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慧麗
摘要 騎士愛情在騎士文學作品中常常有很明顯的模式。而在《英雄艾文荷》中,卻向我們展示了一段與眾不同的愛情故事:布里恩對麗貝卡從“鄙視——尊重——熱愛——為愛不顧一切——為愛而死”的情感歷程,表現出了對傳統的等級制度、民族意識、宗教觀念等的大膽突破。但殘酷現實的束縛和人物自身的心魔,卻無情擊碎了愛情的幻夢,最后歸于無望。
關鍵詞 騎士愛情 榮譽 野心
圣殿騎士布里恩·布瓦吉貝爾,是“歐洲歷史小說創始人”瓦爾特·司各特的長篇小說《英雄艾文荷》中的一個貴族統治者形象。他的兩次轟轟烈烈的愛情,都以無望的悲劇收場。
一、愛情的幻滅和野心的萌長布里恩在作品中被描繪成了一個反面人物,他桀驁不馴、狂妄自大、野蠻粗暴,但在他追求真摯愛情時,卻表現出了自然的真誠,四溢的熱情。這與艾文荷和羅文娜間近乎呆板的愛情相比,無疑是難能可貴的。布里恩的第一次戀愛是典型的騎士之愛——他愛上了一個小貴族的女兒。于是年輕的布里恩為了獲得心愛女子的芳心,開始了四處游歷,到處參加比武,贏取功績,并“使蒙特邁爾的阿德蘭的名字,傳遍了從卡斯蒂利到拜占廷的宮廷”。但就在他帶著他“歷盡艱辛,靠流血取得的榮譽回來的時候”,卻發現,他的愛人竟成了一個默默無名的小地主的妻子!艱辛的跋涉,艱苦的戰斗,和滿腔的熱愛,還有對愛人無比的忠誠,換來的卻是無情的背叛!布里恩愛情白皮書的第一頁寫滿了狂熱與激情、忠誠與背叛的文字,充斥了痛苦腐爛掉的氣息。這次戀愛的失敗,產生了兩個惡果,這兩個惡果注定了他第二次戀情的慘淡結局。其中一個惡果,是對愛情的絕望和對女子的鄙視憎惡。遭遇背叛后,布里恩愛情的火焰早早地便熄滅了,此后直到遇到麗貝卡之前,他沒有再愛上任何女人。但這并不代表他遠離了女人,相反,他身邊不乏情婦,蘇丹的姬妾也曾落如他的魔爪。但他并不愛她們,她們不過是他發泄獸性的工具。他正是想通過玩弄天下女子的方式來報復他遭棄的恥辱。如果說這一惡果還僅僅是從感情上給予折磨,那另一個惡果卻給他的整個人生帶來了質的變化。他殘酷的報復,不但改變了別人的生活,也改變了他自己。“從那一天起,我割斷了與生活的一切聯系。我的一生必須在沒有家庭生活的條件下度過……我向我的上級交出了獨立自主的權利。圣殿騎士除了自己的姓名,一切都屬于別人,既不能有領地,也不能有財產,只能按照別人的意志和愿望生活、行動和呼吸”。而這最大限度的犧牲換來的就是“復仇的權利”,還有由此而來的“顯赫的前程”。如果說加入圣殿騎士團的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滿懷對上帝的赤誠迷迷糊糊地加入后成了他人實現個人野心的工具的;第二種便是一開始就目標明確,以期通過利用這個強大的組織來實現個人抱負和野心的。在以往的評論中,布里恩都會被列入第二類,而且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為了滿足私欲可以把一切置之不顧的個人野心家”。但其實,布里恩并不是一個天生的野心家,與其說是為了實現野心才加入的圣殿騎士團,不如說是對平凡人生活的徹底絕望使他選擇了把一切獻給上帝,獻給一生永不停歇的戰斗。而在這種必須承受非人磨難的動蕩生活中,畸形滋長了他無比狂放的野心。初次戀愛失敗的經歷所帶來的這兩個惡果,影響了布里恩整個一生。前者對真正愛情的壓抑和后者對顯赫地位的追求,構成了他一生追求的主題——野心的滿足。但這種情形在持續了將近20年后宣告土崩瓦解——猶太少女麗貝卡出現了。這是他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女子,她的介入使他的生活又一次發生了變化,并最終指示了他必將走向滅亡的命運。
二、無敵真愛的蘇醒和成長布里恩對麗貝卡的愛情是整部小說最精彩的篇章,布里恩對麗貝卡從“鄙視——尊重——熱愛——為愛不顧一切——為愛而死”的過程,更是打破了才子佳人型的愛情舊模式,打造了一段用“無望”抒寫的愛之悲劇。這個故事的開頭并不光彩,它始于一次搶劫行動。也就是說,這并不是我們常見的“一見鐘情”,麗貝卡不過是布里恩的一件“特殊戰利品”。而且,布里恩想得到麗貝卡也絕不是希望能娶到她,“娶一個猶太姑娘!我憑上帝的名義起誓!哪怕她是巴示女王也不成……愛任何一個女人都是違背我的誓言的,我不能有妻子,只能有情婦,我與你的關系便是這樣。”可以這樣說,布里恩對麗貝卡的態度,是從對一個猶太女子的鄙視開始的。騎士愛情是“第一個出現在歷史上的性愛形式”,它的成分中原始崇拜的比例占據了很大一部分。騎士們的東征不但掀起了基督迷信的狂熱浪潮,拜占廷王國的圣母崇拜意識也隨之帶回了西歐。在這種女性意識的影響下,社會的婦女觀念也發生了變化,世俗女子由夏娃“惡”的形象變成了“圣母”,成為了每個騎士心中的理想。但這種世俗女子卻并不是隨便什么女子,只有擁有高貴血統或身份的貴婦人才能擔待此任。對于一名騎士來說,愛上地位卑賤的女子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是有損榮譽的。所以,從一開始,布里恩對麗貝卡的態度中,是沒有愛情這回事的,有的只有情欲,在泛濫的情欲中,是沒有尊重的內容的。而且他還認為,憑他布瓦吉貝爾響亮的名聲和尊貴的地位,能成為他的情婦也一份極高的榮耀,更何況你麗貝卡不過是最低賤的猶太民族的女兒,“順從你的命運,接受我們的宗教,這樣,你便可以得到榮華富貴,成為圣殿保衛者最杰出的騎士的情婦,令許多諾曼小姐都自嘆不如,羨慕不止”。在這種情況下,麗貝卡,一個無助的猶太少女,卻表現出了異常的清醒與冷靜。她一開始就識破了布里恩強盜的偽裝,并不卑不亢地與之周旋,到后來,面對布里恩的威逼利誘,她不但沒有受誘惑,還做出了最激烈的反抗——抱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心,站上了險惡的兇墻,隨時準備著以死來抗爭這不公的命運。而這時,布里恩“猶豫了,他那從沒有在憐憫或災禍面前退縮過的決心動搖了,代之而起的是對她剛烈性格的欽佩”。在這里,他發現,不屈反抗強暴的猶太女子身上,擁有一種“簡直已超越了凡人的境界”的莊嚴。這種美超越了外貌的表層,深入到了靈魂的深處,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度。在布里恩所處的時代,有著眾多美貌的貴族女子。從時代的標準來看,她們是美麗的,但這美不是來自她們的頭腦或心靈,而是蒼白的面容和孱弱的嬌媚。這對于“戰爭的孩子”布里恩絲毫不具吸引力,他需要的是能“有一顆與我相似的心分享我的前程”。麗貝卡的出現就像一道神諭,她美麗但不浮夸,她機敏果敢而又堅貞不屈,縱使是異教徒的身份也抹滅不了她高尚的人格魅力。這使他不得不驚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生氣勃勃,這么威嚴莊重的美女”。于是,他收起了他對猶太人的鄙夷和對女子的蔑視,給予了她平等的尊重,并不得不對麗貝卡臨危不懼、寧死不屈的高尚品德肅然起敬。“麗貝卡!一個寧死也不愿忍受侮辱的女人,必然擁有高傲而強大的心靈。你必須歸我所有!”這時,布里恩心中那20年來無人問津的愛火死灰復燃。人總是越壓抑越容易渴望。漫長中世紀的瘋狂禁欲經過文藝復興時期的個性解放的釋放,到了18世紀君主專制時期則成了毫無原則的縱欲。而布里恩長長20年對真愛的瘋狂封鎖,到了最后,同樣演變成了無法遏制的激情澎湃。于是,布里恩沖破了世俗的門閥觀念和騎士榮譽觀念的束縛,不顧極深的民族隔閡,及宗教信仰的沖突,大膽地愛上了這個被詛咒的民族的女兒。“麗貝卡,到那時,你便是我的王后;我憑我的勇敢,要為你在加爾默羅山上建立起一座王宮。”他的真摯是無法否認的,對比起艾文荷得知自己的女恩人原來是猶太人后,“那尊敬愛慕的目光一下子發生了變化……神色已顯得冷淡、平靜和矜持了”的這種表現,表現出了更大的突破性和包容性。但布里恩的情路注定了是荊棘叢生的,布里恩對麗貝卡滿腔的熱愛沒有為他所愛的人帶來加爾默羅山上的王宮,相反的,換來的卻是提早結束生命的悲慘命運。面對世俗社會對他這份愛情的不理解和對他所愛的女子的惡毒且莫須有的污蔑,他憤怒了。對那個以愚昧的迷信思想決定處死麗貝卡的大宗師,他破口大罵:“這家伙只是表現出了幾次瘋狂的勇氣……才爬上了現在的地位……我們并不同意他那些無聊的、荒唐的偏見……”這些雖然只是對著麗貝卡發泄的,但在教會、騎士團這種等級尊卑觀念極強的組織中,這種犯上的言語仍表現出了蔑視權威的精神。而對于那個為了保住圣殿會堂虛偽的名譽,而不惜以莫須有的罪名誣陷一個無辜猶太少女的會督,布里恩也漸漸有了清醒的認識,而當面指斥“你是一個冷酷的……(偽君子)”但說句實話,這個時候,布里恩對麗貝卡的那份感情還只是停留在一般的層面上,在布里恩看來,感情的付出必須是均等的,長期玩弄感情的生活使他漠視付出,習慣了索取,愛上麗貝卡雖然是出于自愿的,但他頭腦中對感情的那種霸權邏輯卻使他強迫自己所愛的人也必須愛自己。“如果你再拒絕我,我的報復也會像我的愛一樣強烈。”而要使這份感情得到升華,布里恩必須經歷一次重大的磨難,那就是對擺在他面前的兩條路做出選擇。一條路是上場比武,按他的推測,麗貝卡是必死無疑了。第二條路就是不上場參加比武,這樣做,麗貝卡也許能夠免于一死,但他卻會因此“失去了名譽和地位——失去我的鼻孔呼吸的空氣”。在歐洲中世紀的騎士制度中,騎士道德是每個騎士必須恪守的道德準則。騎士道德的核心是“榮譽、愛情和忠貞”,其中,“‘忠貞和‘愛情都是以榮譽原則為前提”。在騎士心目中,榮譽是高于一切的。不論是對君主對教會對騎士團體的忠誠還是對浪漫愛情的追求,都不得與榮譽原則相抵觸。而布里恩現在的處境,就是對愛情的追求違背了騎士榮譽這個最高綱領。布里恩長期以來放棄了正常的愛情追求,野心的滿足成了他全部的生活。而實現野心的這一過程也同時樹立著他的個人榮譽。但當他真正找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愛情時,現實條件的制約和旁人的無恥陷害,卻又讓這份感情與他的整個人生對立了起來,使他陷入了兩難的矛盾中。這痛苦的選擇讓他瘋狂,他不但想過要喬裝打扮去親自為麗貝卡進行決斗,卻陰差陽錯地成了決定麗貝卡生死的判官;還想過要去找大宗師,“當面向他聲明退出騎士團,拒絕他強迫我接受的殘暴使命。”而這個想法也被狡猾的會督否決了:即使你退出,還是有人來接替你,她還是得死;他甚至還想過要逃走,“逃到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還沒有受到瘋狂和愚昧的宗教觀念毒害的地方”,只要他的麗貝卡不再受到傷害,他愿意!此時的布里恩一再地尋求退路,甚至不惜背叛整個世界,以求拯救自己彌足珍貴的美好愛情。但中世紀并不是個愛情的天堂,騎士愛情雖然看似風雅浪漫,但這卻是由其貴族性決定的,追求身份比自己高的貴婦人對一些騎士來說并不完全是愛情的驅使,常常是虛榮心在作祟。因為,這種愛情有時也可以成為一種榮譽。可布里恩現在沉迷其間的這份感情卻明顯的不榮譽,對于封建規范鋪就的榮譽之路自然成了絆腳石,不但是布里恩自己的,也成了別人的,如奸詐的圣殿會堂會督的。于是,會督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提醒了布里恩,“變節分子”的名頭出現在他頭上的可能性。榮譽!榮譽!面對比生命還重要的榮譽,他的愛情敗下陣來,他決定上場比武,親手埋葬這本就無望的愛情。
三、末路英雄的最后選擇在比武場上,經過痛苦的權衡,愛的激情在麗貝卡被帶上木材堆之時終于使布里恩做出了他這一生最崇高的決定:帶麗貝卡遠走天涯,去開辟“歡樂的新世界”。在這里,暫時的榮辱退居次位,而他為愛不顧一切的態度,也使他的愛情觀在本質上得到了升華。但到了最后,布里恩不但沒能成就他的愛情童話,反而倒在了比武場上。他忘記了,從一開始,麗貝卡就不愛他,而且還極端地仇恨他,她理所當然地拒絕了布里恩同去開辟新生的建議,也就把布里恩重新推回到了比武場上,讓他成為殘害自己的罪魁禍首而痛苦終生。但麗貝卡并沒能如愿,布里恩沒有一生的時間來痛苦得不到她了,他最終在艾文荷的長槍面前跌下了馬背。可“他不是給對方的槍刺死的,他是死在自己各種感情的激烈斗爭中的”。從表面上理解,是與艾文荷的比試造成的。他與艾文荷有過兩次交鋒,都以失敗告終。與艾文荷這一戰,他輸的幾率很大。輸掉比賽自然是輸掉了面子和榮譽,但卻贏回了麗貝卡的生命。他該高興還是哀傷?也許,只有死亡才是保全兩者的唯一方法。但從深層來看,布里恩的悲劇命運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因為他有一顆過于強大的野心,而要滿足野心必要的條件就是榮譽。一個騎士要創業,可以不論出身,沒有金錢,但不能沒有榮譽。而布里恩所追求的愛情一開始就是與騎士榮譽相違背的。盡管他曾經夢想過脫離騎士團去開辟新世界,甚至認為那是“一條新的榮譽之路”。但實際上,他的根在騎士團,沒有了圣殿騎士團,也就沒有了他圣殿騎士團中最杰出的騎士布里恩。可恨的是他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東西——騎士團給予他的榮譽和他所追求的愛情不肯和平共處,非要敵對。不能同時擁有這兩樣東西,而且是擁有了其中的一樣必將毀滅另一樣,這種處境對于布里恩來說是很殘酷的。美麗的女子與美麗的光環,他無力同時保有,惟有解脫一切的死亡,才能留給這世界最后的榮光。布里恩在榮譽中死去,沒有忍受恥辱,“沙侖的玫瑰花”也依然怒放。布里恩必須死去,像一個末路的英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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