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大夫

王 波

當初王良把自己未來的學習方向定在文科，長大后做一名記者。可是上高一的時候，有一天他正在打籃球，肚子突然痛得不行了，肝腸欲斷撕心裂肺的痛，感覺死亡即將降臨，同學們把他送到醫院，醫生說，患了急性闌尾炎，得立刻手術。術后醫生說他命大，再晚一會兒就有生命危險。出院時他雙手緊緊握著醫生的手，覺得這雙挽救他生命的手，太偉大了，醫生這職業太神圣了。那一刻，那個戴口罩的女醫生那雙天使般美麗的大眼睛留在了他的記憶里。

出院后，他改變了做記者的初衷，決定高中畢業報考醫學院，做救死扶傷的醫生。

一米八九的校籃球隊前鋒王良，已經成為醫學院眾多女同學追逐的搶手貨，用眼下時髦的話講，是炙手可熱的帥哥。在眾多女同學的追逐中，他的老鄉，縣主管文教副縣長的女兒蘇娟，通過兩年多的接觸，逐漸被王良認可。可是，他并不確定，覺得還差上一點點的火候……差在哪？

大三寒假開學前，按事先和蘇娟的電話約定，王良提前兩天來到縣城，去蘇娟家玩幾天，然后一起回省城。王良很忐忑，在蘇娟家的兩天里，蘇母親自為他做好吃的飯菜，蘇娟親自帶他游玩，臨別時，蘇娟的父親還在百忙中親自出馬在賓館宴請他。

進了包房，王良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就四個交通崗的縣城里還有這么優雅的地方，房間里雕梁畫棟古色古香，窗外是太湖石假山。四冷八熱的菜肴，蘇家三口加上他，哪里吃得了呀！王良繼續忐忑。

王良的忐忑，還來自蘇娟父親那雙躲在眼鏡后的眼睛，像鷹一樣不停地審視著他。“小伙子，你覺得我家蘇娟哪一點最可愛？”

面對著蘇父的考問，王良立馬答道：“氣質。”

蘇父滿意的點了點頭。

王良又加了一句：“家教好。”

蘇父說：“行！小伙子，是個從政的好材料，畢業后回縣里吧！衛生局和醫院你隨便挑，我負責。喂！你的父母在鄉下教書幾十年了吧，就沒想到縣里來？”

意味深長的話，王良聽明白了，但他不知怎么回答好，就搖了搖頭。他的父母一直在鄉下教學，從未在他面前表露過進縣城的想法。

“到時候再說吧！”蘇父說。

王良領會了蘇父的好意。這是一個鉤子，想勾牢他和蘇娟的關系。

“你們在說什么呢？你知道人家同不同意？”蘇娟對父親嬌怪地插了一句。

這個時候，王良才明確了他和蘇娟之間差在了哪里？問題不在蘇娟，而是在自己，自己不想回到縣城。要說蘇娟差在哪里，他也清楚了，她是一個完全需要依靠父母的女生，她想回到縣城，吃父親的老本。王良決定，放開眼界，放棄蘇娟。

有了思想異動，王良忽然發現，可供他選擇的余地太多。班里的小土豆張美，一直在默默地關注他。王良知道，張美的家在東北一座大城市，父親是衛生局長，她的工作好像是板上釘釘，無需發愁。她之所以不太公開表白她對他的好感，大概是因為他和她的高度差異問題。王良覺得，她挺可愛。

一次打籃球，王良注意到了場下神情癡迷的小土豆，一邊思量著怎樣把小土豆投進這個籃。那一天正好蘇娟不在場，打得汗流浹背的王良把背心抓在手里，臉上洋溢著勝利后的喜悅，走向了小土豆。“喂！張美，我今天打球累了，麻煩你把我的背心洗洗好嗎？”

張美聽了一愣，像得到天上掉下的餡餅一樣，拿著背心默默去了。

畢業時，王良和張美高高興興地定了終身大事，在同學們一片痛罵聲中，王良隨張美去了那座大城市。

王良如愿分到這座城市的中心醫院外科，和張美很快就結了婚。雖然張美長得跟土豆似的，可老丈人把兩室一廳準備好了，還花了十幾萬元裝修，王良也就心滿意足了。剩下的就是好好工作學業務了。

王良一來到外科，就跟著科里的婁主任學業務。

婁主任是醫院里外科權威，人長得文靜，帶著一副金絲鏡，特別注重儀表，那身白大褂總是潔白如雪。他大會小會上經常講：“人們說我們是白衣天使，所以我們要像重視眼珠一樣注重自己的醫德，干干凈凈的白大褂，也是醫德的一部分，如果我們自己的衣服都邋邋遢遢，黑乎乎的還有天使的樣子嗎？”

時間一長，王良真的從婁主任那里學到了不少，他佩服婁主任的醫術，一上手術臺，三下五除二，大手術個把鐘頭，小手術基本上不超過半個鐘頭，干凈利落。有他在，外科病人像流水似的不斷。到了晚上下班，病人家屬誠心誠意的請客吃飯，幾乎天天的不拉桌。

一年多時間，一米八九的王良跟著婁主任吃得肥頭大耳，晚上睡覺直打呼嚕，連性生活都減退了。妻子張美直瞞怨：“看你，成天就知道吃。這年頭當外科醫生哪有幾個不賺外快的，你得往那上面想呀。”

是呀！王良也聽別人這么說，可怎樣才能賺到錢呢？王良百思不得其解。每月二千多元的工資是有數的呀！全科的人都這樣呀！包括婁主任，只是工資比自己高，那是混出的年頭。自己混到那個年齡，也許比他掙得多。

漸漸地，王良發現，婁主任有個毛病，來手術的病人家屬一介紹病情，他認真地聽過后，就要上廁所，病人家屬就跟著，再不就是手術后，病人家屬問手術結果他也邊說邊往廁所走，病人的家屬也跟著往廁所去……

有一次，做完手術后，婁主任和病人家屬又去了廁所，王良也條件反射似地去廁所了。他吃驚地看見婁主任從病人家屬手里接過了一沓的錢，慌亂中婁主任手中的錢撒了一地，他吃驚地看著王良，從地上撿起幾張：“這幾張給你，你也很辛苦。”

王良推辭：“我……我不要，我是來撒尿的……”王良說話聲像蚊子。

婁主任翻臉說：“讓你拿你就拿！”

幾張百元大票輕易地進了王良的兜。撒完尿，他滿臉通紅地看也不看婁主任就出了廁所。

下班的路上,他數著兜里的錢，六張，六百元！這么快就來了六百元。

婁主任還有一個毛病，那就是愿意關緊他辦公室的門，說是怕受風，因此他的辦公室門總是關得嚴嚴的。因此一般的同事也不愿去他辦公室。

也是那一天，院里來個大出血的病人，家屬急得直哭像發瘋了一樣，王良頭一次見到這陣勢，他幾步跑到婁主任的辦公室，邊敲門邊叫，可里面沒反應。剛才親眼見到婁主任進去的呀！他像投籃似的猛得一跳，只見婁主任和推銷藥的銷售經理坐在里面，桌子上放著一大沓的錢，他再一跳，錢就不見了，婁主任正在鎖抽屜……

晚上回到家，王良躺在床上把這事和張美說，說這太不道德。張美嘲他：“我找個傻大個帥哥，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別太高尚了，向人家學習學習吧……不弄點錢，等我懷孕有了孩子，你讓我們娘倆喝西北風去呀？你看看我的哥哥姐姐，哪一個沒有錢？”這一次還不錯，張美沒說他是農村人，窮酸，沒見過世面。

王良想說，醫生的天職是救死扶傷，給病人治病。他剛要說，無意間想起了兜里的六百元錢，便把話縮了回去。

第二天一上班，診室來了一個小患者。母親叫杏花。當時杏花的孩子哭得臉都發紫了。杏花抱著孩子先是看內科，內科醫生看了看，又摸了摸孩子的肚子，對杏花說，好像是急性闌尾炎，建議她抱孩子去外科。

王良拿聽診器聽了聽，摸了摸孩子的肚子，看著孩子一臉痛苦的表情，王良想起了自己當年得急性闌尾炎時的痛苦，那可真是痛不欲生呀！他急忙來到婁主任的辦公室。正好婁主任辦公室的門難得開著，婁主任坐在那里看報紙，正喝著茶水。

“婁主任，來了個小患者，好像是急性闌尾炎，挺危險的。”

“啊！我知道了，你這么慌慌張張的干什么？”

“我……我著急。”

“當大夫的，心急，神情要穩。你先回去吧！我這就過去。”

王良像跳蚤似的又回到了診室。

杏花見孩子哭，她也哭了。孩子已經哭得沒有多少力氣了。

王良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可他搜腸刮肚一下子沒了詞……

婁主任姍姍而來。他聽了聽孩子的肚子，又摸了摸，然后對杏花說：“你是孩子的家長？”

“是。”

“就來你一個人？”

杏花點了點頭。

“急性闌尾炎，得馬上手術，大約需要五千元左右。你稍等一下，我先上一趟廁所。”婁主任說著就出了門診。

王良示意杏花跟出去。杏花并不明白其中的奧秘，她一下子跪到王良面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邊哭邊大聲的說：“我滿兜里就一千多元，醫生，求求你，先救救我的孩子吧！我馬上去借，你先救救我的孩子！”

王良又想起高中時給他做闌尾手術的女醫生和那雙慈愛美麗的大眼睛，他再也坐不住了，騰地從坐位上彈起來，對杏花說：“你起來別哭，我這就找主任去，馬上就給你的孩子做手術。”

王良追上走得很慢的婁主任，就在廁所門口，他說：“主任，那孩子危險，你就別上廁所了，她連手術的錢都拿不出來。”

“你這是怎么和我說話呢？”

“主任，”王良從自己兜里掏出錢說，“這是那個女人給的，她嫌少，不好意思直接給您……”

“你們是什么關系？”

“我的老鄉。”

王良就這樣，逼著婁主任把孩子闌尾的手術做了。在手術室里，開刀的時候，王良看到，如果再晚一會兒，那孩子就有生命危險了。手術完了，出了手術室王良心里松了一口氣，他終于實現了自己的夢想，用自己的力量挽救了一條生命。他又看到了那雙慈愛美麗的天使大眼睛。

杏花的孩子病愈要出院了。那天早晨，王良正在查房，杏花領著一位脖子上掛著沉甸甸的金鏈子的中年人，說這就是小孩的爸爸，然后指著王良說這就是咱孩子的救命恩人。

中年人走了過來，和王良握了握手連聲說謝謝！然后從兜里掏出了一沓百元的大票說：“這是五千元錢，一點小意思，請你收下。”

王良一下子變得吱吱唔唔地往后退，嘴里不知說啥好了：“你可別……我不要，你別這樣，我……我得上廁所……”說著跑著上了廁所。他的腦子里一會兒是給他做闌尾手術的那對慈愛美麗的大眼睛，一會是一沓百元的大票，弄得他半天擠出了幾滴的尿……

晚上回家，王良把拒收五千元的事和張美說了，說自己這樣做心情很好。

張美摸了摸他的頭“你也沒發燒呀！放著五千元錢紅包不要，你是不是有毛病呀？”

“我當時眼前總出現給我做闌尾炎手術醫生的大眼睛。”王良底氣不太足地又說，“做人得……得講良心……”

“現在都什么年代了！你那是哪年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你呀！你就講你的良心吧。良心，市場上多錢一斤？”還好，妻子并不逼他。

一天晚上王良值夜班，來了一位喝酒喝昏過去的病人，后面陪過來一大幫人。在內科灌腸、清胃……一陣折騰之后病人還說肚子疼，就來到了外科。王良看后，病人還真得了急性闌尾炎，便主刀手術。

第二天，王良查房一看，病人手術恢復得很好，排完了氣，已經能說話嘮嗑了。病人不停地夸王良的手術水平高，救了他一命。王良說這只是一般的小手術不足掛齒。王良看到來探視的人像走馬燈似的，一打聽，這位病人是一家大廠的廠長，姓李。

這時，杏花又抱著孩子來看病。從上次手術后，孩子一有病，杏花就來找王良，他們成了好朋友。這時的杏花已不是從前的那個純樸的杏花了，她脖子上、手上，到處閃著金銀珠光……

王良領著杏花娘倆在樓上樓下地走，同事們都切切私語，用眼下時髦話講說他傍上了富婆。王良已經知道，杏花是讓人包的二奶，之前是一家夜總會的，鄉下家里有多病的父母，省城還有一位上大學的弟弟。

處理完杏花的事，王良和李廠長無意中解釋了他和杏花的關系，講了那次他幫助了杏花。李廠長說：“我也給你準備了紅包。”說著，就往他兜里塞錢。王良像做錯了事兒的孩子，皮筋似的把錢掏了出來：“我不要。我可不是那個意思。”

“那我不差事了嗎？小老弟，你這人真講究，就憑這，你這人我交定了，你記住，這錢你不要，大哥一定通過別的辦法給你找回來。”

幾天后，李廠長想出了好辦法，他說廠里要買五百件白襯衫，每件花百八的也行。

“那和我有什么關系？”王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怎么這么傻呀？我是廠長，我說了算，你就去批發市場，弄來我就給你加錢。”

“那得用多少錢呀？”

“得兩三萬多吧？”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再說我就是弄來襯衫我也沒有發票呀？”

“老弟你可真是，這么好做的買賣你都不會做，這就和在地上撿錢一樣。”

“可這兩萬多元錢我上哪去弄呀？”

“我給你拿。”不知是什么時候杏花站在了身后，她已經完全聽明白了。

王良決定做這筆買賣，掙點錢，也好給張美看看。

在杏花的指點和幫助下，王良在五愛市場購買了五百件襯衣。算一算，除去本錢，能凈賺一萬五千元。王良連夜發貨，第二天就交到了李廠長手里。李廠長告訴他，下周到廠子去取貨款。

等到約定的時間到了廠子里，發現李廠長的態度變了，他說因職工反映襯衣質量與價格不符，可能需要退貨。王良一下子傻掉了。李廠長說，現在的事，一捅出來，就變得麻煩了。對不起呀，小王大夫。

一連幾天，王良悶悶不樂，心想，我掙點錢怎么就那么難呢？再看婁主任，依然笑呵呵地接待病人，然后就上廁所，這難道是我王良的生財之道?讓他更為焦慮的是，杏花借給他的錢如何還？

杏花果然來了。王良一下子就冒汗了。他看著杏花：“錢……錢你再等些日子……”

杏花問怎么回事，王良就一五一十地說了事情的經過。“我太不好意思了。”

“那點錢算什么？我兒子的命多少錢也買不來的。我是來問問你，他們說我兒子缺鈣，你看看，是真缺鈣還是假缺鈣，缺鈣吃什么補補？”

“缺鈣？”王良尷尬地擦了擦滿臉的汗水，心想，我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