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莊大偉
我從小就羨慕字寫得好的人,羨慕得近乎有點崇拜。
我爸爸的字寫得好。他曾經上過私塾,毛筆字寫得好,鋼筆字寫得更好;他也念過洋學堂,英文字寫得比中文字還要好。爸爸說,一個人的字寫得怎么樣好比一個人的相貌,人家一眼就看得出來長得好看不好看。爸爸說媽媽就是因為他的字寫得好才嫁給他的。我望著其貌不揚的爸爸能娶上年輕時美若天仙的媽媽,心中不免感嘆,真沒想到寫字竟有如此之神奇功效。
記得老師規定低年級學生寫字必須用鉛筆。當我捏著鉛筆開始歪歪扭扭寫字的時候,就向往著能使用鋼筆。可是爸爸的口徑跟老師一式一樣,只有把鉛筆字練好了,鋼筆字才會寫得好。基礎沒有打好,蓋在沙灘上的房子會倒掉的。會有這么嚴重?不要嚇我好嗎?可是爸爸就是不給我買鋼筆。他的鋼筆也不肯給我用。爸爸有一支派克金筆,一支關勒銘金筆。據說這兩支金筆都很貴。爸爸出客時老喜歡在上衣口袋別上這兩支金筆。媽媽總是奚落他,如果再別一支,你就是修鋼筆的了。哈哈。
老師很重視培養學生的書寫能力。我們的語文老師說出來的話跟爸爸說的一式一樣,“一個人的字,就像他的一張臉”。連數學老師都要求我們把每一個阿拉伯數字寫得漂漂亮亮的。字寫得好的同學常常會被老師在講評作業時錦上添花地夸上一句。
我們班級里曾經練字成風。有練柳公權的,有練顏正卿的,也有練歐陽詢、王羲之、趙孟頫的。
我練字走過一段彎路。爸爸有好多字帖。我七練八練的,把爸爸收藏的張旭、米芾、懷素的草書字帖拿來練。我覺得寫正楷,必須把字寫得端端正正的,每一橫,每一點,稍微不慎,便會露出破綻來。而寫潦草字,天馬行空,順手拈來,能把字寫的越潦草人家越看不懂就越好就越有本事。很快爸爸發現我在練草書,便狠狠責罵了我一番,說你應該先打好基礎,還不會好好的走路就想跑,想飛,就非摔跟斗不可。他把張旭、米芾、懷素的草書字帖收了起來。我只得一聲嘆息,別無他法。
還有個小插曲。
1963年,毛主席提出“向雷鋒同志學習”,好些報刊雜志上都刊登《雷鋒日記》的手跡。雷鋒寫的字都是斜體字,我們好些同學都開始學寫雷鋒的斜體字,我也不例外。語文老師發現了,很不高興,他在課堂上“勇敢”地宣布:“雷鋒他人好,不等于他的字好。今后誰再寫這種斜體字,我讓他作業重做!”于是我們再也不敢寫“雷鋒體”了。
要數班級里誰的字寫得最好,當小君莫屬。我的鉛筆字還寫得七歪八扭時,小君的毛筆字已經在少年宮里展覽了。小君說,字要從小開始練的。我有點急,問他我現在還來得及嗎?(記得問此話時我已經念小學高年級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抓著頭皮說,應該說還來得及,不過要抓緊了。那口氣像老師在教育學生。
小君從書包里掏出他爺爺給他寫的毛筆字,漂亮得像是印出來的一樣。小君告訴我,這是他爺爺給他寫的“字帖”。他得意地說,他的字寫得好,是隔代遺傳的,因為他爺爺是個書法家。那是我頭一次聽到書法家這個“頭銜”。我只知道有科學家、數學家、音樂家、作家、畫家……從來沒聽說過寫字也能寫出個“家”來。我表示我很想去看看他爺爺。小君神秘兮兮地說,只能看一眼,不能說話,我爺爺不喜歡陌生人打擾他。好吧。我點點頭。
我抱著一種神秘感來到小君家。這是一幢老式小洋房。黑漆大門上一對銅獅子門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小君“咿呀”一聲推開大門,我跟著他踏進院里。院里葡萄架上葉子茂盛,一串串青綠的葡萄垂掛著。小洋房的外墻上攀著爬山虎,碧綠的一片。樓道里很安靜,落地鋼窗,地板亮亮的,閃著油光。保姆拿著鐵拖把在打蠟,輕手輕腳的。只有畫鏡線上吊著的一件件書法作品,在微風中搖來擺去,發出一點聲響來。我覺得似乎這里的空氣像凝固了一般。
那保姆看見我們,立刻“噓”了一聲,她對小君說,你爺爺在寫字。小君朝我做了個鬼臉,一揮手,貓著腰,鬼子進村般朝三樓摸去。他爺爺的書房在三樓。我跟在小君屁股后面,踮著腳尖上了三樓?!皣u——”小君食指抵著嘴唇,朝我做了個別出聲的動作。我們在書房前靜靜地站下。
透過半開著的房門,我看到一位老人站在一張長桌前,手握一支大毛筆,“唰唰唰”,寫著大字,動作宛如在打太極拳。乖乖,我還是頭一回見到有笤帚般粗大的毛筆,我本以為寫大楷用的大號羊毫是最大的毛筆了。老人在攤開的白紙上舞文弄墨,一個個拳頭般的大字,在他筆下跳將出來,煞是漂亮。
老人看上去很面善,他的白胡子在微風中輕輕飄逸,宛如一座塑像。我發現,老人的眉頭微微一皺,輕輕搖頭,突然他一把將桌上剛寫完的一幅字,抓起,“沙沙沙”,撕成幾瓣,然后揉成一團,扔進一旁的字紙簍里。太可惜了!我不由尖叫起來。誰?老人顯然聽到了動靜,走了過來。小君慌忙擋在我跟前,吭吭哧哧地對他爺爺說,這是我同學……老人點點頭。小君趕緊關上書房的門,朝我一聲吆喝,撤!
見小君一副慌里慌張的樣子,我很不理解。我問小君,你是不是很怕你爺爺?其實你爺爺看上去還是非常和藹可親的。小君吐了下舌頭,悄聲告訴我,他不是怕爺爺,只是怕爺爺看到有陌生人看他寫字。要知道爺爺寫字是從來不肯給人家看到的。我納悶,這是為什么呢?小君回答,外國人經常來買爺爺寫的字,爺爺的字是賣得很貴的。小君猜想,要是外國人看到爺爺的字寫得這么快,就賣不出那么高的價錢了。小君神秘兮兮的臉上,頗有一種“天機不可泄露”的感覺。
我又不是外國人,我又不會買你爺爺的字。我心里嘀咕著。不過我突然想到他爺爺把一張明明寫得很好的字撕掉,我忍不住向小君提出,能不能把字紙簍里他爺爺扔掉的字送給我。小君遲疑著說,這樣,等以后有機會我讓爺爺給你寫一幅字。我很開心,我說,我等著,你可不能“放白鴿”(說話不算數)。
我決心好好練字。把毛筆字練好了,特別是把大字練好了,那寫起鋼筆字、鉛筆字就不在話下了。
那時家里房間小,沒有書桌,只有一張吃飯用的小圓桌,不吃飯時那上面還要堆放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在小圓桌上練鋼筆字,或是小楷、中楷還勉強可以,要是練大楷,或是練再大些的字,沒有一張大桌子怎么行呀?我想,可不可以趴在地板上練字呢?爸爸搖搖頭,你趴在地上,如何懸肘?如何懸腕?如何提腕?一下子把我說得悶掉。爸爸指了指廚房,給我出主意,晚上不妨在那里練字。
廚房是3家人家合用的,里面有一張大桌子。等夜深人靜后,大家不再使用廚房時,我便拿出紙硯筆墨,來到廚房,先是在那張油膩膩的大桌上鋪一層舊報紙,然后攤開毛邊紙,磨墨,運筆,依著字帖上的字,“橫點豎撇捺鉤”起來。有時,隔壁的伯伯、阿姨出來燒水煮東西,看到我在那里一本正經地練字,不免嘖嘖稱贊兩句,有時他們還會把睡夢中的小孩從床上拖起來,拽到廚房里,指著我,對他們的孩子說,看看人家阿哥多少用功,半夜里還在練字???,寫得多少好啊,像印出來一樣的。
鄰居們的夸獎,常常使我兩腮發燙,一種難以名狀的榮譽感陡然而生。我愈加認真地運筆,中鋒、側鋒、藏鋒、露鋒……忙得不亦樂乎,儼然是在演繹一場書法表演賽。爸爸歷來很矜持,躲在自家房間里不露面。媽媽則跑進跑出,一會兒遞水,一會兒送毛巾,臉上紅光滿面的。
一次李家伯伯拿來兩條紅紙,邀我給他寫一副對聯。我有點受寵若驚。寫什么呢?李家伯伯指了指他家房門上已經陳舊脫落的對聯說,照樣再寫一幅。于是我大筆一揮,寫下了“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周圍響起一片掌聲。
還有一次,新搬來的新娘子讓我也給她家寫一副對聯,記得寫的是毛主席的詩句:“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新娘子給了我一大把喜糖。
初二時我們班新來的班主任是個男老師,姓郭,參加過志愿軍,一副軍人氣派。他對學生要求很嚴格,經常用教鞭把講臺敲得“乓乓”響。我們都很怕他。
我在班里是中隊委員,屬于尊師守紀類的好學生。胸悶的是新班主任初來乍到,我就出了次洋相。記得那天生物課的內容是在實驗室里做解剖蟾蜍的實驗。幾個同學一組解剖一只蟾蜍。一些膽小的女同學躲在一邊,阿丁則東跑西跑,起勁地幫這幫那。生物老師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對管理學生沒什么經驗,放任實驗室里亂哄哄的一片。大概阿丁“玩”得有點膩了,便輕輕扯了扯我的衣袖,問我,敢不敢溜出去打乒乓?阿丁跟我的乒乓水平不差上下。我們常常為課間休息時間乒乓室里人滿為患而煩惱,剛排上隊沒打上幾板上課鈴就響了。放學后的打乒乓時段得按班級輪流轉,也等得我們不耐煩?,F在溜出去打乒乓倒是個好機會。我看看四周,吵吵嚷嚷的同學們,生物老師在全神貫注地讀著一本厚厚的書。于是我點點頭,跟著阿丁溜出了實驗室。
乒乓室里空無一人。我跟阿丁關上門,開始你推我抽、你吊我削地打起了乒乓。我們正打得滿頭大汗,誰料此時偏巧校長帶著外校老師前來參觀,路過乒乓室。阿丁聽到動靜,翻窗逃跑,引起校長的注意。校長推開乒乓室門,將我堵住。
校長很生氣,把這事在教師會上說了,弄得郭老師很沒有面子。郭老師開完會,第一時間就把我叫到他辦公室,眼睛瞪得田螺一般大:你怎么可以像阿丁這種差生弄得像野蠻小鬼一樣?馬上給我寫檢查!不寫出一份像樣的深刻的檢查,哼,別想回家!
我只得趴在圖書室角落里的一張桌上寫檢查。要我寫一份“像樣的深刻的檢查”,怎么寫?反正我從犯錯誤根源需要吸取的教訓以及今后的決心一二三羅列出來寫了好幾張紙。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垂著腦袋上辦公室,把檢查交給郭老師。這樣寫,可以嗎?郭老師沉著臉,接過我的檢查,看了起來。我發現他皺起的眉頭松開了,頭一句話就說,你的字倒寫得不錯,看來不像是個搗蛋鬼。根據我的經驗,搗蛋鬼的字寫得都是歪七歪八的。
沒想到因禍得福,新來的班主任立刻讓我負責出班級里的墻報。我自然賣力。很快,我成了郭老師的“紅人”。
現在想來,字寫得好,還是有不少好處的。至于后來的求職,戀愛……漂亮的字跡顯然提高了我的綜合分。當然那是后話。
“文革”風暴襲來,班級里小君家是第一批被“抄家”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爺爺是資本家。這時我才知道,他爺爺不但是個書法家,還是一個資本家。小君一家都住在資本家的小洋房里,他們當然都是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
那天我經過小君家門口,看到他家小洋房的黑漆大門豁了條大口子,一對銅獅子門環也不翼而飛。圍墻上貼滿了大字報,還有“×××必須低頭認罪”之類的大標語。我開始讀大字報,記得小君爺爺其中的一條罪名是為外國人寫字,是賣國主義,是里通外國。突然,一張字跡漂亮的大字報閃現在我眼前。我仔細一看,是小君爺爺寫的“認罪書”。
無意中我看到二樓窗戶里探出一個腦袋,是小君。當我的眼神碰到小君的目光時,他像是被火燒著了似的,身子一晃,不見了。我心里怦怦直跳。我在責罵自己,人家家里被抄家了,我卻上這里看熱鬧,多對不起人家呀!我立刻飛跑起來,腳步慌亂,如同小偷一般。
晚上,待到夜深人靜時,我悄悄溜出家門,貼著墻壁拐進小君家的弄堂,一路上唯恐遇到熟人。我再一次來到小君家門口。小洋房里黑洞洞的,沒有一絲燈光?;椟S的路燈光下,我找到了小君爺爺寫的那張“認罪書”。我看看四周,突然伸出手去,拽住翹起的“認罪書”一角,若無其事地往前走。只聽“嘩啦”一聲,撕下半張“認罪書”。我慌忙將撕下的那一半折疊起來,塞進衣袖里,然后繼續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弄堂。
回到家,我偷偷取出那半張“認罪書”,把它裁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然后裝訂起來。以后我就可以將它當“字帖”作練習書法用了。后來我的字越寫越好(如今我還時常參加一些書法作品展覽),想來跟多年臨摹這本特殊的“字帖”,不無關系。
那時學校里到處是這個戰斗隊、那個戰斗隊,空氣中彌漫著墨汁的臭味和化學漿糊的糊味。那時字寫得再丑的人,都敢拿起大毛筆,“唰唰唰”地在墻壁上涂寫大字標語。我這個什么戰斗隊也不參加的“逍遙派”,閑得無事,趁此機會不妨好好練字。我按著“字帖”上的筆畫布局,一遍遍抄寫毛主席語錄,反正那時墨汁、紙張都不要錢,隨便寫。我把那時公開發表的37首毛主席詩詞,書寫了一遍又一遍。我已經把所有的詩句和所有的筆法連同如何布局都背得滾瓜爛熟。記得那時期流行一種新魏體(魏碑體的演化),用一種油畫筆便可以寫出筆觸外方內圓的新魏體來。我的新魏體在學校里算是寫得好的。還有隸書,也寫得漂亮。
后來我進工廠當學徒工,小君去江西插隊落戶。多年后在路上與他邂逅,他表情平靜地告訴我,他爺爺死了。他又遲疑了一下說,很遺憾,我還欠你一副字呢,我爺爺已經答應給你寫了,可惜……
我一把勾住小君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聲說,沒關系,我已經有你爺爺的墨寶了。小君眼眶有點濕潤,一臉疑惑的表情。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如今,每當來到名山古寺,我就喜歡細細觀摩廟宇樓牌上的對聯、匾額和碑文,對這些因字生勢、靈活多變、布白得當、錯落參差的行文,情有獨鐘;對疏密、大小、長短、粗細、濃淡、干濕、肥瘦各異的字體,賞心悅目。
昨日在虹口公園散步,見一長者在磚地上用大拖把蘸著水寫大字,我的眼前立刻跳出小君爺爺的身影。
我想到爸爸上衣口袋別著的鋼筆;想到曾經熱情澎湃地學寫雷鋒的斜體字;想到那時候班級里同學們練字成風的場面,練柳公權、顏正卿、歐陽詢、王羲之、趙孟頫,還有張旭、米芾、懷素;想到自己在廚房里為新娘子寫對聯;想到特殊年代的那本特殊的“字帖”……
想到如今,在電腦普及的大背景下,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寫不好中國字了。年輕的研究生、博士生、教授們的字,寫得像蟹爬一樣者,大有人在。最近,中央電視臺播出的《中國漢字聽寫大會》,為何收視火爆?而北京高考醞釀改革,語文分值增加,英語分值減少,強化母語教學已經成為一種全國趨勢……
我想了許多……
于是,我就寫下了以上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