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濤
冬夜。滿墻白霜,風不知從哪里擠進草屋,把一豆燈火吹得搖搖晃晃。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少年正趴在被窩里一目十行地讀著磚頭厚的《三國演義》。因為急著還書,他囫圇吞棗僅用三個晚上就把上下兩冊看完了。識字少,書又是繁體字,好多字不認識,就念半拉字,弄得他如今也常當白字先生。
少年崇拜白紙上的黑字,以為書里寫的都是真的。他帶著三國人物進城了。當年,他看醉在書里的周瑜和蔣干,后來,他看醉在戲臺上的周瑜和蔣干,現在呢,他看醉在一方宣紙上的周瑜和蔣干。
假戲可以真做,真戲亦可假做,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就有好戲看了。
——少年沒有看到宣紙上的題款。
——周瑜和蔣干都看到了,卻都裝著什么也沒有看到。
當年那個夜讀的少年,正茫然地望著如今的他。
讀過《三國演義》的,知道關羽字云長;沒讀過《三國演義》的,可能不知道關羽字云長,但一定知道關公關老爺;不但知道關公關老爺,還一定知道關公關老爺的飄飄美髯,知道關公關老爺的青龍偃月刀。
關公,這個小說中的人物,不但家喻戶曉,粉絲也綿綿不絕,多少次城頭變幻大王旗,不變的是君王接力般地封謚。漢封侯,宋元封王,明清又加冕為大帝,其謚號長達二十六字:忠義神武靈佑仁勇顯威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圣大帝。而且,還是武圣人,再而且,還是財神爺。不論引車賣漿者抑或帝王將相,不論儒生抑或商賈,皆尊關公。一朝朝一代代,書中白紙黑字著,戲臺綠袍飄飄著,坊間口口相傳著。在我們這個黃膚色的國度,可以說,無地不關廟,有廟皆金身。便是在嶄新的二十一世紀,舉目東西南北,莫論城鎮鄉野,從方丈之室的小鋪到霓虹燦爛的商廈,關公都理所當然地享受著香火。
從而,就有了關公文化。
中國有兩個名聲最響亮的圣人,一個是文圣孔子,一個是武圣關公,也就有了“孔圣人面前不能賣三字經,關老爺面前不能耍大刀”的俗語。當我在畫幅上寫下這兩句俗語的時候,不禁啞然失笑:畫事門外之輩,卻要畫——而且畫關公,恰恰忘了這兩句俗話的警示。
想:如果僅僅是我一個人在孔圣人面前賣三字經,在關老爺面前耍大刀,還會有這樣的警示嗎?又想:如果好多人都像我一樣,常常忘了這樣的警示,警示還能算是警示嗎?
——見笑,見笑!
三十六計中,美人計最厲害,帝王也好,將相也罷,莫能敵。
寫下這幾句話以后,不知再寫什么了。
一部《三國演義》,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一部計謀大全。文場也好,武場也好,宮廷也好,鄉野也好,計謀一個連著一個,一計比一計精彩,一計比一計玄妙,一計比一計出人意料。于是,有了兵書戰策的典籍,有了盛行的兵家之道。而且,計謀,不但風行于戰場,還由戰場延伸至商場,有了商戰之說,商戰,當然也離不開計了。
——又何止是商戰之計,在我們的生活中,處處充滿了計謀,令人防不勝防。
——這一次,呂布和貂蟬站到了高蹺上,以純粹的民族形式展現一個不知被重復了多少次的一點也不新鮮的故事。
但是,不管故事重復了多少次,不管故事新鮮不新鮮,這個故事的知識產權,屬于我們的民族
——當然,屬于我們的民族屬于全人類的故事,還在不斷地重復著。
——當然,中國版的故事自有中國版的特色。
朱子家訓云: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治家如此,治城亦如此也。只是,面對一座空城,諸葛先生怕早驚出一身冷汗,還抹了一把,又甩了甩。不過羅貫中放下手中筆轉過頭去,裝著什么也沒有看到,閉口不言。
少年時初讀《三國演義》,讀到司馬懿兵臨諸葛亮的西城,而西城中只有少得可憐的老弱殘兵,不禁替諸葛亮捏了一把冷汗,以手掩書不敢再朝下讀了。可是,越不敢讀,就越想知道故事的結局,于是,只好把一雙目光,小心翼翼地從指縫間一粒粒地數著方塊字,戰戰兢兢地讀。好在,沒有多少字,就讀到司馬懿見老軍安閑掃街而城樓上諸葛亮的琴音一絲不亂,從而認定一生謹慎的諸葛亮城中必有埋伏,從而退兵,就從心底迸出一聲“好”來。
諸葛亮就是諸葛亮!
好多年前,魯迅先生以其大智告訴我們說,羅貫中狀諸葛之智以近妖。先生的話,可謂入木三分,可謂一語中的。但是,咱們中國人,就是喜歡這個妖,沒辦法,這個妖太智慧了,智慧得空前,也絕后。
空城計,一個驚心動魄的童話,家喻戶曉。
南寧市賓陽縣旅游資源豐富,例如思隴鎮的昆侖關旅游景區、古辣鎮白鶴觀、昆侖關古戰場、賓陽龍巖山、回風塔、思恩府、科試院、賓陽炮龍老廟、情人谷風景區、賓陽八仙巖、賓陽傳統工藝陳列館、賓陽金坑峽,賓陽縣豐富的旅游資源對古辣鎮大陸村的旅游景點有著極大的屏蔽作用,減少了游客的關注度。
——不知你想不想去諸葛亮的那座空城前,當一個掃街的老軍。
——我想!
諸葛亮的智慧,都藏在鵝毛扇里,真想把他的扇子借來一搖。
——童年聽三國故事,常常作如是想。
當然,想也白想,知道諸葛亮的扇子沒法借來。好在,我的祖父有一把用灰白兩色鵝毛做的扇子,也就時常成了我的道具。我不但搖著祖父的鵝毛扇,還照著小畫本(小人書的鄉間稱謂)上諸葛亮的樣子,用苞米絨子粘在嘴巴上下充作胡須,自鳴得意地以院里的雞鴨鵝狗充當兵將,快意地驅使著它們,一次次享受當諸葛亮的快樂。
也許,同我一樣,你也有過把自己想象成諸葛亮的童年。
無憂無慮無知無畏的童年,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縱然有了諸葛亮的扇子,也成不了諸葛亮。何止成不了諸葛亮,在許多時候,也成了雞鴨鵝狗,被一些疑似的諸葛亮用鵝毛扇指點著,而且,這種指點,決不是我童年時那種游戲的重復。
這讓我格外懷念童年,可是,童年卻不知早已迷失在哪個路口了。
你知道俺周倉是扛大刀的,可你知道俺是給誰扛大刀的嗎?
——寫下這個題款后,忽然有些傷感。童年愛聽三國故事,少年時識得幾個字了,愛囫圇吞棗地讀《三國演義》,很喜歡周倉,忠,義,力大無比,憨厚,簡單,沖鋒陷陣。而且,那時候,本家的大奶家的東山墻上,供著一幅關公的畫像。據說,早年每當正月初一和十五,還有農歷五月十三關公磨刀的雨節和四月十三關公的生日,都要上香。只是,解放后,不興燒香了,就當一幅畫貼著。在我鄉間的老家,有一所破敗的小小關廟,而供奉關公畫像的,只有大奶一家。為什么大奶家有關公像而別家沒有?祖父說,去世的大爺是中醫先生。中醫先生都供關公嗎?問祖父,祖父也說不好。
我常去大奶家,不是去看關公,是去看周倉。周倉和關平,一右一左地立在關公身后,雖經多年的煙熏火燎,眉目都還清晰,關公威嚴,關公英俊,周倉呢,卻是一派的憨傻得可愛。關公和周倉都是大胡子,關公的胡子飄逸,周倉的胡子像一蓬亂草,我們一些毛頭孩子,常常立到板凳上去摸周倉的胡子。在我童年的眼里,關公是威嚴著面孔的神,而周倉卻像是鄰家的大哥大叔,雖然面目粗糙,卻親切好玩。可是,就是這樣一個鄰家大哥大叔一樣親切好玩的周倉,出現在我的筆下,卻成了這樣一幅兇模樣,又寫下了這樣的題款。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是給關公扛大刀的周倉變了,還是我變了?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華容道,是關公的曹操的,也是古往今來好多人的。只是,古往今來的曹操,不一定能遇到關公,而關公等到的,也不一定就是曹操。那么,古往今來的好多華容道,就有了別樣的故事。
——聽說書人講三國,講到這一回,好多的人恨得跺腳,怨關公不該放了一代奸雄。
——這個故事還有另一種解釋,既然曹丞相對關公上馬金下馬銀,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又贈赤免馬又贈美女,咱中國是禮儀之邦,來而不往非禮也,關公當然應該放曹操一馬。不但羅貫中覺得應該放一馬,連諸葛亮也覺得應該放一馬,所以才把曹操的必經之路讓關公把守,送了關公一個人情。
抓住曹操,是軍令,放了曹操,是人情。人情在許多時候,是大于王法的,當然更大于軍令。
因為人情,諸葛亮間接放了曹操,得到了未卜先知的美譽,關公直接放了曹操,留下義亙天地的美名,可書里戲里坊間,卻不放過曹操。不但不放過,還給曹操抹了一張洗不去的白臉,一白千年。抹了白臉的曹操,就帶著白臉一直活在故事里、戲臺上,任你指點他的白臉,卻目不斜視一如既往地唱念做打著。
曹操就是曹操。
羅貫中呢?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喝酒去了。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只有曹操,才會寫出這樣的詩篇。
一生馬上度過,卻分外愛詩,時而歌之詠之;一朝虎口脫險,就仰天大笑,笑對方不會用兵。
——只有曹操,才會白著一張臉做出這樣的秀。
說曹操愛才吧,卻殺了大才子楊修,說曹操忌才吧,卻由著關公過他的五關斬他的六將,古城下又殺了他的蔡陽。
曹操,挾天子令諸候,死后布七十二疑冢,一生白臉,千古奸雄。
曹操,沙場走馬,走成了建安文學的主帥,對酒當歌,歌成了千古絕唱。
——一部三國,要是沒有了曹操,還能叫三國嗎?
白臉的曹操,好玩。
附記:就在我寫這篇小文的時候,媒體傳出河南安陽發現了曹操墓。有專家稱這是中國考古的一大重要發現,但質疑聲不絕于耳。質疑的理由有多條,其中之一是:奸詐的曹操為怕后有掘墓,建有七十二疑冢,既然有七十二疑冢,豈能這么容易就發現了?
坊間七十二疑冢的傳說,倒又一次成了曹操奸雄的印證。
曹操,曹操,身后千年,一座墓葬的是與否,真與假,也不容后來者安寧!
群英會后,聽方巾丑蔣干念白:
俺蔣干一不貪污,二不愛賄,三不包二奶,不過是愛讀點閑書,群英會中計,是俺平常學習不夠,就算交一次學費唄。憑什么給俺抹一個白臉?
怨中有忿,忿中有怨,怨忿中又有些委屈。但是,字正腔圓。
我喜歡蔣干。我喜歡《三國演義》中的儒生蔣干,也喜歡京劇舞臺上涂成白臉的丑角蔣干。儒生蔣干也好,丑角蔣干也好,他們的身上都彌漫出一些近乎干凈的迂腐氣,對于一個讀書人來說,迂腐,無疑是一種貶意,但迂腐并不是性惡的具象而是性格的具象,那么這個貶意,就不是指向人格的鋒利,而只是對性格小小的嘲諷。一個有弱點的讀書人,一個受到小小嘲諷的讀書人,從中見出了憨傻的可愛,反而真實,反而親切。有話說,人無僻不可與之交,是不是也可以說,人無弱點、缺點也不可與之交?蔣干只是一個有點自以為是的小人物,和許許多多的一點也不迂腐卻在比黑還黑之后就比白還白的大人物比起來,我情愿和迂腐的蔣干交個朋友。當然,這有些高攀了,同迂腐得近乎干凈的蔣干比起來,茍活于盛世的我等鼠輩,連迂腐也沒有,更不要說干凈了。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難處,所以,就不能怪小人物發點牢騷了。不管是抹了白臉抑或沒抹白臉的小人物,都是弱勢群體的一分子,活得都不容易,要是不讓他們發一點或大或小的牢騷,那么,他們的日子還怎么過?
——蔣干先生,你好!
霧散了,
太陽出來了,
草船靠岸了。
周瑜才知道,
箭可以借得,
卻不知道,
連東風也可借得。
在中國,草船借箭的故事,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天下沒有人不知道周瑜聰明,也沒有人不知道諸葛亮比周瑜更聰明。
把一個人人都知道結局的故事,再講述一遍的人,肯定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不聰明的人,在有的時候,往往可以看聰明的人的笑話,甚至,還可能看更聰明的人的笑話。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真的沒辦法。
看了畫題,不要誤會,我畫的,不是曹操和劉備。
我筆下的兩個人,一個頂烏紗,一個持十五貫,活學活用煮酒論英雄的故事。可惜筆拙,畫不出二位說了些什么。見笑。
一個在官場,一個在草野;一個戴著高貴的帽子,一個頂著卑賤的名聲。如此而已。
——不用我再說了吧?你知道的。
好兄弟,也有吵起來的時候,打起來的時候,吵過了,打過了,還是好兄弟。真正的好兄弟,總是要吵的,要打的。
我把關公和張飛從戲臺搬到毛邊紙上,好像僅僅就是為了要寫上這么幾句廢話。
——其實,我不廢話,大家也知道。
關公有關公的故事,貂嬋有貂嬋的故事。
關公和貂嬋,也有故事。
據說,呂布死后,貂蟬被曹操帶回許昌。關羽屯山約三事暫時降曹之后,曹操為了籠絡關羽之心,上馬金,下馬銀,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之外,特賜美女十人,貂蟬便是其中一位,關公識破曹操的美人計,舉刀斬貂嬋。但貂嬋實在是太漂亮了,怎么也下不了手,就用袖袍掩面而揮刀。一代美女香消玉殞,關公過五關斬六將而去。
據說,貂嬋進了關府,為關公起舞,關公看得入醉,手中的青龍偃月刀竟然掉落了,正好落在貂蟬的影子上,貂蟬卻死于刀下了。
又據說,曹操派關羽去殺貂蟬,關羽知貂蟬為復興漢室只身入虎穴巧施連環計,為除董卓、呂布立了功,稱其為天下第一等奇女子,揮手令去,貂蟬說:“能在臨死之前有你這個知己,我死而無憾。”然后自刎。
又據說,曹操重演‘連環計’于桃園兄弟,賜貂蟬于關羽。貂蟬為不禍及桃園兄弟,“引頸祈斬”,被關羽保護出逃,當了尼姑。曹操得知后,抓捕貂蟬,貂蟬毅然撲劍身亡。
又又據說,曹操將貂嬋送給關公,關公不戀女色,護送貂蟬回其故鄉木耳村,貂嬋終身守節未嫁,終于成其貞烈,被鄉人建廟祭奠。
關公和貂嬋的故事,還在戲臺上唱念做打。如昆曲《斬貂》、元雜劇《關公月下斬貂嬋》、明劇《關公與貂嬋》、淮劇《贊貂嬋》等等,其情節和野史和坊間的傳說大同小異,都是在關公的頭上加上一頂頂光環,也突出了貂嬋做為四大美女的情操。神話某些大人物,歷來是我們的拿手好戲。但是,民間卻常常傳揚與之相反的故事。在民間,關公也是見色眼開角色,攜貂嬋入蜀,收為妾。大約一定是因為關公早已不是當年的馬弓手而是關圣大帝,所以知者甚少。
關公這樣的大人物,也有和美女眉來眼去的時候。大刀不開口,羅貫中也閉上眼睛放下筆裝著什么都沒有看到。信不信由你。
有了關云長這把寶刀,焉知俺蔣干不能過五關斬六將也?
——蔣干如此說。
三國時的蔣干,仗著讀過了幾本書,仗著胸中積了幾點墨,自然就有了點自鳴清高不知天高地闊了,自然就敢夸口了。而且,那口夸的還真有點大了,夸成了海口,竟然要去說降足智多謀的小周郎。其結局,不用我再饒舌了,自然是中了小周郎的計謀。正因為夸口,正因為夸口又中計,蔣干成了一個令人好笑的丑角,而且是一個專為讀書人設計的方巾丑。他的鼻梁,注定被抹上一片白粉,而他呢?也注定成為一個笑柄的代名詞。
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羅貫中先生的書中,讓人笑,在大大小小的戲臺上,讓人笑,在天南地北的坊間,還讓人笑。不但過去讓人笑,現在讓人笑,大約,將來,也仍舊還是會讓人笑的。
我卻笑不出來。
自鳴清高也好,不知天高地闊也好,蔣干仗著讀過了幾本書,仗著胸中積了幾點墨,不掩飾,不作做,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不在乎別人的眼色,倒是見出了讀書人可愛的純真,甚至是可愛的迂腐。想想,如今的讀過幾本書也自認為胸中積了一點墨的趙錢孫李乃至周吳鄭王,有幾個人還有蔣干一樣的純真甚至迂腐?試想,要是蔣干現在突然站在你我的身邊,你、我,你們、我們,還敢笑他嗎?還忍心笑他嗎?
或者,還能笑他嗎?
想要朋友喝得好,先把自己放倒。關公先生,夠哥們的——寫上這樣的題款,我有些說不清的快感。
這個醉酒的關公,不是羅貫中先生的關公,也不是殿堂里的關公。這個關公,是我的關公。
關公關老爺,是五虎上將之首,是漢壽亭侯,是關帝,是武圣人,是財神爺,皇封的高帽子、民間奉送的高帽子,無數。戴著這么多高帽子的大人物,還能有朋友嗎?還能有和朋友一起喝個小酒或是大酒的時候嗎?
也許,這樣的題款,只是我的自作多情了。
羅貫中從楊慎處借來《臨江仙·說秦漢》一詞,置入《三國演義》卷首,我呢,做一回東施,又把此詞從羅貫中《三國演義》卷首,移我爛畫上。沒辦法,面對一條載著千古風流人物滾滾東去的大江,該說的,楊慎們,蘇東坡們,早就說過了,我還能說什么?我又豈敢再說什么?除了抄,我沒有別的辦法。
楊慎的一首詞,因為羅貫中所借,得以為后人傳誦不已,但我知道,把這首詞從羅貫中處借一次,別人見到了,記住的,還一定是這首詞。沒辦法,楊慎就是楊慎,羅貫中就是羅貫中。還是俗語說得好: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說是半個關公,其實,不是半個關公,不過是關公的半張臉。
半個關公,守著的是,是一把完整的青龍偃月刀。而那把完整的青龍偃月刀,又是曲曲彎彎的。
其實,畫關公,半張臉也不用畫出,只要畫一把青龍偃月刀,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關公了。
能屈能伸,亦俠亦儒,半個關公也了得。寫上這樣幾行字,就覺得全是廢話了。可是,潑水難收,寫上了也就只能是寫上了。
半個關公,可能是關公,完整的關公,難說一定就是關公了。
民諺說:大旱三年,旱不了五月十三。
五月十三,是關老爺在天上磨刀的日子,磨刀水從天上撒到下界,就成了雨,五月十三,就成為雨節了。
關老爺到底是大人物,磨磨刀,就磨出了一個節。
小喬,從羅貫中的筆下走來,走進蘇東坡的詞中,又從蘇東坡的詞中走出,來到我的毛邊紙上。
大江東去,送去一千幾百度春秋,小喬沒有老,還是當年的小喬。
鋪上這一方紙,風,就從羅貫中的筆下生出,童謠也遙遙地響起:
小扇搖一搖,
東風搖來了,
氣死小周郎,
燒了老曹操。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不服不行。
劉備劉皇叔三顧茅廬,諸葛先生方肯出山。書上寫著,戲里唱著,鼓書里講著,坊間流傳著。然而,實實在在地說,這不過是一個秀。如同那個姓姜的太公垂釣渭水,意在王侯而非魚也。
世間少不了秀,或者說,世間就是一個秀場。但是,秀和秀,卻是不同的。譬如電視里的大人物的視察秀,喜歡逗逗孩子,譬如某些人背地里弄得缽盆皆滿卻照著稿子大秀清廉,再譬如早已同床異夢的明星在人前秀恩愛……不一而足。同這些秀比起來,諸葛先生的秀,卻見出了學問,見出了逸氣,大秀若拙。所以,好多年過去了,大家還喜歡他的秀。
劉備劉皇叔已來到茅廬前了,諸葛先生口吟曰: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這樣的秀,也只有諸葛先生才能秀出了。
關公先生熟讀《春秋》,關公先生是五虎上將之首,關公先生是漢壽亭侯,關公先生是武圣人。在我看來,關公先生還是哲學家。某年某月某日,關公先生曰:包子好吃,不在褶上,家什好用,不在大小,只要本事到家,再小的刀,也一樣過五關斬六將。
——既然關公先生這樣說了,我照抄就是了。
童年時,最盼望的日子,是過大年。過大年,可以吃餃子,可以玩得昏天暗地沒有大人管,大人不僅不管,還會給個塊兒八角錢,買來鞭炮放。記得第一次放“二踢腳”的時候,怕崩著,把二踢腳插在一個雪地里的苞米茬子上,一個大些的同伴拿著一根香火,貓著腰膽怯地湊到跟前,一只手捂著耳朵,一只手伸出,顫顫地把香火湊近二踢腳的紙捻上,以為點著了,趕緊捂著耳朵跑開,我們一伙同伴也都捂著耳朵跑開,跑了幾十步遠的地方,二踢腳卻沒響。一陣惋惜之后,那個大些的同伴,再一次貓著腰把香火湊近二踢腳的紙捻去點,這回,明明點著了,卻還不放心,又把香火湊上去再點,可是,香火還沒湊到紙捻上,紙捻就燃燒了,沒等我們跑開,二踢腳就炸響了,那一記聲響,驚天動地,短暫的平靜之后,雪地里一片的歡呼。好多年后,我都還能記得當時快樂的尖叫。
過年了,大奶家的關公像前,總是點著三枝香,徹夜不熄。那時候我想,關公就是關公,不論過年還是不過年,都總是那么一本正經地坐著,等著香火的侍候。后來,我明白了,畫像上的關公,并不是真關公,真關公也肯定和我們小孩子一樣,喜歡過年,喜歡放鞭炮,說不定,也和我們一樣,用香火點燃二踢腳紙捻的時候,也用一只手捂著耳朵。
看慣了關公頭頂著武圣人、財神爺乃至關帝等等一長串頭銜的模樣,看慣了關公從來都是正襟端坐、便是晚上也還得裝模做樣讀那本不知讀過了多少次的《春秋》的姿態,看慣了關公前呼后擁,左有關平右有周倉的派頭,很是替關公累,身累,心也累。故,就把關公請下神壇,這一方毛邊紙,權作地攤,讓關公投身其中,一是可以真正的親民一把,二是耍一回大刀,展示一下真正的專長,對關公,對百姓,說不定都是好事。
但是,還是有一點擔心,怕關公當漢壽亭侯當五虎上將之首當財神爺當關帝當成習慣了,不高興。
關公讀春秋,晝也讀夜也讀,讀了一輩子。
關公醉春秋,馬上醉榻上醉,醉臥春秋。
一個關公醉了,一醉千年長睡不醒,千萬個關公醒著,著綠袍垂長髯端坐廟堂,手持春秋,讀成天下蕓蕓眾生的參拜。
不知關公就是春秋,或者,春秋就是關公?更不知某年某月某日某時,關公從春秋上醒來,會作如何想。
關公戰秦瓊,是個老段子,自問世以來,都說這個段子荒唐可笑。是的,關公和秦瓊,一生于漢,一生于隋,相隔四百年,豈有開戰之理?豈不荒唐豈不可笑?其實,荒唐也罷,可笑也罷,在我們的耳聞目睹里,關公戰秦瓊的故事多矣,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說罷了。為了遵從這種潛規則,為了不被人責怪荒唐可笑,我就換個說法:不是關公戰秦瓊,是秦瓊戰關公。如此,總可以了吧?
抄錄打油一首奉上:
你在唐朝我在漢,
咱倆打仗為哪般?
叫你打來你就打,
咱要不打誰管飯?
——好玩吧?
在我看來,關公就是一把刀,青龍偃月刀。這是一把會喝酒的刀,所以會醉;這是一把會讀書的刀,所以無敵。
關公是刀也好,刀是關公也好,只管喝酒,不理會我的胡說八道。
一把羽扇輕搖,搖天下三分。
寫下這樣兩個句子,本想再寫點什么,可是,卻什么也寫不出來了。一把羽扇輕搖,就搖出了天下的三分,我哪怕再多寫半句,也都饒舌了。
——我只能再重復一句:真想把諸葛先生的扇子借來一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