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國平
(閩南師范大學 閩南文化研究院,福建漳州363000)
東山島的地理位置特殊,志稱:“東山在環(huán)海中,為閩南屏藩。臺灣、澎湖隔海東望,如在幾席間;東洋日本,不難扼其吭,而掏其穴也。茫茫大海,無藩籬之限。守之有道,則萬里之金湯;防之偶疏,亦眾敵之門戶?!币虼?,據(jù)說早在唐代垂拱二年(686)陳政、陳元光率將士開拓漳州時,就駐軍東山島。宋代就在東山設東坑鋪、后林鋪、漳塘鋪和磁窯鋪,每鋪駐扎74名鋪兵。明初,為了防止倭寇侵擾,政府在東山島建立水寨和千戶所所城,從此,確立了東山島的軍事要塞的歷史地位,至今猶然。
既然東山島的開發(fā)與軍事活動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那么其文化包括宗教文化也不可避免要打上軍事的烙印。據(jù)《東山關帝廟志》記載,在唐初陳政、陳元光派兵駐扎東山島之后,“為安撫將士,從家鄉(xiāng)引來關公香火,為開疆守土將士心靈所依?!彼未?,“為護衛(wèi)軍民,各鋪設立有關公神位奉祀。東坑鋪關公神位祀于鋪之東鄰,曰‘天尊堂’。元朝因襲之?!碧瞥醯臇|山島是否駐扎陳政、陳元光的軍隊,《銅山志》、《東山縣志》都沒有明確記載,《東山關帝廟志》不知何據(jù)?至于當時“為安撫將士,從家鄉(xiāng)引來關公香火,為開疆守土將士心靈所依”的說法的真實性更讓人質(zhì)疑,因為唐初關公并沒有演變?yōu)檐婈牨Wo神,其影響很小,不可能成為“開疆守土將士”的“心靈所依”。
宋代在東山島駐扎鋪兵,方志有明確記載,這是確定無疑的,但“為護衛(wèi)軍民,各鋪設立有關公神位奉祀。東坑鋪關公神位祀于鋪之東鄰,曰‘天尊堂’。元朝因襲之”的說法在《銅山志》、《東山縣志》中也找不到根據(jù),更多的恐怕是后世學者的推測。明朝建立后,關公信仰成為武神受到朝廷的重視,每年四季、歲末和五月十三日都要舉行隆重祭典,其影響迅速擴大。在這樣的背景下,明初東山建立水寨、千戶所,關公便成為所城官兵的保護神。《鼎建銅城關王廟記》:“城東天尊堂之右有祠一所,漢關羽云長之宮也?!瓏槲涠辏倾~山,以防倭寇,刻像祀之,以護官兵,官兵賴之”。
明代中期,倭寇經(jīng)常襲擾沿海百姓,不少人逃到銅山所城避難,加上明初以來的人口自然增長,東山島特別是銅山所城的人口大有增加。官兵和善男信女經(jīng)常到關王廟燒香祭拜,占卜吉兇,而明初修建的關廟規(guī)模偏小,連數(shù)十人都容納不下,大家深感不便,希望擴建,但又缺乏財力,心有余而力不足。關于這一點,《鼎建銅城關王廟記》有明確的記述:“后官使往來之絡繹,與夫祈者、賽者、問吉兇者,須臾聚可數(shù)十人而不能以容,人咸病其隘。亦有喜施者欲辟之,又以工程浩大艱于濟?!钡搅苏氯辏?508),在云霄人吳瀚及東山人黃孫、方魁、游旭、黃文、方聰、方播、林旺、唐仁、武團等人的倡導下,“募眾資財崇建之”。廟址選擇在舊祠右側(cè)空地上,當年五月初七動工,正德七年二月初二落成,“廟之地勢,龍盤虎踞,水秀山明;廟之壯觀,翬飛鳥革,矢棘跂翼;廟之定制,縱袤百二十尺,橫廣五十一尺;廟之規(guī)模,王宮巍??;廊腰縵回,階級竣絕,中肅閫門,外高華表,旁則僧舍翼然,非昔日之舊矣!是以祈者頌、賽者頌、游玩者樂、問吉兇者贊羨,官使停驂者便。于戲!雖古滕王閣,莫是過也”。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擴建關帝廟,主要是民間人士發(fā)起,說明關帝信仰群從明初的駐扎銅山所城的官兵擴大到一般的民眾,當然我們也不能因此得出東山關帝廟的主要功能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庇護百姓為主,理由有二:一是此時東山島主要還是軍事重鎮(zhèn),官兵及其家屬為島上主要居民,關帝的信眾自然還是以他們?yōu)橹?,這次大規(guī)模擴建關帝廟,從“募眾資財崇建之”記載看,官兵及其家屬捐資也應該包括在內(nèi),而且可能是主體。二是當時面臨最大的問題是倭寇擾民,因此祈求關帝主要訴求是保佑官兵旗開得勝和擊敗倭寇,關帝的武神功能沒有發(fā)生根本的改變,這一點從當時流傳的民間傳說故事也可以得到印證。嘉靖三十五年十月(1556)十月,大批倭寇進犯銅山,勢眾兵悍,銅山衛(wèi)所瀕臨失守,此時不少百姓前往關帝廟焚香祈佑。驟然之間,海上大霧駕浪而來,煙云四合,咫尺之內(nèi)難辨西東。攻城倭寇頓時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措,但聞一聲長嘯,一面“關”字大旗從嘹高山(即今骷髏山)破霧而出,掩天直出西門,守城將士隨大旗沖出城門,刀光閃處,殺聲動地。頓時倭寇亂作一團,如熱鍋螞蟻紛紛掉入水中,四散逃命,數(shù)名被伏倭寇就擒時候魂不附體,口吐白沫,不??氖浊蟾妗瓣P老爺饒命……”,銅山軍民知是關帝顯靈助戰(zhàn)使然,戰(zhàn)后皆往銅陵關王廟晉祭,答謝神恩。
明代后期,政治腐敗,福建海防體系逐漸松弛,東山島多次被倭寇、海盜掠奪,損失慘重。沿海百姓只好自發(fā)組織起來,建立堡寨,進行自衛(wèi)。東山島就有樟堂土堡、康美土堡、城垵土堡、川陵土堡、徑口土堡、東沈土堡、后林土堡、前何土堡、探石土堡、梧龍土堡、陳城土堡等,這些土堡主要是建立在宗族組織基礎上,說明東山島社會開始從單一的軍戶社區(qū)向多元的宗族社會過渡。這些自發(fā)的抗倭土堡,除了以共同的祖先為精神紐帶外,其中不排除把關帝作為信仰偶像,用“忠義”凝聚族人,用關帝的神勇事跡和傳說故事來激勵族人。
明末清初,東山島進入動蕩不安又波瀾壯闊的歷史階段:一度成為鄭成功反清復明的軍事基地,而后是長達十五年的遷界慘禍,接下來是復界和成為施瑯征臺統(tǒng)一祖國的出師地,每個歷史片段都或多或少打上關帝信仰烙印。
首先,鄭成功奉關帝為戰(zhàn)神。
清初,鄭成功在東山島建立反清復明的軍事基地,奉關帝信仰為戰(zhàn)神,文獻記載雖然很少,但民間傳說卻代代相傳。如“賜鄭藩百戰(zhàn)不傷”傳說:永歷三年(順治五年,1648),鄭成功率反清復明軍隊駐扎銅山,聞其麾下中書銅山人陳駿音等言銅山關帝圣靈顯赫,便擇日齋沐更服,謁廟進香并祈靈籖,占卜復明大業(yè)前程。先卜當下時局,得第七十四首“崔武求官”,籖詩:“崔巍崔巍復崔巍,履險如夷去復來。身似菩提心似鏡,長安一道放春回”。籖意兆示當下時局艱難反復,但有神明保佑,能“履險如夷”。又卜復明前景,得第九十九首“百里奚投秦”,籖詩:“貴人遭遇水云鄉(xiāng),冷淡交情滋味長。黃閣開時延故客,驊騮應得聚康莊”。籖意點明鄭成功未來退離大陸,據(jù)守沿海諸島“水云鄉(xiāng)”,最后如“鴻鵠乘風,眾隨水中”,復臺墾臺,“得聚康莊”的結果。當時鄭成功已明籖意幾分,故于1661年力排異議,決意率師征臺,翌年收復臺灣,但建立“東都明京”于“水云鄉(xiāng)”才一年,即抱病而逝,此為后話。傳說關帝鑒于鄭成功的忠心義膽,精誠報國,曾于夜中托夢,賜金鱗龍甲予東海長鯨。世謂鄭成功為“東海長鯨投胎轉(zhuǎn)世”,故其“戈船十載,波濤一生,身經(jīng)大小戰(zhàn)事58役”,“幾乎無月不攻,無日不戰(zhàn)”,歷盡刀火卻毫發(fā)無傷,直至驅(qū)走荷夷收復了臺灣,“一代武功,千秋咸頌”,名垂千古。實際上,鄭成功反清復明的失敗和為何收復臺灣,有著非常復雜的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上的原因,絕非傳說那樣早已天定,但民間卻經(jīng)常把非常復雜的歷史事件的發(fā)生歸結于天意或宿命,進而編造各種富有神話色彩的故事,廣為傳播,反映關帝信仰在當?shù)氐木薮笥绊憽?/p>
其次,遷界導致關帝廟焚毀。
為了截斷沿海人民與鄭成功隊伍的聯(lián)系,防止他們在經(jīng)濟上資助反清復明力量,順治十八年(1661),清廷采納黃梧的建議,在東南沿海實施大規(guī)模的“遷界”移民,強令沿海百姓遷離故土,以垣為界,龍溪九龍江以東至詔安四都,都成為“棄土”。由于東山島牢牢掌握鄭氏軍隊手中,所以遷界在康熙三年(1664)鄭經(jīng)軍隊退守臺灣后進行。遷界不但使民居成為灰燼,連關帝廟也未能逃脫這場浩劫,關帝廟被焚毀,關帝神像由住持僧背著逃到云霄,建山下港尾武廟供奉?!侗0蔡檬老底V序》:“幸我十三世祖淑溪大陸和尚,承先人之奕葉,繼保安之宗風,國朝康熙甲辰歲遷徙入內(nèi)地,負圣像抵云溪籍蕭齋權納陛,銅之殿宇遂廢。復有謀肇建之志,乃卜擇于云霞港址,一年之間,殿宇告竣。圣駕駐蹕云霄,旁則紺字號為銅云室,從銅入云之義根本?!薄稏|山關帝廟志》也記載:“(關帝廟住僧)十三世,名大陸,字淑溪,稚年大悟,穎邁絕塵,勤行八正之功,頓悟三空之理。清康熙三年甲辰(1664)銅山‘遷界’,負關帝圣像入云霄,開山霞港尾武廟‘銅云室’”。
再次,復界后重建關帝廟,奉關帝為“帝祖”。
前面提到,東山島“遷界”達十五六年之久,破壞極大,連關帝廟也被焚毀。到康熙十九年(1680)才宣布“復界”,流落于各地的東山居民開始回遷,雖然百廢待興,但有識之士充分認識到關帝信仰在東山社會重構中具有不可替代重要作用,積極籌劃重建關帝廟。《大都督鼎翁黃公興廟惠民功德碑記》載:
銅之關圣帝君于甲辰春因遷駐蹕云陽,殿宇遂廢。越甲寅秋,住僧大陸構數(shù)椽于銅舊殿門廡間,以安圣像。公頂謁之下,見寢殿未建觀瞻不肅,遂大發(fā)菩心,捐俸二百二十金,同鎮(zhèn)標功加署都督同知營中營游擊事黃公諱瑞,鎮(zhèn)標左營游府廖公諱春,鎮(zhèn)標功加左都督加三等管右營游擊事陳公諱墀,各捐俸三十金,功加署都督同知營中營中軍府事林公諱成,捐俸二十金,功加左都督管右營中軍守修事方公諱冰捐俸十金,暨銅內(nèi)信官及銅善信各輸金布地,仍故址而重興之。僧大陸董其役鳩工于庚申年子月朔日,落成于辛酉年四月朔后八日,其棟宇翚革金碧熒煌,較之舊殿猶增赫奕。
復界回歸東山島的居民中,相當部分仍是“軍戶”,這些“軍戶”由于原有的衛(wèi)所早在康熙六年已被政府裁汰,他們便成為了沒有登記在戶籍冊上的“化外之民”,給他們?nèi)粘5纳钐貏e是土地登記、訴訟、參加科舉考試、賦稅繳納等方面帶來了極大的不便。有的軍戶既要繳納民丁,又要繳納屯丁,賦役負擔較重。為了減輕賦稅負擔,一些軍戶只能是“傍入門戶”,但寄人籬下,常常受人欺侮。實際上,這種情況并非東山島獨有,而是普遍存在于沿海的明代衛(wèi)所中,嚴重影響國家稅收和社會穩(wěn)定。有鑒于此,康熙二十九年(1690),福建總督實行“歸宗合戶”政策,允許民間可以依據(jù)各種不同的關系相對自由地重新組合賦稅的征收單位,其中可以是同姓的宗族,也可以是幾個不同姓氏的宗族進行整合,形成一個新的宗族集團,也是一個新的丁糧賦稅征收單位,在此基礎上根據(jù)重新結合的各個納稅單位進行“編審丁糧”,確立新的納稅數(shù)額。當時詔安在處理相同的問題上,曾發(fā)生過“有軍籍而無宗者,共遵關圣帝君為祖,請置名曰關世賢,納糧輸丁,大稱其便”的事件,受此啟發(fā),康熙五十年(1711),東山島二十余姓經(jīng)過公議,決定模仿詔安做法,“亦表其戶名關永茂,眾咸謂可。遂向邑侯汪公呈請立戶,蒙批準關永茂頂補十七都六圖九甲,輸納丁糧。不但得劃一之便,且幸無他戶相雜,是散而復聚,無而又有,將來昌熾可甲于前”。但僅僅過了三年,就發(fā)現(xiàn)他戶串通書吏,轉(zhuǎn)嫁賦稅負擔,關永茂戶內(nèi)各姓認為:“夫事方三載即如此互異,又安能保其后來不無桀黠輩從中滋弊,蠶我子孫乎?!庇谑菓魞?nèi)各家齊聚關帝廟,通過協(xié)商,“當神拈閹,分為七房,小事則歸房料,大事則會眾均勻。叔伯甥舅,彼此手足,并無里甲之別,終絕大小之分,不得以貴欺賤,不得以強凌弱,茍有異視萌惡,許共鳴鼓而攻。此方為無偏無黨,至公至慎?!憋@然,東山軍戶向民戶的轉(zhuǎn)變過程中,關帝成為他們共同的“祖先”,發(fā)揮著重要的精神紐帶作用。“因此,從入籍之日起,銅山百姓家家戶戶于廳堂之上懸掛關帝神像,奉關帝為至尊至崇的‘帝祖’,世設家祭,每日晨昏焚香點燭禮拜崇祀,并于每年五月十三(關帝圣誕)、六月廿四日晉廟謁祖朝圣,舉行隆重祀典,同時搬演連棚大戲為關帝祝嘏”。
第四,施瑯崇奉關帝信仰。
復界后不久,即康熙二十二年(1683),施瑯率三百余艘戰(zhàn)船、二萬多水軍駐扎銅山灣內(nèi),奉清廷之命伺機攻打臺灣,完成統(tǒng)一臺灣大業(yè),關帝信仰成為施瑯鼓舞士氣的利器。民間傳說,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初,施瑯奉旨征臺,屯兵東山,準備擇日乘西南風攻臺。其麾下軍士夜宿銅陵關帝廟,夢見關帝顯靈,于空中疾呼“選大纛五十桿,助施將軍破賊”,軍士將此夢境向施瑯報告。施瑯知道是關帝顯靈,心中暗喜,即沐浴更服,親自到銅陵關帝廟晉謁圣靈,并祈求靈籖賜佑,得第一首:“巍巍獨步向云間,玉殿千官第一班。富貴榮華天付汝,福如東海壽如山。”施瑯大喜。又卜問出師吉時。依據(jù)神靈兆示,擇于六月十三日于銅山灣舉行祭江儀式,十四日早上辰時起錨出發(fā),乘強勁西南風直逼澎湖。兩軍交戰(zhàn)正酣,突然,??罩谐霈F(xiàn)數(shù)十面大旗飛揚呼嘯似神兵天將直撲鄭氏艦隊,結果鄭軍驚慌失措,倉惶潰退,出師告捷,順利攻克澎湖,使臺灣歸于統(tǒng)一。施瑯統(tǒng)一臺灣后,為感謝關帝顯靈助戰(zhàn),在清軍駐扎銅陵的營地龍?zhí)渡较挛謇锿そㄔ礻P帝廟,又在臺澎興建多座關帝廟。施瑯是否真的抽籖占卜統(tǒng)一臺灣的戰(zhàn)事,不好斷言。但在康熙二十二年之前,他先后兩次出師東征,均因風向不利,無功而返,士氣不免低落。在這種情況下,施瑯再次借助在軍隊中影響較大的關帝信仰來鼓舞士氣,是完全可能的,也不能不說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其效果恐怕要比任何精彩的誓師演說好百倍!
清代中后期,東山關帝廟繼續(xù)保持與軍事活動的密切聯(lián)系。如乾隆五十一年(1786),臺灣天地會林爽文發(fā)動大規(guī)模起義,朝野震動。翌年,陜甘總督嘉勇侯福康安奉命率兵入臺平定,大軍屯駐東山。九月,出兵前,到銅陵關帝廟祈求靈籖,因不夠虔誠而求不到籖,便按己意出兵,途中被狂風大浪所阻,無功而返。不日,福康安再次到關帝廟求籖,抽得第六十二首,遂根據(jù)籖詩所暗示的時間,十月舉師東渡,果然順風順水,大獲全勝。平臺告捷班師回京時,??蛋苍俚綎|山叩謝圣恩,并奉題了頌文匾,上題??蛋沧珜懙摹蛾P圣帝君頌文》,詳細記載其抽籖占卜的經(jīng)過:
大清乾隆五十二年,余奉圣命提兵平臺,屯師銅山。其時軍威熾盛,兵驕將勇,自詡旗開之日,必蕩寇平魔。嘗聞銅山關圣帝君威靈丕振,上安社稷,下庇黎民,靈籖神妙,有求必應,未深信也。余擬于九月發(fā)兵,叩關帝,求靈籖,數(shù)卜不得杯。遂按己意出兵,果出師不利,風浪阻遏于中途,無功而返。始警而惕,關帝圣明,罔欺也。復誠敬再謁圣廟,得籖六十二首:“百人千面虎狼心,賴爾干戈用力深;得勝回時秋漸老,虎頭城里喜相尋?!被R語奧妙,中藏玄機,難明其意。依關帝示,十月再次舉師,果順水順風。登鹿港,決敵斗六門,解諸羅之圍。大里杙告捷,小半天殲敵。占鳳山,驅(qū)瑯嶠,斬敵克地。勝雖勝矣,爭戰(zhàn)酷烈,始料之未及也。乾隆五十三年十月,余奉召回京,夜航迷霧彌空,船觸虎頭山,頓悟關帝籖語,一絲不爽,即回舟銅山,趨圣廟,再叩再謝。關帝圣明,余深銘感。特頌文鐫匾,志其事,傳示后人。
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東山關帝一直保留著“武神”的形象,成為將士們崇拜的偶像。然而,隨著清代中后期東山島漁業(yè)、鹽業(yè)、商業(yè)和海上交通、對外移民的發(fā)展,關帝的職能進一步擴展,集財神、海神、武神于一身,并最終以海神、財神的形象取代武神的形象。
關于清代中后期東山社會與關帝信仰的互動關系,從這個時期東山關帝廟的三次大規(guī)模修建的捐款人身份和職業(yè)可以反映出來。
第一次修建是在道光二年(1822),道光四年竣工?!吨匦尬鋸R記》:
蓋聞人心莫隆于忠義,天道莫憚于神明,是以咸秩無文,德必崇而功必報,鑒觀不爽,赫厥聲而濯厥靈。況帝君之完忠義以無加,顯神明而尤烈者哉?!郧懊髡录核雀慕ǖ垤簦跫尉溉梢匦迣毜睿瑤棊坦操?,彝訓式瞻,銅之文物于以興矣?!斂滴跣劣现畾q,更此地輪興之秋,沐其惠者二百年,薦其馨者萬余戶,升平累洽豈不休哉,祀事孔昭何其茂歟。然而風雨無不頹之屋,棟梁無不蝕之材。提督許公首輸清俸,凡官、軍、紳、士、商、旅,人民蒙景福而被宏庥,爭醵金而樂之趨事,不比桐鄉(xiāng)朱邑賽屬私恩,詎但茅嶺伏波祀由癖土,爰以道光壬午年八月廿九日鳩匠暨寶智寺、天后宮、匡伯祠一并重新,越甲申年十一月初八日竣工遂告成焉。
此次修建武廟的捐款人還有金門鎮(zhèn)總兵官郭繼青、陳化成、提標中營、銅山營參將等,其余因字跡模糊不可卒辯,但從碑文中所說的:“凡官、軍、紳、士、商、旅,……爭醵金而樂之趨事”來看,參與此次修建的涉及社會各階層,不局限于官方和軍方,其武神的職能有所淡化。這一點在道光十六年的碑文中得到印證,參與道光十六年武廟修建的除了時任欽命浙江全省提督二等子爵王得祿(臺灣嘉義人)、廣東碣石鎮(zhèn)總兵林鳴崗、南澳左營游擊林廷福、臺灣安平協(xié)副將吳得勛等十多位武官外,還有數(shù)十名貢生、生員、監(jiān)生、船戶參與捐資,有的來自云霄,有的來自福州,有的來自廣東,不過多數(shù)為本地人。
第二次修建是在同治九年(1870),光緒二年(1876)竣工。據(jù)《重修武廟碑記》記載,參與此次修建的人更多,地域更廣,身份更加復雜。其中有南澳總兵官林本等將官42名;輪船候補守備陳有材等7名,練兵20名,水勇50名;臺灣安平協(xié)副將周等將官生員30名;新加坡貢生吳一陽等4名和和泰號等商號16戶;上海福泰行等商號17戶;寧波恒豐酒行等商號15戶;潮汕乾泰行等商號12戶;香港天德行等商號19戶;澎湖金順利等商號9戶;饒平、南澳成發(fā)行等商號20戶;詔安善順行等商號14戶;云霄陳瑞成等商號24戶;五都興茂號等商號14戶;東山本地官員、貢生、監(jiān)生、生員、平民百姓、商號249名(戶),共募款6336元。從捐款人的職業(yè)和身份來看,各地商號(多是海商)所占比例大幅度增加,反映了東山關帝信仰的武神色彩進一步淡化,保護航海平安和生意興旺發(fā)達的職能得到強化。
第三次修建是在光緒三十四年(1908),至民國九年(1920)竣工。據(jù)《重修武廟碑記》記載,參與此次重修的有知事陳錦波、林中喬、林章文、陳寶鼎等四人,有鹽場老板劉喬年,有西門澳、南門澳、東門、廈門、浯嶼等地的商船和漁船、漁民9處(戶),有各地商號和善男信女49人(戶),有暹羅幫(泰國)商戶61戶,小呂宋(菲律賓)商戶6戶,有廈門港商戶7戶,有隆澳(南澳)商戶48戶,有潮汕商戶23戶,有漁戶40戶,有西埔商號和善男信女210戶(人)。與前兩次修建關帝廟的捐款人的職業(yè)和身份相比,此次修建的捐款人絕大多數(shù)是海商、漁民、商戶和一般民眾,只有極少數(shù)官員,且沒有將士參與。另外,此次捐款總數(shù)為25132.58元、451躉,其中海商和漁民捐款17811.51元,占總數(shù)的70.89%,而官員一共只捐獻微不足道的90元。修建關帝廟的捐款人的職業(yè)、身份和捐款數(shù)額的比例的巨大落差,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東山島社會已完成從軍事重鎮(zhèn)向海上貿(mào)易和商業(yè)社會轉(zhuǎn)變,東山關帝職能也演化為以家族神、海神和財神為主了。
綜上所述,東山關帝信仰是衛(wèi)所制度的產(chǎn)物,其產(chǎn)生伊始就打上官方和武神的烙印。隨著明代中后期海防體系的松弛和衛(wèi)所制度的崩潰,官方對關帝廟的控制也逐漸松動,不斷增長的民間力量積極介入關帝廟的重建和管理,關帝的武神職能不可避免地逐漸淡化,家族神、海神、財神的職能不斷得到強化,至清代中后期最后完成了從武神到家族神、海神和財神的轉(zhuǎn)化,其中財神的職能因超越職業(yè)和身份、階級與民族、地域與國別而備受廣大善男信女的崇奉。明清時期東山關帝職能的演變,既反映了東山島社會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的歷史,也體現(xiàn)了東南沿海民眾實用功利性的宗教信仰取向。
注釋:
[1]民國《東山縣志》樓勝利“序”。
[2][3][4][5][6][12][13][15][16][23][24]東山關帝廟理事會編:《東山關帝廟志》,東山:東山風動石管理處,2007年,第1頁,第 1頁,第 20頁,第 20頁,第 20頁,第 63頁,第 22頁,第 21頁,第 21頁,第 23~29頁,第 30~35頁。
[7]劉小龍編著:《海峽圣靈東山(銅陵)關帝廟志覽》,福州:海風出版社,2003年,第16~17頁。
[8]民國《詔安縣志》卷八《武備志》。
[9]劉小龍編著:《海峽圣靈東山(銅陵)關帝廟志覽》,福州:海風出版社,2003年,第18~19頁。
[10]毛佩琦:《鄭成功評傳》,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11]轉(zhuǎn)引鄭榕:《銅山:一個軍戶社區(qū)的變遷,1368~1949》,廈門:廈門大學碩士論文,2006年,。第22~23頁。
[14]詳見鄭振滿:《明清福建家族組織和社會變遷》,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
[17]劉小龍編著:《海峽圣靈東山(銅陵)關帝廟志覽》,福州:海風出版社,2003年,第16頁。關于東山島軍戶向民戶的轉(zhuǎn)變歷史,參見鄭榕《銅山:一個軍戶社區(qū)的變遷,1368~1949》,廈門:廈門大學碩士論文,2006年。
[18]參見劉小龍編著:《海峽圣靈東山(銅陵)關帝廟志覽》,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年,第20~21頁。
[19]劉小龍編著:《海峽圣靈東山(銅陵)關帝廟志覽》,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年,第85頁。
[20]劉小龍編著:《海峽圣靈東山(銅陵)關帝廟志覽》,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年,第141~142頁。
[21]東山關帝廟理事會編:《東山關帝廟志》,東山:東山風動石管理處,2007年,第29頁。按:《東山關帝廟志》把此碑文時間定為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顯然是錯誤的。就徐松年(1767年~1827年)的生卒年而言,就不可能在光緒三十四年捐款修建東山關帝廟。
[22]劉小龍編著:《海峽圣靈東山(銅陵)關帝廟志覽》,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年,第78~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