不同。尤其是道家的和諧觀點更能夠代表東方文明的主流觀念,是生態上的和諧,可視為生態美學的濫觴。
一
道家學派據《莊子·天下》并列關尹、老聃共建無有、同主太一,最初似發端于他二人。《關尹子》一卷九篇《漢志》曾有著錄,但原本早佚,《隋志》《唐志》起均不載,一般后人均將老子視為道家創始人。《天下》中引過關尹子“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兩句話,并稱頌其“動若水”“靜若鏡”“應若響”及“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是“博大真人”,可見他也是力主太一、主張順遂自然。老聃《老子》中有“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萬物得一以生”[1]154論述,太一即指道。太一之道作為宇宙的本原,老子以為是通過其內部正反強弱兩種力量相互作用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種形式形成世界和人類的,而整個世界的構成方法與特點是“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1]175。這種天道宇宙觀是為較早生態意義上的和諧論。
道家另一代表人物莊子著內、外、雜諸篇,他的天道觀在《天地》《天道》等篇中或引老聃語或自己發論表述,雖未直接論述和諧,但道載萬物、天道運而無所積而萬物成等概括中已含此義。其主要創造與發揮在人和、天和方面。此處要說的是他對“一”之含義與作用的概括和說明,可視為對老子太一之道的義釋。《天地》篇云:“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2]424。意思同老子那段論述差不多,只是據老子有生于無說將“一”確定為從無中生有,且起始時無形,物得一而生才有理與形。
對老子太一之道詮釋發揮得更具體充分的是西漢蜀人嚴遵(君平)。其所著《老子指歸》中有《得一篇》詳闡太一之道,曰:“一者,道之子,神明之母,太和之宗,天地之祖”;“一者,萬物之所導而變化之至要也,萬方之準繩而百變之權量也”。并引申于天地神谷王五性世界,認為它們分得“一”之清、寧、靈、盈、正五性而成,說“凡此五者,得一行之,與而不廢,成而不缺,流而不絕,光而不滅”,總之是“得一而存,失一而沒”。其中,于“天之性得一之清”顯現為“清明大通、皓白和正、純粹真茂、不與物糅”,認為是“《大易》乾乾光耀、萬物資始、云蒸雨施、品物流行、無首性命、玄玄蒼蒼、無不盡覆”所描述與概括的形態特點與作用表現[3]9。由此可見,在天道觀與和諧論上,《老》確與《易》相通。質言之,即兩家均認為天道陰陽對立運動相滲相和是構成宇宙秩序與萬物生長的根本動力與規律。
老、莊的這種天道和諧論思想同公元前八世紀周大夫史伯提出的“和實生物、同則不繼”觀念,在內涵上有諸多相通之處,但更重在言天道,而儒家則多言人道,相對而言道家對于生態自然的和諧關注更多。天道在今天看來即可視之為自然,視之為人之外的宇宙萬物,天人合一的天道觀蘊含著豐富的生態論思想。
二
道家的生態美學論點在人圣、人人關系與內心精神訴求方面的思想,內容雖不如儒家豐富具體生動,然思想深刻哲理抽象性程度高概括度大。老子在這方面有兩個命題,一是“和光同塵”,二是“知和曰常”。莊子則有“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兩個命題。
老子命題“玄同”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內、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之‘玄同”[1]228。玄者,天也、幽也、極也。《說文》:“玄,幽遠也”。《易·坤卦》:“天玄而地黃”。王弼《老子注》:“玄,物之極也”[5]23。《老子》書中有“玄牝”、“玄覽”、“玄通”、“玄德”諸說,此處“玄同”點明和光同塵實質,則與其首章“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所云之玄,按王弼注說“玄者,冥默無有也”,“萬物以始成而不知其所以然,玄之又玄也”,故“眾妙皆從玄而出”,意為物之極即太一道之始所出,當指思維主體欲念想象與幽深無名之道相契。魏晉時何晏著《道德論》,王弼注《老》《易》等大談貴物尚玄而創玄學,即所謂老莊思想新發展表現 [4]。易與玄同道法異,玄即易也即天。西漢嚴遵《老子指歸》有“知者不言篇”對該章文字作闡發性說明,指出它們是“得道之士”“因循天地,與俗變化,深入大道,與德徘徊。無言以言言,無為以為為,清靜以治己,平和以應時。與世渾沌,與俗玄同”[3]58。王弼《老子注》和光同塵注云:“和光而不污其體,同塵而不渝其貞”[5]11,可謂最得老子真諦。近人饒宗頤釋此二句曰:“清性不動,喜怒不發,五臟皆和同相生,與道同塵也”[6],也為知言。綜合觀之,稱之為玄同的和光同塵便是指得道之士在悟天道時能與大德一樣養性怡情從而表現出和光不污體,同塵不渝貞之潔志,故能與道同光塵也。這當然是道家學說中自我修煉的一種獨特方法,講的是如何悟道養性以在塵世中保持高潔品格。聯系楚湘文化兩個代表性人物,莊子布衣而拒楚威王厚幣相位之聘曰“無污我”(《史記·老莊申韓列傳》)。可知它們絕非如某辭書所說是與世俗混合而不離異的消極處世態度表現[7]。
老子后一命題云:“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蟲不螫,攫鳥不搏,猛獸不據。骨弱筋柔而據固,未知牝牡之合而逡作,精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1]218-224。嚴遵《指歸》“含德之厚篇”稱此為“精神充實,人物并歸”之“志和”。認為其比于之赤子為物“知而未發、通而未達、能而未動,巧而居拙,生而若死,新而若弊,為于不為,與道周密”,“故能被道合德,與天地同則”[3]55。這便是合德之厚之士、精之至與知和曰常表現。王弼注和之致也云:“物以和為常。故知和得常也”[5]147。由知和達志和,從認知及效果上說必是知常曰明益生曰祥,既明大道神理又與道周密無間,當然益其生而祥和了。故有人釋益生曰祥為貪享受而遭災殃[8],顯然割裂了上下文句意,是有悖原意的。綜觀其本意,乃謂唯知和才能志神清和,唯志和方能益生又祥和。這里顯然均指精神道德修養能通達大道與之周密無間混然一體,方能不為物役形累保持充沛之精神,故益生曰祥。它與和光同塵互為補充映照,一從與外部世界關系上著眼,一從內心認知功夫上講,兩相配合,心和乃全。相較于儒家的和心和德論,道家的知和志和論更多地從體認與感悟天地大道出發,故處處刻印有以心悟道而知和志和心跡。
莊子的兩個命題都在其《天道》篇里以對比方式提出:“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2]458
關于天地之德,其《天地》篇引老子言“夫道覆載萬物者也”,“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所以,“無為也,天德而已矣”。郭象《莊子注》據此釋天地之德三句云:“天地以無為為德,故明其宗本,則與天地無逆也”。郭象又注均調天下兩句云:“夫順天所以應人也,故天和至而人和盡也”。郭再注與人和者即末四句云:“天樂適則人樂足矣”。成疏:“俯同塵俗。且適人世之歡;仰和自然,方欣天道之樂也”[2]406-408。可見,人與天和便是順乎天地之無為之德,且是冥合自然之道者,由此,它才產生相應的天道之樂。均平萬有又順物情能與塵世混和的人和,是由天和決定而引起的,兩者猶形與影,音與響之相應相隨,故人樂即是天樂的產物,天樂適則人樂足。莊子緊接著前文還有一段對天樂內涵特點及價值意義的說明:“吾師乎!吾師乎!齏萬物而不為戾,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壽,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之為天樂。故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故知天樂者,無天怨,無人非,無物累,無鬼責。”[2]462總之,“通于萬物,此之謂天樂。天樂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他以自然至道為師,大自然由混一整體而碎斷為萬物,澤及萬世,長于上古,刻雕眾形而并不以戾、仁、壽、巧自夸,那是天樂表現,人知此天樂,生死不過天行物化過程,則無天怨、人非、物累、鬼責,一句話,通于萬物才是人之天樂。
莊子的天和天樂與人和人樂哲學思想,是以人為體,以道為師,指明前者是人與天地萬物和諧相處表現,故而發生之快樂是天樂,它是本原性第一位的。后者是順天而應人,在前者基礎上延伸至天下人之間相諧相調,故稱人和人樂,它是第二位感應性的。綜合來看,前者可稱是人天相和的生態哲學系統和諧論。大自然是個多層次組成的豐富復雜的生態系統,要與它們全面順應相和,才叫天和,才能產生天樂,這是很高的生態倫理要求與標準。人自誕生后出現的眾多群落、種族、民族,其人人之間親疏、尊卑、上下、長幼、男女關系是一種天倫領域生態大系統表現,所有人之間均能按這一天倫生態系統協調相處,即由天和演為人和,做到天樂適人樂足,同樣是很高的倫理要求與標準。這是莊子據道家自然無為無不為哲學開掘出來的兩個相聯相應的生態系統倫理道德觀命題。它們是極其豐富深刻的。杜維明先生曾稱道宋張載《西銘》中“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將自己與整個世界聯系在一起的親密感,“反映了他對倫理生態學的深刻認識”,并說這種儒家人道主義見解廣為普通民眾與文化精英所接受,故可視為“中國人的一般世界觀”[9]。那么我們也可以說,莊子的天和天樂與人和人樂兩大系統生態倫理觀,足以顯示出其哲理抽象性的思維能力和深刻的人道主義思想。故而,對于莊子的這份思想遺產,我們更應作大力的開發與應用,以為建設人天、人人和諧之新世紀而服務。
人是宇宙大自然的產物和恭敬的孩子,他生存的時空環境是茫茫宇宙中一顆體積與資源十分有限的小小地球,只有繼承傳統哲學中的精華,充分認識到大和利貞、陰陽動靜相和生物,人必須與天和與人和,凡事執中取和,才能采取相應的活動,杜絕一切濫采濫伐資源投機取巧以及為一己一方私利動輒爭戰相向的野蠻行為,為保護這個育我養我的寧靜家園而奮斗。尤其是我國大力倡導生態文明建設、實現中國夢的重大轉折實期,充分學習古代先賢的生態美學思想尤顯重要而迫切。(本文原刊于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8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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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辭海編輯委員會.辭海(下)[Z]“和光同塵”條義釋.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3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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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美]杜維明.儒家思想新論[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40
作者簡介
孫琳(1980—),男,山東濟南人,文學碩士,菏澤學院學前教育系教學秘書、講師。研究方向: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