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雨來自比閃電更遠的遠方,
說著早已發生的事。
它的經歷;它的再次經歷……
萬事變遷,但仍在雨的范疇中。
衣服掛在墻上,樹冠在窗外猛烈搖晃……
萬事變遷,我們的屋檐滴著水。
時間幾乎征服了一切,除了雨,除了
雨再次從遠方帶來的東西。
當一條魚在水中游動。
當我意識到我像一條魚那樣
在某種水中游動……
當一條魚經過我的渦流仿佛我正經過
某個被遺忘的角落,閃念
在腦袋里發出水一樣的聲響。
——我知道那依托水的寧靜
出現的預感。可現在,我在和什么力量
爭奪記憶那痛苦的脊椎?
長廊的陰影輕如呼吸;
當風試圖把握,樹枝把晃動給予。
沒有風的時候,世界同樣是
難以界定的。陽光燦爛,空氣中
殘留著鳥兒飛過的痕跡。
下午四點,風在吹,
孔子課徒,埃及人建造金字塔。
風停了,阿基米德
在沙上劃下又一道難題。
芭蕉肥大。山茶花落了一地。
雨還在下,竹林和村莊冒著白汽。
狗伏在走廊上,旅人在午睡,
有一陣蛙鳴在水面漂移,運走山岡,
有一首從未聽過的歌,運來某人的前世。
——在這樣的地方,他也愿
變成一座山崖,為了和雨般配,他也愿扮一件
不發聲的樂器,把自己寄存在
山谷那空曠聽力的深處。
樓上有個小孩子在彈鋼琴,
反復彈一支簡單的曲子。
——部分已熟練,部分尚生疏。
我聽著,感覺此刻的生活,
類似這琴聲變調后的產物。
我的母親和伯母在隔壁閑話,
一塊紅布上,寫著她們敬仰的神。
河水從窗外流過,
那神秘、我不熟悉的控制力,
知道她們內心的秘密。
墻上掛著祖母發黃的照片,
白皙的手,搭在椅子黝黑的扶手上。
她年輕而安詳,像在傾聽,
也許她能聽見,這琴聲深處
某種會反復出現的奇跡。
晨曦流動,鳥兒在叫。
我知道黎明中發生的一切。
夢像窗玻璃上的薄霧,尚未散盡,
我翻了個身,在淺睡中。
我也知道一座老屋外的一切,
假如母親已起身,在廚房里走動。
窗外,是風的原野。
——這鳥鳴便是那鳥鳴。
許多年了,我仍不能
熟練地把握一個少年的心靈。
廚房里,碗碟偶爾會傳來叮的一響。
那是繞過了年歲和痛苦的聲音,
如這鳥鳴和流動的晨曦,正將
墻壁上的白一點點喚醒。
有嫩葉在伸展,向無邊黑暗
試它的小腳。
有風。
有黑暗般的真理:一陣風帶走的,又被
另一陣風放回原處。
有易碎的寧靜。
莖中絲絡朝向心的纏繞。
一陣風也會突然有一絲心慌……
有露珠在滑落:
并非所有禮物都能為黎明所得。
風吹著無花果樹,
無人照料的枝條在瘋長。
開門的吱呀聲,
蒙著銹跡的銅紐、門環,
都是寂寞的。
窗欞上的喜鵲,
像由陰影構成。
照片里的親人更加沉默,雖然活著時,
他們也習慣默不作聲。
水井,巷子,灶臺……
一種暮年的遲緩接管了它們。
高大的梧桐樹望著遠方,
仿佛百感交集的心靈。
風吹。吹著黯淡的瓦片、屋脊。
順著它們隱忍的線條,
遙遠的年代在暮色中歸來。
那被遺忘的也在歸來,
無數聲音,
簇擁著一盞溶化的燈。
果實形成的時候,
肉要住進去,時間也要住進去。
我聽見打夯的聲音,聽見
謠曲中的石頭正在變成流民。
明月孤懸,村莊遷徙。
篝火的灼痕里有盲人的心。
一粒苔蘚,讓人想起
很久以前,出自苦難的愿望。
窮孩子的讀書聲,
小湖泊里微瀾的啜泣……
山巖中,不明事物丟下的骨節。
鐘聲荒遠,果殼皺縮,
夕陽掛在荊棘上。
九月,是種痛苦的建筑學。
溫潤,幾乎是寧靜的。
它抱攏雙翅,收回在鳥群中移動的深淵。
——身后,天空沒有跟上來。
惟眼睛深處保存著
一個無法被觸摸的世界。那里,
光線晃動,大地倒退……
傾斜的尖翼上,愛和憤怒仍完好如初。
雨落向城鎮、公園、廢棄的彈藥庫。
蘆葦和紀念碑前的花枯萎了,但腳步聲
一直在舊廠房的梯子上響著。
渾濁、冥思般的黑暗深處,
有人在打撈銹蝕的魚雷。
談到生活和藝術的源泉時,
語言無法深究的光
正在波浪間遷徙——
“看看噴水池里的硬幣吧:
有人曾想買下那份清澈。”
……寫生者在描繪,紙張低語,某種類似
單簧管的孤獨,始終無法企及。
——不再有寒冷的天氣了,
雪在融化,許多人的智慧將化為烏有。
滴答、淙淙,陰影下是小溪流拆開的夢境。
事物們重新相愛的時候,細菌就像彩云……
多少泥漿煙縷,遺恨般的圖像在沼澤上變幻。
攜帶著神秘、古老托付的風
再次經過人間。
沒有什么
比古橋下的流水更像安慰。
老街、店鋪、藤椅……
廢墟正在擺脫的痛苦。
沒有什么
比一個潦倒的胸懷更寬闊。
斜陽里的舊語錄,宗祠前
蝴蝶歡欣、無聲地飛行……
沒有什么
能輕過微漪、草上風、戲臺上的浮塵。
醫柜后的白須翁,纖長手指
搭在虛無處。
他熟知那沒有脈跳卻行走
如常的人,
和草藥經年不愈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